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詢之前,張寬過來,把小林換了下去。趙可頌一時摸不準他要干什么。
雖說,他把先前接觸周銅和江熙的資料都同步給了小趙,但總歸趙劉二人經驗有限。
所以,他要來做這次問訊,趙可頌也沒什么意見。
審訊室內,大約是知道這回沒那么容易糊弄過關,楊景明十分爽快,一點不裝。
“姓名?”“楊景明。”“年齡?”“四十五。”
“性別?”“男。”“職業?”“教師。”
“7月24日下午,你在哪里?”“這些問題之前都問過了。”
趙可頌嚴肅:“正常程序。”
楊景明微笑看他:“你很眼熟,叫什么名字?”
小趙敲敲桌子:“我問什么,你答什么,哪兒那么多話。7月24日下午,你人在哪?”
“我在朋友家里。”
從這里開始,是新問題。
“哪個朋友?”
楊景明收了笑、凝了神,短暫沉思后說:“蔡曉福。”
“干什么?”“老朋友聊天。”
“聊天?聊什么天?你這天跟學校請了一整天的假吧,就為了跟人聊天?”
這是視野轉向楊景明后,他們新得來的。
楊景明答:“其實,我在幫周硼兄妹處理老周的遺囑問題。我找蔡曉福,也是為了這件事。”
咦?說到了遺囑?小趙把筆記本往前翻。
7月28日,周銅提過,她是為遺囑回來的——楊景明告訴她的。可她也說,遺囑早在周硼手上,他稱“危險”、收起來了,現在應是跟著蔡中和的自白書一起失蹤了。
楊景明為什么這時候提起遺囑?
“人年紀大了,記不清事。最近我想起來老周好像寫了份遺囑,存在公證處。我估摸著遺囑是把銅業留給銅銅。為免今后說不清,他們兄妹得一起看看內容,再看怎么辦。畢竟,兄妹倆之前已經自行分了遺產。這也是銅銅回來的原因。”
“遺囑跟蔡曉福有關系?”
“是這樣。老周生前辦了個基金會,記在蔡曉福名下。當年兄妹倆不知道,分東西的時候把它漏了。我那天找蔡曉福是為了問問基金會的情況,以便他們決定怎么處理。”
“基金會里的錢很多?”張寬問。
“恐怕不少。不過,基金會之前是老周個人和銅業兩個賬戶分別按年撥款,具體數額只有蔡曉福知道,我不清楚。”
原來如此。
稍作思考,小趙明白了。如果他沒有事先從林恩華那里得到基金會的賬戶,那張寫著基金會帳戶的紙條。如果蔡中和沒有死、蔡曉福也沒有坦白一切——從而自證清白。他們會循著楊景明暗示的基金會賬戶去查,發現蔡曉福和林振亮金錢交易的證據。蔡曉福作案罪證將又添一條。
——這是楊景明的移花接木。他恐怕早就設計好,要讓蔡曉福和蔡中和當他的替罪羊。
趙可頌確認:“你的意思是,基金會是蔡曉福在管,錢由他說了算?”
“是,鎮上人都知道。時不時的,很多因基金會受惠的人還會上門感謝他。”
所以,楊景明的確計劃要把周硼的命往蔡曉福頭上扣。
只是,既然要移花接木給蔡曉福,為什么殺蔡中和?難不成,蔡中和的死真是意外?
“遺囑的事情現在處理好了?”張寬出了聲問。
楊景明看著眼前的水杯不出聲,不知道在想什么。
“老周的遺囑是張白紙,算是一場烏龍。”
嘎?小趙糊涂了。
楊景明把威脅蔡曉福的談話內容換為遺囑和基金會,他明白楊景明的用意。
可遺囑,遺囑的說法,怎么和周銅的對不上?
周銅說,遺囑不見了。
而楊景明卻說,它是一張白紙。
哪里出了差錯?
張寬提高聲音,又問了一遍:“遺囑是一張白紙,誰說的?”
楊景明:“江熙。周硼從公證處取出了老周的遺囑,她說,周硼從里面拿出來的,就是白紙。”
張寬問:“這事,周銅知道嗎?”
楊景明說:“銅銅說,她沒有異議。”
所以,在遺囑這件事上,周銅對楊景明說的話,和對張寬說的話不同。
周銅處于對楊景明有所防備,沒有說真話?還是別的什么原因?
張寬又問:“為什么江熙會找你?”
“她在為周硼手上的銅業股份找買家。希望我幫她看看。”
江熙找他的緣由合情合理。但是,仍然說不通。說不通的,是周銅的行為。
遺囑如果是白紙,那么,金山里周硼的份額理所當然是到江熙手里。而周銅既對楊景明說沒有異議,便是承認了金山的股權歸江熙所有。
又為什么要告訴張寬,說那東西失蹤了?
周銅想要張寬追查這份遺囑?為什么?
張寬問:“你要買?”
楊景明擺手:“不是我。我只是個中間人。”
“咦?”張寬作好奇狀,“為什么不買呢?你現在是金山的股東之一,買下來金山就是你獨掌大權了。還是說,金山本就是你全權管理,根本不用走這個程序?”
楊景明先是頓了一下,繼而像是聽見什么荒唐的事情,搖頭笑著說:“我這把年紀了,無兒無女的,要金山做什么?那費心勞力的好事,我巴不得讓別人操心。等到我這個歲數,你就知道了,沒什么比過清閑日子更重要。”
“那你應該呆在家里養花喝茶啊,怎么一會兒給周銅弄遺囑,一會兒又幫江熙賣股份。對了,周硼剛進銅業,也是你幫他安定下的局面,沒錯吧?”
“唉,”楊景明輕嘆,“誰讓他們是青谷的孩子呢。周硼和銅銅兩個孩子年紀小不經事,銅業也像我的孩子一樣。總不能看著孩子們亂起來。周硼剛接手,公司確實有些不服氣的,他想去升級工藝,廠里不同意。我給他打的包票——虧錢了從我賬上出。最后確實虧了點錢,不過,周硼也站穩了腳跟,找到了后面的發展方向。”
趙可頌看了一眼手機,是劉萬里發來的消息。
楊景明說的話,劉萬里不認。
金山集團由周硼持大頭股,工會、其他高層個人占少量干股——楊景明為其中大頭。
從表面上看,名義上為現代公司的銅業該是大股東說了算,輪不到楊景明做主。
可與銅業打過交道的人都知道金山跟現代化沒有半毛錢關系,它在此地生長數十年,內部實際形同宗親氏族。而宗親氏族,從來只聽大家長的話。
好巧不巧,銅業的大家長,死了一個周青谷,還有一個楊景明。
周硼,呵,唬得住誰?
趙可頌那邊看著,這邊張寬又問了:“你說的站穩了,指的是這次事情之后,你重新成了金山的大家長?而周硼退到你賞給他的實驗室里去?”
趙可頌有些驚訝,張寬問的,正是短信里劉萬里要他問的話。
楊景明說:“你不是本地人。”
“我姓張,叫張寬。在青谷的任期本該結束了。”見狀,張寬笑了笑,“我今天坐在這里,是托了您的福。”
嗯?楊景明歪著頭,沉默不語。
張寬接著說:“上個月,我未婚妻來看我,出車禍死了。”
他為什么說起這件事?
趙可頌正想著,忽然覺得背上一寒。
轉眼望去,是楊景明冷不丁望了過來,直直與他的視線對上。
聽完張寬的介紹,楊景明氣質陡變,整個人褪去了一層溫和,取而代之的是某種隱隱的壓迫感。明知楊景明看的是張寬,而不是他,小趙還是不自覺屏住了呼吸。直到楊景明實質般的視線移開,他才松了口氣。
然后,楊景明淡淡地說:“那是周硼心軸,說他做的決策該他負責,虧了的錢,他后來自己補上了。我可是一直站在他這頭。”
張寬也不揪著周硼不放:“那你和蔡曉福關系怎么樣?
“總歸認識十幾年了,都是同事。”
張寬問他:“蔡曉福說,7月24日,你讓他當天無論如何把蔡中和留在家里,有這回事嗎?”
“嗯?”楊景明像是不知道他為什么這么說,“沒這回事。”
張寬點頭表示知道,剛要落筆,想起什么似的,隨意問道:“他兒子死了,你知道嗎?”
“蔡中和?怎么會?”直到這里,楊萬里的淡定才有破裂的跡象,“蔡中和身體好好的,怎么忽然沒了?”
小趙想,他真的不知道蔡中和死了。
張寬也說:“是啊,怎么忽然沒了呢。他剛向警方提供了線索,轉頭就死了。你說巧不巧?”
“你的意思是,蔡中和是被人害死的?”楊景明喝了口水,慢慢地說,“是真的嗎?要不要通知老百姓少出門,多注意安全?我們青谷連續當選了多年平安示范城市,這接二連三的命案,真不讓人安生。”
“也是車禍,在青谷鎮去新鎮的那段路。”
不知道為什么,聽到這里,楊景明漸漸放松下來:“哦?那是意外了。那段路確實危險。蔡中和也是,怎么這么不小心。唉,可惜了,他是個好孩子……”
好孩子。
一旁聽著的趙可頌忽然來了氣。
周硼死時,楊景明也說周硼是個好孩子。可是,他說得太輕飄飄了,沒什么說服力。
這種廉價的同情,在趙新月死后,小趙見得多了。
這樣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同情和惋惜,與其說是禮節性的,不如說是欺騙性的——我是個好人,沒有在幸災樂禍,下次有這樣的事情,還要跟我講噢。
張寬神色不變:“7月24日,蔡中和原本是要去見周硼的,但沒有成行。當日下午17:30,你見了周硼。”
楊景明挑眉,所以呢?
“那本是蔡中和約見周硼的時間。”
“我不清楚,也許吧。”
“你去找周硼干什么?”
“我說過了,商量遺囑的事。”
“遺囑不是白紙嗎?”
“那是周硼死后,江熙才告訴我的。”
“周硼先前沒說?”
“沒有。”
“你們在哪里聊?”
“沙灘上。”
“喝東西了?”
“沒有。”
“周硼的狀態怎么樣?”
“一般,他有點累,看上去沒睡好。”
“聊什么了?”
“什么時候去取遺囑,他打算怎么處理,還有銅業之后怎么發展之類的。現在不是在搞什么產業升級,碳中和,低能耗啊一類的東西?青谷也要響應政策號召。一成不變是要跟不上時代步伐的。前段時間那什么ENTV-綠色焦點一播出,銅業被停業整治,不也說明了轉型的急迫性嘛。我是老頭子嘍,這方面的敏感度比不上周硼啦…”
楊景明此時狀態極為松弛,嘮家常一般。
張寬打斷他的絮叨:“那天全程呆在沙灘上?”
楊景明點頭,對。
“沒去他家?”
“沒有。”
“最近一個月都沒去過?”
“沒有。”
張寬問:“那他的書房里怎么有你的指紋?”
“有這回事?”楊景明好奇地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