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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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茂公寓地處濱江東路和中山北路交界處，東窗朝中山路，北窗朝濱江路。正門和高大的麻石臺階，順著拐彎的街道拐彎呈圓弧狀，朝著大江的方向。公寓正門上方，掛著“德茂公寓”四個紅漆隸書匾額。六層公寓樓，底商的外墻安裝著稀見的高大拱形落地窗，窗玻璃上繪有彩色的花卉藤蔓。公寓門外的街邊，有供游客休息的長椅。公寓正門朝向，并不是常見的“坐北朝南”，而是朝著東北偏北方位，跟中國傳統(tǒng)建筑對風(fēng)水的要求不相吻合，但是德茂公寓的風(fēng)水和運氣，似乎從來都不差，它甚至成了財富和好運的象征。江東人說，德茂公寓走的不是土運，它走的是洋運。盡管從德茂公寓正門出進的人，還是洋人居多，但公寓左右兩邊的底商，卻是市民消費的好去處，有百貨商場，有戲場茶館，有飯莊酒肆。對江東人來說，去德茂公寓消費游逛是時髦，所以這里的生意一直都好，人氣也一直很旺。

江東的老城區(qū)在城西，政府機關(guān)，醫(yī)院學(xué)校，都集中在西區(qū)。德茂公寓這一帶以前是郊區(qū)，老輩稱之為“校場東”。練兵打靶和槍決犯人用的校場，已經(jīng)很偏僻，德茂公寓還在校場東邊，再往東就是“東郊墓地”，可見它多么偏遠荒蕪神秘。女人在罵人的時候，都喜歡說“去死吧”“死到校場東去吧”。自從“東郊墓地”一帶建起了天主堂和醫(yī)院后，“校場東”才慢慢繁華起來，成了江東的新地標(biāo)。唯一的有軌電車，貫穿西城和東城。一塊廢棄的墳地，還經(jīng)常鬧鬼，扔在那里也是扔，結(jié)果被外國人整治成了繁華的街市。

德茂公寓東側(cè)外墻的方形水泥牌上，鐫刻著“De Mao apart‐ment Sept.，1908.”字樣，二十多年過去了，字跡凹槽里的紅漆還依然醒目耀眼。德茂公寓的出現(xiàn)，讓那些對老租界失去新鮮感的江東人，眼前又為之一亮。這幢姍姍來遲的洋房，不僅在江東低矮的徽派建筑群中鶴立雞群，也使得早些年建起來的教堂和醫(yī)院等西洋建筑黯然失色。江東市民對這幢洋派公寓樓的態(tài)度很曖昧，既好奇又警覺，經(jīng)常忍不住要去逛一逛，看一看。看著看著，他們又心存疑慮，覺得它終究還是個異類，樓房的造型，門窗的色彩和款式，散發(fā)出來的氣息，都是陌生的。尤其是不習(xí)慣那些穿黑制服的雇傭門衛(wèi)，不知是安南人還是印度人，站在那里昂首挺胸，像一尊雕塑，路過的人總按捺不住挑逗他的沖動。

有位在德茂公寓門前擺攤賣香煙零食的小商販，叫陳祥根的，攤檔就設(shè)在正對著德茂公寓大門的路邊。陳祥根覺得，那門衛(wèi)的眼睛好像總是在盯著自己不放。他試著左躲右閃地搖晃幾下，門衛(wèi)的眼珠依然盯著他。陳祥根覺得自己受到冒犯，便去回敬那門衛(wèi)，撣撣他們的衣服，碰碰他們的帽子。門衛(wèi)有紀律，不能隨便亂動，只能置之不理。陳祥根挑逗了一陣也覺無趣，就回到攤檔邊去了，再扭頭一看，門衛(wèi)的眼珠還盯著自己。陳祥根有些煩躁，又走過去挑逗，開始是捏臉蛋，再后來又用力去扯門衛(wèi)的胡須，終于把門衛(wèi)惹怒了，拿起警棍一頓暴揍，抬起穿高幫牛皮靴的腳往陳祥根肋骨上踩，把陳祥根打得暈倒在地，被人抬進了醫(yī)院。消息上了《江東新報》，市民聞訊，群情激昂，說看吧看吧，他們終于露出牙齒了，哪有不吃肉的狼啊！于是，組織了聲勢浩大的抗議示威活動。《江東新報》刊登文章，號召全體市民抵制洋貨，一時間，繁華熱鬧的德茂公寓門可羅雀。

僵持了兩個月，德茂公寓急了，一邊用金錢開道，一邊登報道歉，公布處理意見，解聘了那個看門的臨時工，接著又搞各種商業(yè)促銷活動。他們還雇來了一批十八九歲二十歲的女孩子，穿著露胳膊露腿的旗袍，在德茂商場門前唱歌跳舞，見人就送禮物：小瓶香水、生發(fā)油、蛤蜊油、印花信箋、曲奇餅，都是洋貨。江東人架不住物質(zhì)的誘惑，又紛紛聚攏到德茂公寓門前，排隊領(lǐng)禮品。德茂公寓很快又恢復(fù)了從前的繁華，商業(yè)消費活動依然如故，只是值勤的門衛(wèi)身邊，多了一塊木牌，上面寫著“請勿觸摸”四個字。陳祥根的攤位，被算命打卦的錢德玄錢半仙占了。

人們不得不佩服德茂公寓主人處變不驚、應(yīng)急公關(guān)的能力。但是，德茂公寓的主人究竟姓甚名誰，卻一直是個傳說。據(jù)說，德茂公寓最早的主人，是位法國傳教士，名叫德莫·戴勒斯，中文名戴德茂。這幢公寓樓，既是當(dāng)時江東新的文化交流中心，也是往來于國內(nèi)外的教友、商人、游客的旅舍。后來，英國與荷蘭聯(lián)合創(chuàng)辦的亞細亞火油公司，從戴德茂手上買下了這幢公寓，作為亞細亞江東分公司的辦公樓，總經(jīng)理是一位叫文森特·威廉·柯雷斯的荷蘭人，中文名字叫史柯雷。除火油公司之外，還有幾家做藥物產(chǎn)品、醫(yī)用器械、日用化工等其他生意的小洋行進駐公寓，德茂公寓就變成了江東新的商貿(mào)中心。

世紀之初世界性的經(jīng)濟大蕭條，也影響到了沿江開放口岸江東。德茂公寓的主人變成了本地人，江東湖濱縣尚蔡村的蔡豪生。蔡豪生并不是德茂公寓的唯一主人，他只是從荷蘭人史柯雷那里買下了公寓的二樓到四樓三層，底商以及五樓和六樓三層的主人，還是文森特·威廉·柯雷斯。德茂公寓依然是江東的重要商貿(mào)中心。其實，究竟誰是公寓的主人，江東人不甚了了，也無意去深究，依然去德茂公寓消費。

身居要職的蔡豪生，既不住在湖濱縣尚蔡村老家，也不住在江東城里的德茂公寓，而是住在距離老家300公里的省會南都城，陽明路上的蔡公館。生活在老家的發(fā)妻姜秀珍，多次提出要跟隨蔡豪生到省城居住，都遭到了拒絕。最后，蔡豪生采用折中方案，在位于省城和老家半途的江東城，買下德茂公寓的三層樓房，用于安頓妻子姜秀珍。蔡夫人姜秀珍，帶著幾個貼身女傭，入住豪華的德茂公寓。樓房的格局也發(fā)生了變化，公寓改裝成了公館。蔡夫人占據(jù)了二樓的一半，另一半是起居室盥洗室和廚房。三樓用作客房和書房。四樓的格局不變，留給五男三女八個兒女住。但兒女幾乎都不在姜秀珍身邊生活。長子蔡鯤是江東警備區(qū)后勤部的軍需官，平時都住在警備區(qū)自己的宿舍里，偶爾過來探望一下母親。次子蔡鮫和三子蔡鰉在部隊服役，人在抗戰(zhàn)一線，家眷跟著母親生活在老家。只有年紀尚小的四子蔡鯁跟在母親身邊。蔡豪生很少回江東，一年難得住一回德茂公寓。

蔡豪生脾氣古怪，只要見到兒子，就虎著臉不開心，說起女兒便喜笑顏開。沒想到蔡夫人接二連三都是生兒子。按照尚蔡村人的說法，多子多孫多福氣，蔡老爺蔡夫人有福了。蔡豪生說，我家又不是種地的，要那么多兒子做什么？有兩個就行了。蔡豪生還說，兒子都是吸血鬼、白眼狼，還是女兒貼心可人。夫人生一個兒子可以，生兩個兒子也罷，一而再再而三，就有些過分。蔡豪生越想越氣，氣得離家出走，到日本去留學(xué)。那時候還健在的蔡老先生，指著蔡豪生大罵：孽畜，你走你走，不要回來！蔡豪生真的一走十幾年沒有回家。多年后回國，蔡老先生夫婦都已作古，蔡豪生當(dāng)家做主，一切稱心如意，就是少幾個女兒。沒想到蔡夫人姜秀珍又給他生了個兒子，就是比大哥蔡鯤小二十多歲的老四蔡鯁。

老四蔡鯁跟幾個哥哥不同，從小就不喜歡舞刀弄棒，而是溫文爾雅，細皮嫩肉，像個女孩子。姜秀珍私下里稱老四蔡鯁做“細妹”，把他當(dāng)女兒養(yǎng)，扎小辮子，穿小花褂，眉心點紅胭脂。蔡豪生氣呼呼地說，叫什么名字都一樣，穿什么花裙子都白搭，雞巴長在那里。姜秀珍對蔡豪生說，老爺你消消氣，喜歡也好，不喜歡也罷，這個寶貝兒子恐怕是我最小的兒子了。蔡豪生想，姜秀珍的確是越來越?jīng)]有興趣，再多折騰也無益。

蔡豪生漸漸很少回家了，在省城娶了個小妾，花錢從春香閣酒樓買來的，祖籍鹽城濱海，姓柳，名紅棉，二十歲年紀，年輕貌美，帶在身邊像女兒。娶過來后，紅棉要改門庭換面孔，更名“木蘭”，理由是筆畫少好寫。蔡豪生想了想說，不如叫“辛夷”呢，“柳辛夷”，好聽不好聽？紅棉說，好聽是好聽，就是難寫。少夫人對外就稱柳辛夷，在家里蔡豪生還是習(xí)慣叫她紅棉。紅棉像軟體動物似的，整天黏在蔡豪生身上，令蔡豪生骨酥皮癢無心公務(wù)，對紅棉寶貝得不行，還為她購置了公館，金屋藏嬌。蔡豪生對春香閣的老板褚金盛說，自己就喜歡紅棉這種豐乳肥臀的身材，據(jù)說擅長產(chǎn)子，希望她多生幾個女兒。

柳紅棉果然能生，上來就給蔡豪生一個雙胞胎，而且兩個都是女兒，就是老五蔡鯨和老六蔡鰩。蔡豪生高興，連聲說好好好，一石二鳥，一箭雙雕。柳紅棉不高興，說好什么？沒有兒子，我在你尚蔡村怎么站穩(wěn)腳跟？沒有兒子，老東西你百年之后誰來替我撐腰？沒有兒子，誰去打仗保家衛(wèi)國？你想讓我女兒長大去東北抗日嗎？連珠炮似的質(zhì)問砸向蔡豪生，把蔡豪生砸蒙了。柳紅棉見兩個蹲著撒尿的女兒，整天模仿爹爹，舞槍弄棒，喊打喊殺，一對假小子，心里不服不平，揚言還要繼續(xù)生。一年后，柳紅棉又生了一個女兒，老七蔡鲯。蔡豪生高興，柳紅棉不甘，說不生兒子誓不罷休，于是再生，就生下老八，小兒子蔡鮭。其實蔡豪生不是不喜歡兒子，而是被自己喜歡女兒的念頭控制住了，條件反射似的，一見兒子就皺眉頭。柳紅棉喜笑顏開，說自己開始走兒子運了，要趁熱打鐵接著生，要生得比姜秀珍還要多，要生一個加強班。第二年戰(zhàn)爭就爆發(fā)了，全國上下都亂了套，蔡豪生忙上忙下，也沒顧得上生兒養(yǎng)女的事情。柳紅棉生兒子的熱情也慢慢地消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