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貍童軟硬不吃
- 牧魚記
- 夜沙燈
- 3163字
- 2023-09-22 17:54:28
牧相府在天闕街以東的開明坊內,連屋帶林,占據了西邊半坊之巨。
牧碧虛下了馬車,從南門入,穿過庭院和廳堂,去往母親所在的內宅。府內假山疊巒,營造出依山傍水之勢。回廊蜿蜒不知幾許,湖泊清波渺渺,粼粼可泛舟。
往來學士接踵,奴仆如織,談笑間呵出了一派盛景,草木覆雪茸茸,已隱隱有萬物競發之勢。
此時牧府的內宅院中,銅壺熏香,青色如鐵的瑞炭在銀爐里靜靜燃燒著,暖氣盈于一室。
一群婦人正圍爐談話,屋內一片喜氣洋洋的鶯聲笑語。
牧氏起源于河東,人丁興旺豪杰輩出。歷經數朝而不倒,子孫封王拜相,源遠流長。
到了這一代,一門兄弟三進士,最為出挑的乃是排行為長的牧浩蕩,現任門下侍郎兼當朝宰相,得封晉國公。
牧大夫人韓氏執掌中饋諸事繁忙,難以分身,請了身邊一個有臉面的仆婦前來迎接牧碧虛的歸來。
人人皆身著千金裘皮,花枝云鬢,步搖微晃,一片珠光璀璨、奪人心目的春色。
美婦們云集在此,當然是為了即將歸家的牧碧虛。
牧碧虛在牧相府中排名十二,又稱牧十二郎,乳名“貍童”。
因著是族中最末的小公子,堂兄們也文武雙全無一敗家,伯父晉國公的蔭爵無論如何也輪不到他的頭上。但他如今已得了御史臺的征召,開春就即將前去赴任,也算是有了官身,她們自然要為家中兒女來相看一二。
當下牧二夫人李氏打趣:“貍童潔身自好,發憤苦讀,家中美婢一概不得近身。何時得抱金孫哉?”
本朝尚奢靡之風,好千金美妾,逐香輪寶騎。
女子養相公是貴婦圈里心照不宣的秘密,一旦為人告發則家族喪面。男子三妻四妾嬌娘成群卻能招搖過市,甚至彼此友情互贈,傳為美談。
寧安縣主房姝是長公主師柔謹之幼女,身為牧碧虛的母親,她膝下只得他一個獨子,如何不會希望他早日成家立業,開枝散葉呢?
若不是她在牧碧虛那兒碰了許多年的軟釘子,又豈有對他袖手旁觀之理?
房姝心頭直叫苦也。
這些姐妹們只知道牧碧虛素有美名,金玉其外,卻不知道她這兒子不是個好相與的。從小到大,他可沒少在精神上摧磨她的意志。
“各位姐姐們的美意,妹妹心領了,只不過我這孩兒……”
她話音未落,暖簾被人掀起,下人來報——
“小公子回來了!”
那邊廂腳步響動,牧碧虛已近了。
隨著暖簾掀起,珠串叮零,諸位夫人暫停了喧囂,一起轉頭向門口望去。
一位二十余歲的青年公子走了進來。
他身量頎長,巖巖若青松,皎皎如玉樹,天然微微上勾的唇角抵消了眉目間的清冷之意,生出幾分不遠不近的平靜溫和。
牧碧虛一出現,整個屋中的珠光寶氣竟如同都失去了顏色,明燈燭火剎那為之黯然。
他上前來對房姝行禮,“母親萬福,兒子回來了。”
又對著各位衣香鬢影的夫人道,“碧虛見過各位夫人。”
夫人美婦們一時看得呆住了,隨即失笑,“寧安,你這孩兒貌如好女,難怪你藏著掖著。幾年不見,十二郎竟這樣出挑了!”
倒不是房姝特意想要藏掖他,牧碧虛幼生雙瞳。法師曾言他能目睹鬼神,身體嬌弱易招致邪祟。
為他起乳名“貍童”,即取佛下貍奴之瞳,滌蕩鬼神遠妖孽的涵義。
故而一年當中,泰半時間是養在大梵音寺中的,便是本府人逢年過節,也難得見到這位小公子。
寧安縣主握起牧碧虛的手,眼中淚光輝映,“貍童,你在外受苦了。”
她心疼地看著兒子那玉白得幾乎透明的臉頰,“瘦了這么多……”
“回母親的話,”牧碧虛微微笑道,“兒子過得尚好,既不曾瘦,也不曾胖。”
房姝只是同他尋常閑話,培養母子天倫之情,他卻認真回答。
這話讓她沒法接,只能側過了頭去置若罔聞。
這孩子不回來則已,這一歸家,恐怕屋中一眾姑姨嬸娘們都要遭殃了。
以前還能用一意發憤苦讀,懸梁刺股,無心成家來開脫。
眼下他已經即將入仕,姑姨嬸娘們是無論如何也忍不了瞧他孑然一身了。
牧碧虛見各位夫人早早守在后宅中等他回來,就知道元日雖然已經過了,今天自己在各位夫人眼中卻仍然是一頭待宰的肥羊,少不得是要見見血的。
眼下就已經有人開口了,是牧二夫人的姐姐吳國夫人,“常言道,女大避父兒大避母。如今十二郎入仕在即,想必已在府外單開了宅院罷?”
房姝點點頭,“是了,也不遠,就在開明坊內東北隅。”
吳國夫人今天不是空手上門,來都來了,誓要做那牽線搭橋的鵲仙,捆縛有情人的月老。她伸出綴滿寶石戒指的兩只玉手,輕輕地拍了兩下。
從耳室中魚貫而出四位少女,吳國夫人指點給牧碧虛看,“十二郎,這幾位是我府上新進的婢女。”
少女款款下身,“問牧公子安。”
牧碧虛頷了頷首,點頭微笑不語。
幾位美婢見牧碧虛俊美無儔,氣宇昂藏,頓時霞飛雙暈,酡紅兩頰。個個無酒而自醉,低垂臻首,儀態嬌羞可人,端的是環肥燕瘦各有千秋。
“十二郎眼下新開宅院,人丁單薄,也沒幾個可心人在身邊伺候的,不如姨母就將這幾個婢女賜予你,照顧你的生活起居,你看如何?”
這幾位美婢精挑細選,花了大價錢買入,都不是等閑的粗使丫鬟可以比肩的。吳國夫人送出了這份大禮,滿以為牧碧虛會像其他的公子哥兒一般喜不自勝地受納了。
未曾想牧碧虛的目光緩緩滑過那幾名婢女,并未多做停留,便溫言謝絕,“碧虛生性喜凈,不慣于有其人貼身服侍。”
吳國夫人不以為然,“你這些公子爺們,誰沒有幾個通房妾室在身邊伺候著?就算是皇室貴族,婚前有子女者也屢不罕見……”
這位牧小公子不知道是真君子還是為小人,居然作高嶺之花姿態,拒絕這一群送上門的美妾,可是不肯給她顏面?
房姝見牧碧虛與夫人們杠上了,知曉今日一場惡戰在所難免,當下就打起了圓場,“貍童他自小清靜慣了,確實耽誤了各位姑娘……”
吳國夫人漸有咄咄逼人的鋒芒,“習慣都是可以培養的,尋常處之便好。莫非我這幾個婢女蒲柳之姿難登大雅之堂,入不了十二郎的法眼?”
其他幾位夫人都靜靜在一旁觀戰,覷著今天的戰勢走向。
若牧碧虛刀槍不入,水火不侵,她們便再想想其他的法子。若他肯受了,其他諸位夫人回頭自然也會想盡辦法把自己家中的人給塞進來。
牧碧虛在大梵音中聆聽佛經多年,日常與高僧相辯,見人間疾苦不知凡幾,高談闊論起來,豈是后宅婦人所能抵擋的。
“近些年來,男子娶妻仍以貞靜為上。如果我耽誤了這些姑娘,恐不利于她們再覓嫁良人。”
吳國夫人笑道:“這有什么打緊的,不配給外頭的人,也可以配給家中世仆。”
服侍過貴人的通房妾室,哪怕就是年老色衰被遣送出府,急著迎接的男子也大有人在。
寧安縣主房姝暗地里翻了個白眼。她早就對牧碧虛不厭其煩地嚼了千百遍了,如果這些說辭有效,又何須吳國夫人再行開口?
牧碧虛又問:“倘若珠胎暗結,該如何是好?”
吳國夫人心想著這孩子倒是拘謹得厲害,也是禮數學得太多,竟有些迂腐了。
“婦人亦有婦人的法子,勤服湯藥,便不易有孕。”
她說的是在男女行房之后飲下涼藥以避子息。
雖然官宦人家婚前有子時常可見,但高門大戶究竟不喜庶子壓過嫡長子,母親出身對于孩子一生影響甚大,終歸不是件光彩的事。
牧碧虛嘆了一口氣,“上蒼有好生之德,湯藥傷身,假使讓一個或數個少女終身不能再孕,為人親母。為一己私欲斷送了他人血脈,凄苦終身……”
他眸光閃動,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姨母同為婦人,自然比碧虛更加感同身受,又于心何忍?”
一時間屋內緘默沉沉,大家都被他這副悲天憫人的姿態震懾得啞口無言,倒真讓人有些反思的滋味了。
合著照他這么說起來,生子不生子,服侍不服侍他都是罪孽一場。
房姝推了推牧碧虛,神色微僵,“孩子,你身上的舍利子要崩了為母的眼,趕緊速速回別院里歇息去吧。”
等到賓客散盡,房姝困倦不堪地半靠在軟椅中,太息連連。
打小就服侍房姝,陪伴著她嫁進牧府的朱裙一壁拆卸著發簪,一壁安慰著愁容滿面的主母,“縣主,小公子宅心仁厚,不忍叫姑娘們受苦,也是一番拳拳溫良憫善啊……”
好歹牧碧虛是打房姝肚子里出來的,別人云山霧罩不明所以,她還是知道幾分的。
“你道他當真舍不得讓女子傷身不孕?”房姝食指抵著太陽穴“哎喲”了一聲,“不過是他不中意罷了……”
一想起這個不省心的孩子,頭就昏脹得厲害。
她不想再在牧碧虛納妾延續香火的問題上糾纏下去,連忙擺了擺手——,又指了指鑲嵌著金銀絲螺鈿的漆盒,“快,再給我鉸兩片膏子貼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