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宋史三部曲(套裝共3冊)
- 夏堅勇
- 6573字
- 2023-08-21 14:44:05
官家的心事
皇上即宋高宗,但在紹興十一年的時候,還沒有宋高宗這個稱呼,高宗是他死后的廟號,帶有追認的意思,也是蓋棺論定的意思。在紹興十一年那個時候,無論平民百姓還是文武臣僚,以至宮里的大小老婆和太監(jiān)侍女都稱皇上為“官家”的,這稱呼盛行于五代至兩宋時期,大約是取“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的意思,也是至高無上的意思。那我們就入鄉(xiāng)隨俗,也稱他“官家”吧。有時為了行文方便,則不妨直呼其名—趙構。
官家這些日子有些糾結,到年底了,宮里宮外都在忙著準備過年。按民間的說法,臘月二十以后的日子不叫日,而叫“夜”,意思大約是平時兩天之間有一夜作為過渡,而兩個年頭之間的這個過渡是要長些的。一進入臘月二十,這一年的暮色就降臨了,時間的腳步在夜幕下潛行,鬼神亦肆無忌憚地向人間索取好處,于是開始數“夜”,從二十夜、二十一夜、二十二夜……一直到小年夜、大年夜。現在,隨著小年夜的降臨,那個讓他糾結難解的問題也越發(fā)地顯得緊迫了。
這段日子他表面上仍然不動聲色,大部分時間都在復古殿里抄寫《孝經》。經文是抄寫在絹素上的,與在紙上寫字相比,絹素紋理稍粗,不融墨,容易滯筆,一般人是不敢寫的。當年米芾曾在絹素上寫過《蜀素帖》,米氏是官家推崇的書壇圣手,他為徽宗皇帝評點宋人書法時說過這樣的話:蔡襄勒字,沈遼排字,黃庭堅描字,蘇軾畫字,至于他自己,則是“刷字”。刷字行筆振迅,勢不可遏。他藝高膽大,所以敢于在絹素上弄墨。官家的字原先學黃庭堅,走的是峭快豪放一路,尤其是在收筆的地方往往出鋒露芒。哲宗元祐年間,[8]黃庭堅的那一筆捺腳曾風靡一時,稱為“元祐腳”,官家對此是認真揣摩過的。正因為如此,紹興初年,偽齊皇帝劉豫特地挑選擅長黃庭堅書體的人偽造官家的手跡廣為散布,進行挑撥離間。這一手很是陰毒,常常弄得官家很尷尬,而且又是防不勝防的。為了對付劉豫的損招,他又改學米芾,幾年時間,自覺已入化境。因此,在絹素上抄寫《孝經》,也算是對這幾年浸淫米字的一次檢閱。
《孝經》十八章,他每天抄寫一章,從臘月十八日至小年夜,他已經抄了十一章。書法尚韻,韻其實就是一種神采,而筆下的神采是需要你靜心守意地去經營的。可在這十一天里,他內心的糾結幾乎可以用煎熬來形容,有時寫著寫著,心緒便散漫了,以致寫錯了字,廢了上好的絹素。
殺,還是不殺?這是一個問題。
武勝定國軍節(jié)度使充萬壽觀使岳飛,是在十月十三日因謀反罪入獄的,可是在直到臘月十八日的兩個多月時間里,案情一直沒有多大進展,胡亂拼湊的那些謀反證據,任何人一眼就能看出漏洞。按照這樣的證據,岳飛只能勉強判兩年流刑。官家便“留章不出”,這顯然是對大理寺的工作不滿意了。善解人意的秦檜便把原先負責此案的御史中丞何鑄撤下來,換上萬俟卨,因為此人原先當地方官時被岳飛處分過,由他來接手,審訊的力度是不用懷疑的。可以這樣說,在臘月十八日之前,案件還只是停留在有罪與無罪的層面上;自臘月十八日以后,就進入了殺與不殺的階段。
為什么要殺岳飛呢?說到底,就是宋王朝到了紹興十一年這個時候,主要矛盾已經不是宋金兩國的你死我活,而是朝廷內部皇權和武將的較量。這樣的判斷也許有點神經過敏,但是在政治問題上,神經過敏總比麻木不仁好。官家是喜歡讀史的,晚唐五代的歷史還不算很遠,隨手翻開其中的任何一頁都令人觸目驚心。就在那五十多個年頭里,一代代王朝垮塌,一頂頂皇冠落地,不管是喋血丹墀的逼宮還是表面上溫情脈脈的禪讓,其背后無不閃現著武人的身影。那是怎樣一些強梁霸悍一手遮天的身影啊!長槍指揮政治的格局司空見慣,丘八黃袍加身的活劇一再上演。當然,這中間也包括本朝的太祖皇帝趙匡胤,他是穿著殿前都點檢(禁軍統(tǒng)帥)的制服走向皇位的。因此,宋王朝一直把守內虛外作為祖宗家法和基本國策,而對武將的猜忌與防范則是“守內”的重中之重;也因此,陳橋兵變的喧鬧剛剛消散,杯酒釋兵權的宴席就已經排開。宋仁宗算是個比較厚道的皇帝,但是像狄青那樣行伍出身臉上帶著刺字(當過士兵的標記)的將領,雖曾因軍功顯赫而位列執(zhí)政,但朝廷終究還是不放心,不久就貶知陳州。仁宗似乎有點不過意,說了句場面上的話:“狄青是忠臣。”卻遭來宰相文彥博的反詰:“太祖不也是周世宗的忠臣嗎?”也就是說,這種猜忌既不取決于帝王的仁厚或險狹,也不取決于對象的忠奸賢愚,它只針對一種身份:武將。狄青到任后,朝廷每月兩次派內侍前來“撫問”,實際上是監(jiān)視。不到半年,一代名將就在陳州憂憤而死。太宗皇帝晚年曾對近臣們說過這樣的話:
這是他當了幾十年皇帝的經驗之談,也是一個帝王魂牽夢縈的心結:雖高高在上,卻如履薄冰。其中有陰鷙的目光和翻云覆雨的手腕,也有些許血腥味的。世界上有好些道理看起來一說就懂、一點就通,但要真正把玩于掌股之中卻是要有時間作底蘊的,所謂歷練就是這個意思。官家已經在皇位上坐了十五年,對祖宗家法的領悟也是一年一年地歷練出來的。建炎年間,他初登帝位,被金人追得沒頭蒼蠅似的到處亂跑,自然是希望自己手下的將領越厲害越好,真恨不得他們一個個都是天神下凡,三頭六臂,殺遍天下無敵手的。到了紹興年間,宋金雙方開始進入拉鋸階段。拉鋸也只是在江淮之間,從來過不了江的。官家能在臨安安頓下來了,雖說是偏安,卻也是固若金湯的。到了這時候,他打量武將的目光便有些復雜了,特別是在金鑾殿里看那些得意洋洋的捷報時,高興固然高興,但那是摻進了幾分憂慮的。他覺得這仗是不能再打下去了,即使再打幾個勝仗,也沒有多大意思。對于人家來說,也只是個勝負問題,你又不能真的直搗黃龍去滅了他。既然滅不了他,等他養(yǎng)足了元氣,還是要打過來的。這樣你來我去,還是個沒完沒了。打仗是武將的事,時間長了,這些人漸漸坐大,擁兵自重,就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了,直到有一天禍起蕭墻,把歷史上那些改朝換代的場面再演繹一番。這樣的情節(jié)官家想一回就怕一回,也警醒一回。很好!現在總算和金國達成了和議,損失了一點銀子和面子,卻買了個太平。偃革休兵,邊事無憂,這邊接著就把三大將—張俊、韓世忠、岳飛—的兵權削奪了,只給他們一個光鮮的虛銜;再接著言官的彈章就上來了,于是岳飛下獄。
為什么是岳飛呢?
我們先來看看其他幾位中興大將:
劉光世,在中興四將中資格最老,也最窩囊。此人雖是將門之后(他父親是北宋西軍將領劉延慶),且與金人有殺父之仇,但在宋金戰(zhàn)場上卻畏敵如虎,一觸即潰,是有名的逃跑將軍。貪生怕死的另一面是貪財好貨,紹興七年他賦閑后,官家賜給他幾樣宮里的小玩意,此人即“秉燭夜觀,幾至四更”。這樣一個每個毛孔里都滲透著雌性激素和銅臭味的駑下之才,官家雖然不能倚重,卻盡管可以放心的。
張俊,不僅是南宋的開國元勛,而且還是岳飛的“伯樂”,當年岳飛曾是他麾下的一名小軍官。此人最大的特長是用兵“持重”,其實也就是擁兵自重,一開仗就盡量躲得遠遠的,事后又吹牛撒謊,貪他人之功以自肥。岳飛私下里說他“暴而寡謀”,這樣的評價雖然刻薄,卻一點也不過分。戰(zhàn)場上寡謀,官場上卻很會投機鉆營,在對金和議中,張俊一直是跟著官家的思路走的;在建炎三年的“苗劉之變”中,他又有復辟之功。因而在中興四大將中官位最高,日子也過得最滋潤。張家到底有多富?不好說,據傳光“沒奈何”就有整整一屋子。何為“沒奈何”?銀子太多了,怕小偷光顧,就鑄成一千兩一個的大銀球,這樣小偷即使進屋,也拿這么大的一坨光溜溜的銀子沒辦法,故稱“沒奈何”。一個武將,不把心思放在練兵打仗上,卻成年累月讓軍士為他當勞工,在官邸內大興土木,以至民間流傳著這樣的打油詩:“張家寨里沒來由,使他花腿抬石頭。二圣猶自救不得,行在蓋起太平樓。”[10]“花腿”即“花腿軍”,張俊駐軍臨安,怕士兵逃跑,給每個士兵從臀部到大腿刺上花紋,號稱“花腿軍”。成語所謂的“花拳繡腿”大約就是從這里來的。打仗沒本事,政治上乖巧,又一味貪圖享受,這樣的將領,官家也無須過多猜忌。
韓世忠,出身貧寒,少時橫行鄉(xiāng)里,人稱“韓潑五”。后起之卒伍,以軍功而升遷,應該說還是很能打仗的。他是個粗人,沒有多少彎彎繞,與岳飛也比較投契。要說毛病,也是天底下所有的男人都喜歡沾惹的毛病:好色。他不僅納妾多人(那個因“擊鼓戰(zhàn)金山”而名動天下的梁紅玉其實只是他的小妾之一),還喜歡吃窩邊草,經常污辱部將妻女,一次竟逼使手下的猛將呼延通自殺,這就有點不像話了。一個對自己的聲譽不愛惜的人,政治上不可能有多么遠大的圖謀,更何況韓潑五還曾三度救駕,官家對他也理應有幾分感恩心理。
剩下來的就是岳飛了。
岳飛能打仗,這是不用說的,給一頂軍事家的桂冠也不為過。有宋一代,基于守內虛外及重文抑武的國策,大師級的文人學士甚多,但稱得上軍事家的實在寥寥。楊家將、狄青、岳飛都是民間傳說中有口皆碑的戰(zhàn)神,但若是剔除其中的演義成分,就他們在歷史舞臺上的真實表演而言,能否成“家”還是可以商榷的。楊業(yè)因為是北漢降將,一直位居偏裨,又過早地死于征遼,發(fā)揮的空間受到很大限制。至于其家人諸如佘太君、楊六郎、穆桂英等則多系附會,于史無據。狄青誠然是一代名將,但這個“一代”特指慶歷至皇祐期間那個邊患并不嚴重的年代,[11]其功業(yè)在于抗擊西夏元昊的騷擾和平定南方儂智高的叛亂,戰(zhàn)爭的規(guī)模都不算很大。唯有岳飛天縱英才,又生逢其時,在南宋初年那個大動亂的背景下,憑借著宋金戰(zhàn)爭的宏大舞臺,演出了有聲有色的戰(zhàn)爭活劇。從最初的游擊戰(zhàn)、運動戰(zhàn)到后來平原曠野之上的大兵團對決,岳飛展示了一個軍事家杰出的膽略和才華,為風雨飄搖的南宋王朝抹上了一道陽剛之色。
平心而論,官家對岳飛曾經是相當器重的,每次岳飛入朝覲見,官家都要單獨召見,有時甚至在“寢閣”引對,以示親密。引對時,除軍國大事多有倚重,還問岳飛有沒有好馬,勸誡他少喝酒,以免誤事,并為此說了一個段子,說歐陽修與友人飲酒行令,要求每人作的兩句詩必須觸犯刑律,而且罪在徒刑以上。一個說:“持刀哄寡婦,下海劫人船。”一個說:“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輪到歐陽修,說出來的卻是:“酒黏衫袖重,花壓帽檐偏。”眾人一聽,大惑不解,問為何詩中沒有犯罪內容,答曰:“酒喝到這種程度,徒刑以上的罪也能犯下了。”可見歐公雖然喜歡行酒游戲,卻反對酗酒。于談笑之中行訓諭之意,這樣的君臣似乎有點體己的意思了。但紹興七年的兩件事卻宣告了他們之間蜜月的結束。先是因官家出爾反爾,不肯讓岳飛合兵北伐,岳飛一氣之下鬧情緒,自說自話地跑到廬山去為母親守孝,有“要君”之嫌。到了秋天,岳飛上書建議立官家的養(yǎng)子趙瑗為皇儲,又犯了宮闈大忌。官家警覺起來,開始把岳飛擺到了對手的位置上。
作為自己的對手,如果岳飛僅僅不怕死、能打仗,或者偶爾不聽招呼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還不愛錢、不好色。他的那些廣泛流傳的宣言,例如“文臣不愛錢,武臣不惜死,天下太平矣”,例如“凍死不拆屋,餓死不擄掠”,不僅說明他有著很不一般的抱負,而且他自己又是身體力行的。岳飛及其家人的生活相當簡樸,妻子偶爾穿了一件絲質衣服,岳飛還一定要她換成低檔麻布的。他平時的飯菜,大多只是一盤煎豬肉和幾樣面食,基本上沒有兩樣肉菜。南宋初年因戰(zhàn)事頻仍,在俸祿上優(yōu)渥武將。岳飛身為軍界高官,建節(jié)兩鎮(zhèn),料錢(工資)和公用錢(各種補貼和招待費)自然相當可觀,他的錢都用到哪里去了呢?答曰:化私為公,補貼軍用,拿去購置軍服器械和糧米了。至于那個天底下所有的男人都喜歡沾惹的毛病,岳飛也興趣不大。駐守川陜的大將吳玠是抗金名將,也是個好色之徒,此人最后就是由于服用金石壯陽,咯血而死。他聽說岳飛始終一夫一妻,且軍中別無姬妾歌女,特地給他送來一名漂亮的川妹子,還置辦了許多金玉珠寶作為妝奩。那時候,士大夫之間以美女作為禮物不僅很正常,而且是一件很風雅的事,甚至連自己寵愛的小妾也是可以送人的。但岳飛偏偏不解風情,他只與那位美女隔著屏風說了幾句話,大體意思是在他家不可能享福,要吃苦的,最后表示“抱歉”。屏風后面的川妹子在心里嘀咕著:抱歉?那你就“抱”一下,或許能消除“歉”意呢。但岳飛哪里肯?當即派人把她又送回去了。
岳飛太干凈了。
最干凈的最危險!
這樣的結論似乎有點詭異,卻偏偏是顛撲不破的。古往今來,似乎從來只有饑民造反而未見貪官造反,因為從根本上說,貪官是一群寄生在皇權肌體上的軟體動物,一群腸肥腦滿的既得利益者,他們當然不想破壞現有的秩序和游戲規(guī)則,也不會憂國憂民持不同政見。他們雖然品行不端,蠅營狗茍,卻總覺得自己在不斷地得到,利潤可觀,一切都很滋潤。即使原先有一點志向和抱負,也會因手頭已經攫取的利益而患得患失。一個把利益看得太重的人是不敢承擔風險的,他們沒有那么大的膽量和氣魄,他們的大腦已經萎縮到只夠算計好處和傾軋同僚,而不能思考宏大一點的命題。作為寄生物種,他們一般不具有獨立性,只具備依附功能。他們寄生于主子無所不能的權威中,有時甚至寄生于主子的痛苦中謀取利益,但那只是一種小小的狡猾,并不可怕。他們想得最多的是既得利益的保值增值,而不是推倒賭局,重新洗牌。唯其如此,他們即使不那么可愛,也是可以放心的。他們雖然隨時可以翻臉不認人,卻即使在睡夢中也絕對要向權勢點頭哈腰。這樣當然很好!因為在官家看來,他們汲汲以求的那點利益就捏在自己的手指縫里,自己完全可以予取予求,收放自如。從這個意義上說,他們也是自己豢養(yǎng)的,至少是無心插柳柳成蔭。
而那些看起來很干凈的正人君子就不那么簡單了,王莽在篡位前不也自奉儉樸嗎?他穿著粗布衣服招搖宮廷,看到讀書人就打躬作揖,極盡謙恭。中原大災,他一次就獻出三十頃地和一百萬錢,完全夠得上“感動中國”或“道德楷模”了。晚唐大將朱溫曾被唐僖宗李儇賜名“全忠”,在皇上逃難時,他曾“自為天子執(zhí)轡,且泣且行,行十余里”。這樣的表演一般人是做不出來的。但后來正是這個叫“全忠”的人要了李唐王朝的命。白樂天詩云:“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向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zhèn)螐驼l知。”可見人心詭秘,真?zhèn)坞y測,那些表面上的清廉自好、忠君愛國之類都是靠不住的,在一個萬方多難的亂世,這些反倒成了野心家們最廉價的招牌。像岳飛那樣身居高位,卻過著有如苦行僧似的日子,看起來正大堂皇,無懈可擊,一絲不茍得哪怕一絲不掛也找不出一絲缺點。那他究竟圖什么呢?人生在世,誰不好金帛之富、聲色之娛?他偏偏不好,那就反常了。反常就說明他有著更高的政治圖謀。要知道,雄心與野心只有一紙之隔,一捅就可以破的。也許今天是雄心,明天有了氣候就演變成了野心;也可能原本就是野心,只不過用光鮮華麗的外衣遮掩著罷了。
岳飛怨不著別人,他的掘墓人恰恰是他自己。
殺,還是不殺,現在已經不是問題了。自古君疑臣則誅,臣疑君則反,岳飛既已下獄,君臣疑隙已生,那就斷然沒有再讓他活著出去的道理。
這是一顆中興諸將中最年輕的頭顱,可惜了。
殺心既起,那就事不宜遲,因為翌日就是立春,立春是不能殺人的,不僅這一天不能殺人,以后的整個春夏季節(jié)都不能殺人,這是歷朝歷代的規(guī)矩,所以才有“秋后問斬”的說法。當然像岳飛這種謀反大逆罪除外,可以特事特辦,從重、從嚴、從快的。但即便如此,過了今天就是除夕,過了除夕就是紹興十二年的新年。紹興十二年將是本朝中興史上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一年,大事多、喜事多、敏感事也多,一開年就殺人,終究不好。
主意已定,官家提筆下旨:
在大理寺的奏狀上,岳飛、張憲判的是死刑,而岳云判的是流刑。依照大宋刑法,應“以官當徒”,也就是以行政處分抵消刑責,所以實際上岳云是用不著服刑的,只要革除官職,再象征性地“罰銅二十斤入官”即可(按當時的比價,二十斤銅大致相當于銅錢五貫,白銀二兩多一點),這樣的判決顯然不稱圣意。既然已經開了殺戒,那么多殺一個少殺一個就無所謂了;既然多殺一個無所謂,那么岳云就非殺不可,因為他不僅是岳飛的長子,而且素稱勇武,上了戰(zhàn)場就不要命。一個上了戰(zhàn)場就不要命的岳飛的長子,無論如何得先要了他的命。
想到這一層,他又提筆加上幾句:
擱下筆,他又前后看了一遍,覺得很滿意,特別是那幾筆捺腳,顯見得有黃山谷“元祐腳”的風骨,卻又出神入化,隨意所適。不少書家學習前人筆法只知依樣畫葫蘆,有如婢女模仿夫人的做派,總是沒有大戶人家的氣質和風度,那是很可鄙薄的。
欽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