- 施特勞斯的路標(精裝本)
- 劉小楓
- 5266字
- 2023-12-19 11:53:39
引言
1899年9月20日,施特勞斯出生在德國Hessen地區(qū)Kirchhain鎮(zhèn)上的一個猶太家庭。人文中學畢業(yè)后,施特勞斯先后在馬堡大學等四所大學注冊學習哲學、數(shù)學、自然科學,1921年在漢堡大學以雅可比的認識論為題完成哲學博士學位論文。1924年,一直關切猶太政治復國運動的青年施特勞斯發(fā)表論文“柯亨對斯賓諾莎的圣經(jīng)學的分析”,[1]開始了自己獨辟蹊徑的政治哲學探索。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初,施特勞斯離開德國,先去巴黎、后赴英倫研究霍布斯。1938年移居美國后,施特勞斯在紐約社會研究新學院任講師,并兼任一個學刊的編輯,十一年后受聘于芝加哥大學政治系,任教十九年,直到退休——任教期間,施特勞斯先后獲得芝加哥大學“杰出貢獻教授”、德國漢堡大學榮譽教授、聯(lián)邦德國政府“大十字勛章”等榮譽……
離開德國之前,青年施特勞斯已經(jīng)發(fā)表過兩部論著,不過并未引起德國學界關注。成為美國名牌大學的教授后,施特勞斯在原籍國德國學界仍然長期籍籍無名,雖然他的兩部要著在六、七十年代已經(jīng)譯成德文。[2]施特勞斯去世二十年之后,德語學界才有人開始編輯出版德文版《施特勞斯文集》——編者邁爾(Heinrich Meier)教授大概還在念大學的時候,施特勞斯就去世了,他從何得知施特勞斯的思想?邁爾寫過一本題為《為什么要政治哲學?》的小書,闡發(fā)施特勞斯倡導的“政治哲學”,提獻給伯納德特(Seth Benardete)。伯納德特是西班牙裔美國人,施特勞斯出任芝加哥大學教授那年(1949)進芝大念書,1955年在芝大社會思想委員會獲得博士學位,是施特勞斯最早的入門弟子之一。畢業(yè)后,伯納德特到圣約翰學院任教(后轉任紐約大學古典系教授)——圣約翰學院是個特別的大學本科院校,施特勞斯早年的大學同窗克萊因(Jacob Klein)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流亡美國后一直在這里教書(1938-1978)。在克萊因影響下,這個學院辦成了古典式的博雅學院。1967年施特勞斯在芝大退休后,到這所學院出任Scott Buchanan駐院教授,直到去世。
施特勞斯的弟子眾多,在美國學界成名的不少,邁爾的施特勞斯研究卻很少引證施特勞斯的其他弟子。伯納德特的同窗、施特勞斯的另一位弟子羅森(Stanley Rosen)說,伯納德特著作的個性使其不適合作為深入施特勞斯思想堂奧的文本證據(jù),何況,“面對導師留下的大量文本,我們?yōu)槭裁匆峤筮h,到一個學生那里尋證據(jù)?”——可是,據(jù)說施特勞斯公開傳授了古典哲學的隱秘教誨,以至于人們覺得施特勞斯的教誨也是隱微的,即便直接閱讀施特勞斯的文本也難搞懂。施特勞斯的弟子們大多承認,要搞懂導師的著作字里行間傳達的東西相當困難,因為,施特勞斯的寫作方式大多是解經(jīng)式的,人們很難區(qū)分哪些是古典文本中的思想,哪些是他自己的思想。施特勞斯的弟子們以及弟子的弟子們后來分成兩派:“東岸派”和“西岸派”(East and West Straussians)。“東岸派”主張,施特勞斯思想的重點并非古典哲學與現(xiàn)代哲學的對立,而是哲學與詩或者哲學與啟示的紛爭。潘戈(Thomas Pangle)是施特勞斯的弟子布魯姆(Allan Bloom)的弟子,他在為施特勞斯臨終前編選的自選文集寫的序言中說:“柏拉圖與(希伯萊)圣經(jīng)之間的紛爭中最為本質(zhì)性的東西,已經(jīng)呈現(xiàn)在柏拉圖與詩人的爭紛中了”——施特勞斯談論上帝,其實都是政治的(或“公開的”)說辭。“西岸派”的代表、施特勞斯最早的弟子之一雅法(Harry V.Jaffa)強烈反對潘戈的說法,因為這無異于把施特勞斯說成了一個偽裝成道德衛(wèi)士的“伊壁鳩魯分子”(an Epicurean)。在“東岸派”弟子看來,雅法雖然跟施特勞斯游學多年,卻未得先師微言,僅僅得其師的政治教誨或“顯白”教誨——據(jù)說,施特勞斯的微言是:道德并沒有堅實的根基。[3]
施特勞斯的論著傳授的真正教誨究竟是什么,施特勞斯的弟子們已經(jīng)意見不和——但在施特勞斯那里真的有某種他著意要“秘傳”的教誨?羅森坦白承認,自己的老師最終令他不明就理,于是,他關于自己的老師也說了下面這段讓我們不明就理的話:
柏拉圖對話的銀絲網(wǎng)或表面含義包含了一種對非愛智[哲學]的多數(shù)人有價值的教導,而金蘋果則是為哲人保留的。施特勞斯令人困惑之處在于,他引導我們的目光透過銀絲網(wǎng)的網(wǎng)眼去看它下面的東西,但卻是以這樣一種奇怪的方式引導我們,使我們發(fā)自內(nèi)心地感到下面并沒有什么金蘋果。在銀下面仿佛是更多的銀,也許成色比外層更高一點,但絕對不是什么金蘋果。……用非比喻的語言來說,從施特勞斯復雜的教導或許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對人來說,不僅智慧不可能,而且哲學、如柏拉圖對話的銀外層所描述的哲學,也不可能。……施特勞斯用一個看起來更嚴厲的論題——哲學從未誕生過,來教導自己的學生捍衛(wèi)古典時代的真理。[4]
羅森的說法是否為真難以斷定,并非只要是施特勞斯的弟子就肯定手握施特勞斯思想堂奧的大門鑰匙,倒可能是真的。何況,施特勞斯的弟子們歧見紛憂,我們究竟該聽信哪個弟子的說法呢?布魯姆不僅是施特勞斯弟子,而且與施特勞斯似乎情同父子,以至于人們會以為,布魯姆的柏拉圖《王制》義疏最貼近施特勞斯筆下的柏拉圖。朗佩特(Laurence Lampert)并非施特勞斯弟子或弟子的弟子,卻懷疑布魯姆是否有“半點施特勞斯大膽且敢于背離前人傳統(tǒng)的闡釋精神”。
施特勞斯發(fā)展了阿爾法拉比對柏拉圖利用忒拉敘馬霍斯的認識,以及關于蘇格拉底如何通過朋友忒拉敘馬霍斯和詩歌實施統(tǒng)治的評述,布魯姆幾乎沒有這樣的發(fā)展。布魯姆注疏里的柏拉圖抱負,看來不過是沖談要進行政治革命的愚蠢思想和企望,促進似乎由布魯姆呈現(xiàn)出來的最有利于哲學的生活方式:讓柏拉圖的學子們永遠守住遠離塵囂可以安靜思考的狹小居所,在這里,那些飽學之士訓練習哲學的年輕人,讓他們成為和自己一樣的人。布魯姆筆下的柏拉圖無意承擔教育整個時代的事情。施特勞斯的弟子如布魯姆等更愿意把現(xiàn)代性看作由哲人承擔的巨大工程達成的結果,完全不愿意把柏拉圖本人看作施展哲學抱負的典范。……如果施特勞斯公開評價過[自己的學生]如布魯姆、雅法、懷特(White)、丹豪瑟(Dannhauser)、克羅波西(Cropsey)及其他人的著述,我們或許理解起來要容易一點。但施特勞斯似乎無意把事情弄得易懂一些。[5]
朗佩特的觀點提醒我們,坊間廣為流傳的所謂“施特勞斯派”很可能是一派謠言。施特勞斯在美國學界重鎮(zhèn)芝加哥大學執(zhí)教近二十年,教書育人默默無聞,盡管時有著述問世,挑戰(zhàn)思想史和古典學學界的主流治學路向,生前卻從未成為學界聲名顯赫的名人。去世之后,施特勞斯才逐漸成為影響北美學界最重要的流亡哲人,他所倡導的回歸古典政治哲學的學問方向,的確深刻影響了北美文教界和學界的基本走向。[6]盡管如此,施特勞斯學述本身在北美學界迄今不是顯學或主流,將來也不會成為顯學,因為,施特勞斯學述把源源不斷的新生學子引向了柏拉圖式的政治哲學傳統(tǒng),熱愛學問的青年最終在古典大書中安居樂業(yè)。一旦古典學問成了一國學術的豐厚土壤,成為顯學的顯然并非施特勞斯學述,而是古典學問本身。如果我們著眼于從施特勞斯那里得到某種教義式信條,一開始就錯了。施特勞斯是否有隱微教誨——無論這教誨是什么,并不是值得我們關心的事情:施特勞斯以身作則的是敬重和細讀古典文本,與歷代思想大家一起思索真正屬于政治哲學的問題。
百年來,中國智識人追慕過好些西方哲學的樣式:上個世紀三十年代我們熱衷過的實用主義哲學,如今已了無蹤跡;上個世紀八十年代非常走紅的存在主義哲學,如今也幾乎銷聲匿跡——在國朝學界,西方哲學的面目眼下主要呈現(xiàn)為現(xiàn)象學哲學、分析哲學、解釋學哲學、解構哲學,這些主流哲學無不依托種種現(xiàn)代思想經(jīng)驗。與此判然有別,施特勞斯的政治哲學依托蘇格拉底的哲學經(jīng)歷,以整個西方思想史為織體,所展開的是西方哲學的整個古典傳統(tǒng)。由于在西方并非顯學,施特勞斯的政治哲學進入漢語學界很晚,甚至晚于解構哲學,以至于我們以為,這是西方學界最新、最時髦的哲學樣式。其實,就學術生涯來講,施特勞斯展開柏拉圖式的政治哲學晚于海德格爾展開現(xiàn)象學哲學不到十年。施特勞斯學述幾乎無不是繹讀前人要著,沒有提出一套顯眼的自家理論體系,自然不易引人注目——不僅如此,用今天的話說,施特勞斯非常“低調(diào)”,為學質(zhì)樸,甚至寫了不少在大牌教授看來不屑為之的書介性評論。施特勞斯執(zhí)教芝加哥大學近二十年,其間有好幾位修讀西方思想史的中國留學生在讀,我們從未聽他們后來提起過這位獲得芝大“杰出貢獻教授”榮譽的老師。施特勞斯展開古典政治哲學遠早于伽達默爾的解釋學哲學(遑論德里達的解構哲學),但解釋學哲學在八十年代就開始成為國朝學界的顯學,畢竟,《真理與方法》具有大理論樣式,耀眼得多,順手拿過來用也非常方便。施特勞斯的綱領性文章“什么是政治哲學”同樣在八十年代就譯成了中文(節(jié)選),但我們當時誰都沒有注意到這篇文獻的分量及其深遠的思想學術史含義。
施特勞斯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初作古以后,美國學界才有人突然發(fā)現(xiàn),并非古典學界業(yè)內(nèi)人士的施特勞斯的學術影響已經(jīng)威脅到英美古典學界的基本走向,十九世紀以來的實證-歷史主義古典學遭到致命打擊……此論在《紐約時報》上一出,隨即引發(fā)激烈爭議,直到北美古典學界掌門人弗拉斯托(Gregory Vlastos)出面致函《紐約時報》,稱古典學界仍然穩(wěn)如泰山,并未受到施特勞斯學術的不良干擾,爭議才得以平息。然而,誰也沒有想到,十多年后,美國憲法學界和美國史學界相繼出現(xiàn)類似的驚呼:并非憲法學界、史學界業(yè)內(nèi)人士的施特勞斯,其學術影響已經(jīng)威脅到憲法學、史學界的基本走向……到上個世紀末,施特勞斯身后的學術影響引發(fā)的學界爭議急劇攀升到政治斗爭高度:自由主義知識分子揭發(fā)說,施特勞斯一直對自由民主理想心懷敵意,是政治上反動的保守主義宗師;后現(xiàn)代主義者則宣稱,施特勞斯唯古典是從,沒有提供應對現(xiàn)代技術文明危機的具體理論方略。施特勞斯的弟子們本來一直在大學里埋頭繹讀古典大書,這時不得不站出來對傳媒說:施特勞斯從來不與某種現(xiàn)實的政治理想或方案為敵,也從不提供解答現(xiàn)實政治難題的哲學論說;那些以自己的思想定位和政治立場來衡量和評價施特勞斯的哲學名流和民主政治斗士,不外乎是以自己的靈魂高度俯瞰施特勞斯立足于古典智慧的靈魂深處——施特勞斯的弟子們沒有想到,一旦他們站出來公開為自己的老師辯護,所謂“施特勞斯派”的謠言就開始滿天飛了。
美國學界因施特勞斯而引發(fā)的政治爭議很快傳到了中國——有家著名民營學術書店在廣告推薦一本美國自由主義女知識分子揭發(fā)施特勞斯政治不正確的書的中譯本時說,“引進施特勞斯給中國學界帶來了不小的思想混亂”——這話聽起來與我們過去非常熟悉的報紙言論一模一樣:“西方資產(chǎn)階級自由化思想給中國學界帶來了不小的思想混亂”。奇妙的是,如今擔心中國學界“思想混亂”的是我們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這表明如下情形是真實的:現(xiàn)代的種種“主義”思維已經(jīng)成為國朝學界的輿論基礎。站在“主義”的輿論視域,我們當然看不到,施特勞斯關心的根本問題其實具有常識品質(zhì),而且很陳舊:西方文明危機的根本原因何在?對百年來西方學界的這個老問題,施特勞斯不僅作出了超逾所有前人的深刻回答,而且提出了切實可行的應對方略:回歸古典政治哲學——施特勞斯的學問以復興蘇格拉底問題為基本取向,這迫使所有智識人面對自身的生存德性問題:在具體的政治共同體中,難免成為“主義”信徒的智識人如何為人為學。如布魯姆在“紀念施特勞斯”一文的結尾時所說,施特勞斯一代偉器、扌離毫英見,對每一個愿意以嚴肅思考為生的人,他的著述所倡導的古典學問方向都是一個觸及自己的生存理由的嚴峻挑戰(zhàn):
Echoing the Apology with what will seem a threat to some,a blessing to others,I believe our generation may well be judged by the next generation according to how we judged Leo Strauss.
的確,在施特勞斯所展開的古典政治哲學引領下,一旦年輕學子的向學熱情經(jīng)受過古典學問的浸潤,必將逐漸懂得人類政治生活的嚴峻性和復雜性,不再頭腦簡單或發(fā)熱地以種種傳媒觀念來衍化政治主張,“思想混亂”就來了。如果中國文明因西方文明危機的影響也已經(jīng)深陷危機處境,施特勞斯的學問方向給中國學人的啟發(fā)首先在于:自由主義也好,保守主義、新左派主義或后現(xiàn)代主義也好,是否真能讓我們應對中國文明面臨的前所未有的根本危機。
[1]中譯(彭磊譯)見施特勞斯,《斯賓諾莎的宗教批判》,李永晶等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11。
[2]施特勞斯到美國后完全用英文寫作,《論僭政》出版十多年后才有德文譯本(Neuwied 1963),《自然權利與歷史》的德文譯本同樣如此(Frankfurt 1977)。1997年,德國才有了第一本施特勞斯思想評傳(Clemens Kauffmann,Leo Strauss:Zur Einführung,Hamburg/Junius1997)。
[3]參見Susan Orr,Strauss,Reason,and Revelation:Unraveling the Essential Question,見David Novak編,Leo Strauss and Judaism:Jerusalem and Athens Critically Revisited,Rowman&Littlefield1996,頁26-27。對這一論爭的評論,參見洛文薩爾,“施特勞斯的柏拉圖式的政治哲學研究”,見劉小楓編,《施特勞斯與現(xiàn)代性危機》,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
[4]羅森,“金蘋果”(田立年譯),見劉小楓編,《施特勞斯與現(xiàn)代性危機》,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
[5]朗佩特,《施特勞斯與尼采》,賀志剛,田立年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頁172注釋。
[6]在影響北美政治哲學界的三位德語國家的流亡哲人(另兩位為沃格林和阿倫特)中,施特勞斯影響最大、也最富爭議。與阿倫特的比較,參見Peter Graf Kielmansegg/Horst Mewes/Elisabeth Glaser-Schmidt編,Hannah Arendt and Leo Strauuss:German Emigres and American Political Thought after World War II,Cambridge Uni.Press1995;施特勞斯與沃格林的比較,參見施特勞斯/沃格林,《信仰與政治哲學》,謝華育、張新樟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Ted V.McAllister,Revolt Against Modernity:Leo Strauss,Eric Voegelin,and the Search for a Political Order,Uni.Press of Kansas 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