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谷市是狹長的豌豆莢狀，三面環(huán)海，唯有西北和鄰市以陸地相接。

外市進(jìn)入青谷，只能沿著海岸線，自北南下，經(jīng)過鳳凰灣，新灣和舊灣，便到了豆莢底部的入?？凇Ｈ齻€海灣所屬的轄區(qū)，分別是高新區(qū)、新鎮(zhèn)、青谷鎮(zhèn)，是豌豆莢里的三顆豆子。

鳳凰灣屬高新區(qū)，以鳳凰灣和邊上的鳳凰山為主，打造山海一體的景觀，以此建成鳳凰山莊、龍騰山莊和其他度假山莊，住著青谷市最富有的一群人。

舊灣歸青谷鎮(zhèn)管，是青谷市最早的海灣，處于最南部。青谷鎮(zhèn)是工廠和工人聚居地，建筑仍是七八十年代的簡陋小樓，相當(dāng)破舊。比起城市，這里更像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

新灣邊上是新鎮(zhèn)。它處于整個青谷市狹長豌豆莢的中部，將青谷鎮(zhèn)和高新區(qū)攔腰斬斷。在三大轄區(qū)中，新鎮(zhèn)居民最多，因此最熱鬧，煙火氣也足。

青谷市的市政大樓立在新鎮(zhèn)中央，將新鎮(zhèn)分為新城和舊城兩部分。

趙可頌入職的市局在新鎮(zhèn)的新城，要住的地方在舊城。

昨天剛到鳳凰灣，他便接到劉萬里的消息，去處理周硼的尸體。接著，趙可頌昏迷，劉萬里領(lǐng)著江叔載他到高新區(qū)急救。

現(xiàn)在，他們從醫(yī)院出發(fā)，繼續(xù)南下。風(fēng)球已經(jīng)登陸，一路走來，幾乎沒見到出行的人，路上也沒什么車。身體還沒恢復(fù)，趙可頌懨懨的，可恨江叔絮叨個不停，吵得人又睡不著，煩！

當(dāng)江叔第五次說到“照顧好自己……“時，小趙說話了。

“江叔?！?

“注意防曬?！?

“你有沒有覺得，這里有點丑？”

“別著涼。誒？怎么說？”

“一點都不像趙新月說的那樣?！?

江叔意外，問：“哪里不像？”

“哪里都不像。她老跟我說，這里有多漂亮。天空有多藍(lán)，白云有多大，棕櫚樹有多高，沙灘的日出和日落有多好看，但是你看，哪里有了？她明明就在騙我。”

說起青谷，趙新月總是神采奕奕，好像它有什么魔力。但他來了兩天，看到的全是灰撲撲的，不但風(fēng)大雨大，還有會咬人的水母。這破地方有什么好？這個人，凈會睜眼說瞎話！

想到這里，趙可頌有點委屈。

江叔聽出來了，安慰他：“現(xiàn)在是臺風(fēng)天嘛。小月說的那些，臺風(fēng)過了就有了，急什么?！?

“真的嗎？“小趙問。

“真的。“江叔說。哄小孩哄得很溜。

趙可頌被哄住了，閉嘴了。

不過，或許是因為提起了“趙新月”，江叔也不再說話。

只是，這一路的沉默好像有實體，沖破了車窗，將那潮潮的的水汽放了進(jìn)來，讓車?yán)锏目諝飧诱吵?。直到進(jìn)了新鎮(zhèn)。

即將開進(jìn)巷子里時，江叔把車停下，轉(zhuǎn)頭看向趙可頌，欲言又止。

趙可頌不解。

“要換個地方住嗎？”

“為什么要換地方？”

“小月在這住了很久，里面有很多她的東西?！豹q豫再三，江叔終于說，“你一個人住在這里，我擔(dān)心你難過?！?

小趙想了想，拒絕：“就住在這里吧，總要面對的?！?

江叔又問：“我留下來陪你？”

小趙搖頭，陪得了一時，陪不了一世。

江叔離開后、劉萬里的電話來之前，趙可頌打算洗完澡之后，瞇一會兒。

南方潮濕，加上前一天吹了一下午海風(fēng)，他身上黏黏膩膩的。洗澡還算順利。熱水器、吹風(fēng)機、洗衣機什么的都有，東西雖舊，但很好用。只是，睡著不太容易。

像江叔說的一樣，這家里趙新月住得久，全是她的痕跡。

進(jìn)門帽架上掛著太陽花形狀的小包、珍珠盆帽和登山杖。

玄關(guān)處的鞋柜里，有她的長筒靴和登山靴。當(dāng)然，里面也有拖鞋，她和未婚夫是情侶款，趙可頌只有一次性酒店拖鞋。

“你又不常來，特地給你買豈不是浪費”，她這樣說。

還有，衛(wèi)生間的馬桶墊，半圈綠半圈黃，上面有做鬼臉的卡通圖案。

是她的風(fēng)格，很特別，也很有意思。趙可頌微微一笑，不過，這話可不好當(dāng)著她的面說，她會驕傲的。她已經(jīng)夠自戀了，絕不能讓她再發(fā)現(xiàn)，他其實很崇拜她。

然后，他看回客廳，忽然感覺一陣眩暈。

客廳的垃圾桶里有紅色彩球，墻上有膠帶痕跡。江叔昨天來過了，他把趙新月粘在墻上的婚慶飾品撕下來了，扔到了垃圾桶里。但時間倉促，墻上沒撕干凈，垃圾沒來得及扔。

江叔為什么要這么做呢？因為，他覺得它們沒有用處了吧。

為什么會沒有用處呢？因為婚禮取消了。

婚禮為什么會取消呢？因為新娘死了。

新娘是誰？噢，是趙新月啊。

趙新月已經(jīng)死了喔。

意識到這一點，趙可頌的大腦有一瞬間的空白。接著，眼角開始酸澀，喉頭也哽住了。繼而，呼吸漸漸有些困難。

不行，不可以這樣，他聽見醫(yī)生在他耳邊說，不要害怕。

放松，放松，來，跟著我一起，深呼吸，吸氣，呼氣，吸氣，呼氣。

于是，他閉上眼，感受胸腔的起伏，耐心地等待這洶涌的悲傷浪潮慢慢褪去。幾分鐘后，他的眼淚止住，呼吸平穩(wěn)下來，胸口的煩悶消散許多。再次睜開眼，理智回籠。

趙新月已經(jīng)死了。這是不可更改的事實。

江叔擔(dān)心什么，他知道。擔(dān)心他會崩潰。擔(dān)心他住在這滿是趙新月痕跡的空間里，擔(dān)心他在一群殺了趙新月的嫌疑人中生活，擔(dān)心他日日夜夜、時時刻刻面對趙新月已死這個事實，會心碎，會發(fā)瘋。擔(dān)心他來青谷是自尋死路，擔(dān)心他會無法呼吸，就像剛剛那樣。

也許這都是事實。

他很痛苦，接著住在這里，他的痛苦也許更重。趙新月是那么溫暖的人。她死了，每個人都沉浸在巨大悲痛中。而他，作為過去二十五年里，跟她最親近的人，他得到的光茫最多，太陽熄滅，他感受到的寒意也最徹骨。

但他不會崩潰，因為他會找到那個肇事者。找到那個在周硼接受采訪時、開著他的車、在街上狂飆肇事逃逸的人。

因為趙新月之死已成事實，無以更改。一味地沉溺于痛苦只會讓親者痛、仇者快。他能做的，該做的，是從今天開始，去改變未來。而不是像其他人一樣，對她的死避而不談，任由傷口潰爛，任由她死得不明不白。那太蠢了！

他要把兇手找出來，讓他付出代價。無論是誰，無論多艱難，多兇險。

在那一天到來前，他不會讓自己崩潰。

這不是自負(fù)，而是態(tài)度。

趙可頌再一次下定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