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跟在老者身后，于這個形而上的世界之中慢慢地游離觀察。

《易》有言：“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

但少年發現似乎在眼前這個形之上的世界其上或許還另有一番天地。

“先天后天本就是相對而言，這些世界必是亦有層次之分，或許唯有最上者方才是那造化一切的大道。”

少年抬頭望去，這個世界上方像是漆黑一片，又像是無限的光明。

誰也不知道那更往上又是什么。

“理解不了。”姜元初皺著眉，喃喃自語。

他從小到大很少時候有聽不懂的問題，有理不清的思緒，如今平生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

那種感覺就像是螞蟻想象不了天空的廣袤，蜉蝣領略不了時間的無窮，他作為一個人實在也無法猜測出神靈的世界到底是怎么運轉的。

他只是清楚明白一件事情，生活在更高層次世界的生靈或許并不會像自己一樣每天都見日升月落，他們的世界自有其運轉之理。

老者見此笑著說道：“可不要被這些震懾了心神，日后你自然會接觸到的，也自然會明白的。”

“自然。”

姜元初此刻品味著這個詞的意味，又覺得這個詞無比的精妙。

用來形容眼前這一切是再合適不過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少年跟著老者好似跨過了一處地方，眼前的種種景象頓時如波紋般開始一圈一圈地消退，白晝大日出現，兩人似乎又回到了原本的世界。

姜元初重新立足大地之上，長吸一口氣呼出，又嗅著著泥土和芳草，胸中頓時一暢，原本那股不真切的感覺也順勢消弭于無形，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真實感。

少年摸著自己真切至極的手，回憶起剛才的種種所見所聞，一時間竟有些難以分清自己如今到底在哪。

他四處打量了一眼，周遭是一眼望不到邊際的原野，絕不是他記憶中所在的任何地方。

宜州多山，似乎已經離了宜州地界。

良久之后方才回過神來，看著天空的紅日苦笑道：

“到底哪個是真，哪個是假？究竟是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

老者說道：“這就要看你如何看待真與假的定義了。”

“太上有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若依大道而論，三界六道，天地眾生皆為假，佛祖所說一切皆空也是此理。”

“若依陽陽而論，可能只有自己所處的世界方為真，其他層次更高的世界和層次更低的世界都為假。”

少年心中似有明悟。

老者見狀，嘴角微揚，在一旁的一塊青石上坐下，頗有些揶揄地問道：

“眼見為實，耳聽為虛，不知小友可認同？”

姜元初當即搖頭。

他的天生稟賦能幫助自己辨別人心善惡，從小到大不知道見了多少心口不一的人，自然知曉“知人知面不知心”這個道理。

眼睛看到的又怎么會一定是真實的呢？耳朵聽到的又怎么會一定是虛假的呢？

老者似乎能聽到他的心聲，道：“可是當局者迷，包括人在內的萬物生靈是永遠無法知道自己所處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樣子的。”

“這是為何？”

老者敲著手指，反問道：“若是你不聽，不視，不想，不聞，不嗅，不嘗，不觸，你又如何感知你眼前的這個世界？”

“……”

少年搖頭，他給不出答案。

老者從青石上躍下，緩步走在原野之上，其手指隨意一揮，地上就憑空多出來了一條裝滿水的溝壑。

又從地上拾起一片落下的竹葉，折成小舟，在里面放上一粒石子，再順手遞給少年。

輕輕吹上一口氣，風便來了。

少年打量著這個小小的竹舟，并無什么特別之處。

“肉身就像這一葉封了頂的竹舟，漂泊在這個肉眼可見的世界。

但真正的重要的乃是舟中的石子，也就是世人口中的靈魂。

眼、耳、口、鼻、身、心，如此六者，是小舟的窗戶，是人感知世界的手段，卻也是最易進水，導致小舟沉沒最主要的原因。”

“六根本來虛靜，為人自生妄想，六賊所牽，終不得歸根。”

“目妄視則淫，耳妄聽則惑，口妄言則亂。昔年興朝年間劉公干所作《淮南子》中一句與老丈此言有異曲同工之妙。”姜元初點頭，隨即又沉吟思考，“只是這個妄字該如何理解？”

老者笑道：

“說‘妄’就一定要說‘正’。”

“那何為‘正’？”

“天底下的生靈自降生之日起，必須依靠進食以維持生命，這是本能，這是需求，古時候是‘欲’字，可是隨著時間的演變，這個‘欲’字又慢慢變成了‘欲望’的意思。”

“餓了要吃飯，冷了要穿衣服，乃是自然之理，可是打定主意一心想要吃山珍海味，要穿錦衣玉袍，要聽絲竹管弦之樂，生了嫉妒攀比之心，非要和他人比個高下，豈不是著了一個‘妄’字？”

姜元初望著已經停下來的竹舟，點了點頭。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樹因水而活，水過多卻也會淹死。

人不也是一樣嗎？

過分貪求索取不也是像飛蛾撲火一般自取滅亡嗎？

姜元初仔細想來，自己從小到大所見到的人似乎大多數都會為了窗外的某處風景，眷戀而停留駐足，甚至為此癡狂瘋癲。

這個風景或是酒色財氣，或是榮華富貴，或是功名爵祿。

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知天命。

可很多人直到生命盡頭，油盡燈枯之際也不知曉自己此生到底是來做什么事情的。

一世又一世，永遠沉淪。

少年越想心中越發悲傷，就像是自己已經到了岸上，回首望去，那些與自己無出一二的生靈卻還在水中掙扎，他想去幫他們又發現自己離他們很遠，根本夠不上，有心救人，無力回天，最后只得化作一聲幽長的嘆息。

“唉。”

之后，姜元初將目光緩緩投向這位傳說中的仙人。

老者正笑著看著他，似乎等這一刻等了許久。

少年后退一步，正身，雙手抱拳道：

“在下姜元初，見過純陽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