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海岸線　Shorelines

海洋標志著萬物終結。在那里，生命停息，未知開啟。

喬納森·拉班（Jonathan Raban），1986

《沿岸航行》

Coasting

我的童年是在康沃爾西部度過的，那是一個古老的半島，盛產花崗巖，雨水充足。在那里，英格蘭的陸地幽然潛入海洋。在我家附近的小石灘上，我和哥哥一玩就是幾個小時，我們向水中扔鵝卵石，瞄準水中移動的目標，或是比誰扔得最遠，而父親則在玻璃纖維船上咔嗒咔嗒地走來走去。盡管過了快50年了，我還是能回想起當時海水的咸腥味（見圖1-1）。

如今，我在倫敦工作和生活，我思念大海，這種思念有時無以言表：當我們沿著卡里克灣駛向法爾茅斯和英吉利海峽時，海洋的聲音、味道，以及海盜冒險的痕跡在灰色的地平線上一閃而過。

海岸線是過渡地帶，是海水和陸地交叉過渡的基本邊界，其對沿海居民認知世界起了很大作用。“海洋的起點和終點在哪里？”這個問題看似簡單，那是因為海岸線很容易界定。

《牛津詞典》將海岸線定義為“海岸與海水的交匯處”。但人們想找到海岸線并不容易，因為海岸線形態多變，其輪廓會隨著潮汐消失和再現，而且這個過程每日重復兩次。目睹潮水侵蝕陸地，又看著潮水在6個小時后緩緩退去，這既是一種身處當地海邊的體驗，也是一種對宇宙空間的體驗。

太陽和月球給旋轉著的地球上的水域施加了強大的引力，因而潮漲潮落的分界線只是天體相對運動的可見軌跡。在月球引力的作用下，海水會漲潮，然后，在慣性力作用下，漲潮的海水又被拉回。這種在海面上周期性漲落的浪潮就是每天出現兩次的潮汐。

在公元前4世紀亞歷山大大帝進行遠征之前，潮汐一直令人們既恐懼又著迷。亞歷山大大帝麾下的將軍們因習慣了幾乎沒有潮汐的地中海，因而，據說他們在看到印度洋水域的潮漲潮落時感到非常震驚（見圖1-2）。

喬納森·拉班認為，觀看海浪向前奔涌、破碎是“一種引人深思、令人感到憂郁的消遣活動”，而海岸線長期以來就與沉思和憂郁聯系在一起（見圖1-3），如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的第60首中有這樣一句：“像波濤涌向鋪滿沙石的海岸，我們的時辰也匆匆奔向盡頭。”(4)在馬修·阿諾德（Matthew Arnold）于1867發表的《多佛灘》（Dover Beach）中，海洋奔涌的聲音讓人不禁回想起人類歷史的波瀾起伏：

月色中蒼白的大地與海相接，

聽啊！聽那聒噪吼叫，

巨浪翻卷卵石，一次次拉回海底，

一次次又拋向高灘，反復循環，

此起彼伏，永不停息，

那節奏舒緩，那旋律震顫，

這永恒的曲調飽含悲切哀怨。1

《多佛灘》這首詩創作于1851年夏日，即詩人蜜月旅行期間。該詩刻畫了詩人的情緒由愉悅向悲觀轉變的過程，悲觀的情緒似一股擾亂人心的潮水，與詩句“由這混雜的潮汐，想到人世的苦難”相呼應。《多佛灘》的中心主題是“信仰之海”的喪失，是阿諾德早期的詩《再致瑪格麗特》（Marguerite）的“滔滔咸水，使人疏遠，深不可測”這一典型象征的變體，這兩首詩描述的都是悲觀情緒。2阿諾德曾把自己形容為“將水視為介于無生命事物與有生命人類之間的人”，他在作品中渲染海洋與河流的形象，用研究阿諾德的學者米里亞姆·阿洛特（Miriam Allott）的話來說，海洋與河流象征著“潛在自我的暗流”，而一旦知道并理解了這部分自我的本性，人便不易過上快樂的生活。3

伊恩·麥克尤恩的中篇小說《在切瑟爾海灘上》于2007年出版，該小說以蜜月旅行為主線，借鑒了《多佛灘》的很多場景和意象。在這部小說中，涌來的海浪“平穩前后運動時發出溫和的隆隆聲，沖刷鵝卵石時發出嘶嘶聲”，這一切都預示著一場兩性悲劇即將來臨。4

在故事的后面部分，主人公弗洛倫斯在經歷了一段令她羞愧的插曲后，跑到海灘上，她的丈夫愛德華緊隨其后；他們在海灘上爭吵了起來，之后留下愛德華一人獨自在海邊沉思，任由海浪沖刷著自己的鞋子。小說中這對不睦的夫妻發覺，海岸線會讓一切無所遁形，在這里，現代感消退，大自然恢復原始的力量。

小說中，海岸線上的原始力量可以體現在，幾個世紀以來的風暴和海浪對海灘上的鵝卵石進行了篩選分級，把它們按照從大到小的順序從東到西整齊地排列在海灘上：“傳說當地漁民在夜間抵達岸邊時，可以根據鵝卵石的大小，準確判定自己所在的位置。弗洛倫斯曾提議比較一下相距一段距離的幾把鵝卵石，這樣或許就可以搞清楚這個傳說是真是假。”但是，在小說其余情節的展開中，主人公之間產生了阿諾德式的悲劇性誤解，這阻礙了他們的沿海調查，之后更是毀掉了他們的余生。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