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日,星期三。
青谷一號是鎮上最早最大的居民區,小區最深處有山有湖。
楊景明的小院挨著周青谷的小院,兩個院子樓前是湖,門后是山,地勢稍高。山上修的健身步道直接通往湖心亭,湖心亭生出一條路通往普通的居民樓。遠遠望去,楊周兩家的獨棟小洋樓在高處俯視著其他的樓房。
但走近后可以看到,周家的院門緊閉,只楊景明家里還保持些許人氣。
聽帶人回來的同事說,他們去的時候,楊景明正在院里喝粥。他帶著眼鏡,穿著卷起袖子的襯衫,坐在一棵粗壯樟樹下的石桌邊上,一邊吃飯,一邊答這年的高考題。這天,他的課被排在上午第一節。
聽到來人的目的,楊景明摘了眼睛,問:“能給我幾分鐘嗎?我收拾一下。”
得到準許后,他打了兩個電話,一個向學校請假,另一個是“午飯別做了,我有事出門。”
這次“抓人”全程,選了人流最高的早高峰,大搖大擺地開著警車進了鎮上、青谷一號,當然,為了不被認為是挑釁,他們沒有鳴笛。——要讓青谷的人知道他們在查楊景明,但又不能過于高調。
警察把帶楊景明上車時,健身步道上晨練的老人停下動作,聚集到一起,不安地看著楊景明,紛紛猜測發生了什么。
“晚點就回來。他真這么說?”趙可頌問。
“對,從頭到尾,他特別淡定。”帶人回來的同事這么說。
“囂張。”趙可頌說。
現場的人糾正他:“不是囂張,單純是淡定。那個氣度,嘖嘖嘖。”
劉萬里說:“大驚小怪,人家好歹掌過權,保住金山、經手升格,哪件不比來警局配合調查事情大?”
的確,在楊景明面前前,老劉和小趙連只秋后螞蚱都算不上。
趙可頌有點虛:“那……那你還大張旗鼓地帶他回警局問話?不能我們上門了解情況?明知楊景明這頭不會有進展,又會驚動大人物,咱們往后不得吃不了兜著走?”
劉萬里恨鐵不成鋼:“你都要查他了,還怕得罪人?我還就跟你說,要查楊景明,我們藏著掖著反而兩頭不討好。查金山銅業,有心人不會因為你上門就看不出來,反而覺得你只是做做樣子。帶他來局里,主要目的不是讓楊景明本人怕,而是讓怕他的人不怕,讓人知道,我們要動真格了。這樣,他們才可能站出來提供線索。聽懂沒有?”
“聽懂了。”趙可頌不敢不點頭。
怕他的人,老劉說起這幾個字來尤其的慢,有些咬牙切齒的意思。
這次問詢由趙可頌和小林進行。開始前,兩人在觀察室里看楊景明的資料,和周硼溺水當天楊景明在局里說過的話。
——
(7月25日)
青谷很多年沒發生命案,誰成想呢,遇上的會是周硼。唉,這是我最喜歡的學生了。你們找我來是什么意思,我知道。我在周硼死之前見過他,我有嫌疑。
我跟周硼的關系?
我是看著周硼長大的,膽大心細,有鉆研的勁頭,可惜了。
周家的事情不大好說。
周銅?他們兄妹感情不錯。
我先前教化學的嘛,兄妹倆的名字是我取的。我想想,可能是當年評上了十大美麗礦場之一吧,老周,周青谷覺得這個女兒帶來了好運,他自己選的銅字。可能是這個原因,他偏愛女兒多一些。諾,最靠近礦場的地方有個半透明的塑料棚,里面是個游泳池,就是老周為給銅銅建的。我還以為他會把礦場留給銅銅。
老周走得突然,心臟病突發。發作前,銅銅帶了男朋友回來要結婚,老周不同意,父女倆僵了好幾天。周硼可能聽到這個消息,想回家勸和,沒想到老周當天晚上就沒了。之后周硼就留在家里管理礦場了。因為這事兒,銅礦有段時間不怎么太平。當時流言滿天飛,說什么的都有。之后,銅銅走了,她哥結婚都沒露面。反而這回周硼生日,她回來了,蠻奇怪的。
噢不,我不是那個意思。銅銅不是會因為什么事殺哥哥的人,我只是覺得有點怪。
他老婆么?蠻有意思的一個人。在環保局工作這事兒你們知道吧?咦,她跟你們說,她是和周硼談戀愛之后,才被安排進去的?你聽她瞎扯。前年吧,市里對污染這件事重視起來了,三天兩頭搞突擊檢查。那時候周硼他剛接手礦里的事兒,趕上了一次檢查。江熙平時只做做案頭工作,上頭指令下來之后,為了讓隊伍壯大一點,給她發了一套外勤服。兩人就這么遇上了。有意思吧?礦老板跟環保局的臨時工看對了眼。
后來么,環保局覺得江熙表現不錯,趁著擴大隊伍把她收進去了。
我說過了,我是老師,教了二十年尖子班,什么閑話我都能聽上一走一嘴。而青谷是個很小的地方。
話說回來,萬里,你哥哥怎么樣了?我記得說要抱孫子了是不是,沒有?那是我記錯了。
果然是老啦,記性差了。
——
“難怪我們之前的調查方向總到不了這個人身上。”趙可頌感嘆,“做筆錄的楊景明實在是不像能搞事情的人。“
劉萬里坐在一邊吃早午飯:“怎么說?”
他本來以為能睡個懶覺,被叫來加班,早飯也沒吃。
“他的嘴實在太碎了?呃,好像八婆更恰當一些?”
語氣、神態,跟以說人閑話為樂的市井大媽沒什么兩樣,什么都能插一句。
“是嗎?他說了些什么?”
他都說了些什么?趙可頌細細地看,看著看著便皺起了眉。
劉萬里說:“他回答的是我們的問題,說的是我們想知道的。周硼的夫妻關系、兄妹情誼,他說是轉述傳言,可傳言個個指向別人跟周硼不和。三言兩語下來,他將與自身有關的嫌疑踢給了別人,江熙成了謊話連篇而居心不良的妻子,周銅則成了不知為何與哥哥老死不相往來的妹妹。你說他是嘴碎?學著點吧。“
趙可頌默然,好像,真的是?
“碎嘴子也是說話的藝術。再說閑話,碎嘴子說閑話,別的用處不大,卻容易拉近人的距離。他認認真真說些什么,反而會引起防備。”
小趙悟:“碎嘴子是他裝出來的?可做筆錄的時候,案子不是快結了,有這個必要嗎?“
“案子快結了,他能不知道?他只是小心。做筆錄的時候,說些街頭巷尾愛聽的閑話,為自己豎立人畜無害的嘴碎形象,既應付了筆錄,也是以防萬一——如果案子接著查,疑點也不在他身上。“
趙可頌一想,還真是,如果不是打印機里卡住的那張紙引出的蔡中和父子,調查重點怎么也回不到楊景明身上。
可……這些話,劉萬里之前怎么不說?他狐疑地看著劉萬里,問了出來。
老劉被噎了一下,繼而理直氣壯地說:“之前誰知道?我剛剛隨口說的,你信?”
趙可頌被他這不負責任的樣子驚住了,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
劉萬里:“隨口說說怎么了。再說,楊景明,你真的指望今天從他嘴里問出什么來?”
“那我們帶他回來干什么?”
主要還是看看他是怎樣一個人。再看看我們的殺手锏能不能炸出什么來。”
劉萬里口中的殺手锏是一份指紋鑒定資料——周硼家打印機里找到了半枚指紋,與楊景明右手大拇指匹配上了8處。結果由鑒定科的人會后提供,他們說,這個結果可用性存疑,加上最近太忙,便沒把結果及時上交。
趙可頌想想也對,猜來猜去,楊景明之前說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今天表現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