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6月15日。

漆黑如墨的夜空之下，江回市跨江大橋兩側的路燈散發著橙黃的光芒，為夜色中往來的車輛照亮前路。

燈光勾勒出大橋欄桿外圍，一個中年男子的輪廓。

江風拂起他額前蓬亂的頭發，露出一雙灰敗失神的眼睛。

明亮的路燈終究沒能照亮他的前路。

許平，這個年僅三十的男子，決定在這里結束自己的生命。

自從大學畢業以來，霉運接踵而至，終于把他逼到了崩潰的邊緣。

貸款買到爛尾樓，導致自己身背巨債；繼而父親身亡、而后又被公司裁員……

終于，連相戀十一年的女友也和自己分手了。

如今的他，只剩下一顆千瘡百孔的心，和一屁股的債。

俯瞰著橋下漆黑一片的江面，許平緩緩攤開自己的手掌。

掌心里，一枚樣式古怪的硬幣展露出來。

這并非一枚人民幣。

硬幣上浮雕的面值是10。另一面既不是國徽也不是菊花，而是兩條并排的波浪線。

看上去像是某個游戲廳出品的游戲幣。

看著掌心的硬幣，許平露出一抹苦澀的笑容。

這是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就在今天，無力繳納房租的他終于被房東趕出了家門。無助地蹲在路旁時，一個約莫五六歲的小男孩路過，將這枚奇怪的游戲幣當做硬幣施舍給了他。

乞丐……自己被當成了乞丐。

他堂堂大學畢業生，四肢健全，正值壯年，卻被一個幼童當成了乞丐。

那一刻，許平內心最后的防線終于土崩瓦解。

他發現，自己已經找不到任何活下去的理由。

夜色下的江回市其實很美。五光十色的霓虹燈閃爍，櫥窗里是華麗的衣物商品，路旁燒烤攤的香氣飄蕩在街面上。

十年來居民的生活也愈發便利：嶄新的公路修了又修，一棟棟高樓蓋了又蓋；外賣和貨運平臺惠及家家戶戶，自媒體、短視頻的興起豐富了就業形勢……

但這些美好都不屬于他。

時值六月，這個世界給予他的，卻只有冰冷刺骨的寒意。

許平原本打算在自己買到的早已停工的爛尾樓上一躍而下，以自己的生命報復無良的開發商和這個冷漠的世界。

硬幣上那兩條波浪改變了他的想法。

跳江吧。

如果有來世，他希望自己能做一尾自由自在的游魚。

只需要擺動尾巴，就能去到任何想去的地方；不再有爛尾樓和貸款，不再需要再忍受社會的白眼和嘲弄；七秒的記憶能讓他忘記所有痛苦記憶……

長長地呼出一口濁氣，許平將手中的那枚硬幣塞進了口袋，并習慣性地拉上了拉鏈。

他扶著欄桿緩緩站起身來。并不需要鼓足多大的勇氣，徑直往漆黑的江面縱身一躍——

化成一尾魚吧，從此告別人世。

化成一尾魚吧，從此自在遨游。

勁風擦著臉頰而過，江面飛速向他靠近。

咚！——

如同拍打在水泥地上，劇烈的疼痛從肌膚上傳來，如墨的江面上濺起了偌大的水花。

許平清晰地感覺到自己沉入江中，然后，很快被窒息感籠罩。

他并不會游泳。

生物本能使得他掙扎起來，想要大口呼吸。可剛張開嘴，江水就灌入他的口鼻。

伴隨著掙扎和不斷嗆水，他的意識開始逐漸模糊。

女友的面容隱約在腦海里浮現，兩人的往日的溫馨美好如同走馬燈般閃過。

此刻卻像針尖利刃般不斷刺在他的心頭。

隨著時間流逝，就連這種痛徹心扉的感覺都變得模糊起來。

一切都結束了。

……

忽然，許平感覺自己的雙手抵住了某樣硬物。

在本能的驅使下，他雙手用力一撐，整個人居然離開了水面，雙腳似乎踏在了堅實的地面上。

大口呼吸著新鮮空氣，窒息的感覺迅速消失，憋得通紅的臉色也逐漸緩解。

而先前嗆入口鼻的江水，不知何時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一段早已過時的旋律從耳畔傳來，歡快洗腦的節奏感讓許平腦海里立刻浮現出這首歌的名字——當年流行一時的鄰國歌曲，江南style。

擦干糊住眼睛的水漬，他緩緩睜開雙眼。

然后，愕然地呆立在原地。

眼前的景象匪夷所思。

繁復的吊頂、華麗的大燈、光潔的地面，以及整片的落地窗、成套的早已過時的紅木家具……

江回市的夜色和冰冷的江面早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所富麗堂皇的大廳。

先前導致他窒息的，似乎也并非滾滾江水，而是身前桌臺上一個裝了半盆清水的塑料臉盆。

在他身側，還站著一具身體，此刻正把臉埋在另一個裝水的臉盆之中，咕嚕咕嚕地冒著氣泡。

這是哪里？

許平的腦子陷入了宕機。

難道這就是死后的天堂么……可這天堂的布置，怎么有一種遙遠的熟悉感……

“一分二十秒！——許平不給力啊！”

歡快的女聲打斷了他的思緒，許平迷茫地轉動腦袋，循著聲源看去。

他這才發現，桌臺的另一側還站著四個青年男女。

他們正看著自己，手里握著的老式手機似乎正在計時。歡呼調笑聲中，洋溢著青春的活力。

胡月嬌、趙元吉……還有，范詩婷。

許平錯愕地看著他們，再次用力揉搓眼睛，可眼前景象依舊。

他認得眼前的這些家伙。

同時，關于眼前場景的記憶也一點點從他腦海深處浮現出來。

不會錯的。

這里是他大二時，周末與大學好友們租的一日別墅。

當時考試周即將到來，他們為了放松心情組織安排了這次聚會。

在他的記憶里，這是一次愉快的聚會。

而剛才的情形，應該是自己在與身旁的好友比試水中憋氣……

可是，自己怎么會出現在這里？

難道是死亡前的幻覺？

“許平，你沒事吧？”

四人之中，唯一一個穿著大學那土得掉渣的灰色運動校服的女孩朝他遞來一條干毛巾，關切地詢問道。

她扎著高馬尾，有一雙明亮清澈的大眼睛。伴著笑容，兩個淺淺的酒窩浮現在粉嫩的臉頰上，令人怦然心動。

許平對她的話語置若罔聞，就這么目光呆滯地看著對方。

范詩婷。

這是他魂牽夢繞的女孩，是他發誓要守護一生的對象，也是他相戀十一年的女友。

但是——

她還是離開了自己。

說好的此生不渝呢，說好的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呢？

還不是看自己窮困潦倒，就把自己拋棄了！還不是和別人一樣，眼里只有錢！

憤怒和怨恨逐漸取代了目光里的呆滯，許平忽然大手一揮，一把推開了女孩朝他遞來的毛巾。

“走開！”

他厭惡地呵斥道。怒火加劇了腦袋的缺氧，腳步踉蹌地朝后面退了兩步，身子撞在先前放著臉盆的桌臺上。

臉盆里，水波蕩漾。

巨大的動靜終于讓他身旁還在憋氣的男生將腦袋從水中拔出。

他皮膚黝黑，身材精壯，剃著干練的平頭。

這是許平的至交好友，同時也是大學時代的室友——周光岳。

一周前，兩人還在一起飲酒，互述衷腸；一起抱怨這操蛋的人生。

而此刻，這位看上去變得年輕稚嫩的好友，正滿臉困惑地看著自己。

音響里的旋律停了下來，所有人都意識到了氣氛的變化。

被推開的范詩婷一頭霧水。她完全無法理解眼前的局面，為什么剛剛還興高采烈的男友會突然變成這樣。

她試探著想要再次上前關心，然而換來的卻是一聲歇斯底里的咆哮：

“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