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郁雄的父親從公司派了車過來，于是寶部夫人把木田夫婦送回了他們位于本鄉的家中，然后返回自己位于飯倉片町的家。兩個年輕人這下才獲得了解放。

注意到郁雄外套的領子有點擰巴，百子立刻給他弄整齊了。此刻并非處在寶部夫人的眼皮底下，所以郁雄由衷地感到幸福。

百子穿著羊毛和開司米混紡的嶄新的白色外套，纖細的手上套了一副很孩子氣的毛線手套。

“這可是我自己織的哦！”

她攤開手給郁雄看那副彩色手套，看上去和成年人風格的外套以及和服都很不協調，但郁雄卻覺得很可愛。

“去看電影嗎？”

“那只是個借口啦。而且晚場都已經放完一半了。”

“要不走走？”

“去哪？”

“本通大街。從那邊的六丁目一直走到一丁目。”

郁雄當即答應。百子此刻心里充滿了勝利的喜悅，以至于她覺得兩個人一定要肩并肩在銀座夜晚的大街上走走才行。

這是一月的夜晚，銀座大街上半數以上的店鋪都關了門。這些店居然不一齊敞開大門來迎接他們，這讓二人難以置信。他們原本以為，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是因為他們而存在的。

“啊，冬天夜晚的空氣涼颼颼的，真舒服啊！”

“你喝了很多酒呢。”

“因為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啊！我可能是第一次喝這么多。”

此時已經過了掛門松迎接新年的時節，但街上依然隨處可見門松在櫥窗中熒光燈的照射下倔強地挺立著。一家裝飾得五顏六色的小雜貨店里擠滿了女顧客。每當有女顧客經過，入口處掛著的繭球(2)都堪堪要粘在她們的頭發上時，二人便停下腳步，心有余悸地看著。繭球之間系著的小銅錢在晚風的吹拂下翻來覆去地搖晃著，閃閃發光。

二人緩步前行，只覺得一切都不必著急，此刻，人生就像是一條悠長柔和的水流，正載著他們緩緩向前。

但只是這么走著，兩人并沒有想象中那么興奮。幸福這種東西，為何如此讓人不安？百子倒是沉浸在幸福之中，郁雄卻越是想感受這種幸福，就越發覺得像有一股穿堂風從心底吹過。這種幸福要維持一輩子可不是常人能做到的，他想。

郁雄首先聊起了過往的點點滴滴。

“那是去年九月份的時候吧。我跟父母提起和你的婚事。我爸根本就沒問我對方是什么樣的人，立刻對我吼道：‘太早了！你自己還是學生呢，搞什么名堂！’但他并沒有多加阻撓。但我媽就讓我很無奈了。她用盡各種心理技巧，一心想讓我放手。比如突然拿來一堆相親照，或是悄悄把她的朋友叫來見我，長篇大論地給我灌輸戀愛結婚的失敗案例……”

“你說的這個，”百子用一只手捂住領口，一邊盯著夜晚的柏油路上交替著向前邁出的自己腳上穿著的白色布襪，一邊說道，“用一句老話說，就是我倆門不當戶不對，是吧？不過，我也不會因此就怨恨你母親的。見過兩三次面之后，我終于還是順利過關了，所以我沒必要怨恨考官啊！從交談中知道，你母親也是挺爽快的一個人。我最擔心的是我們父母之間相處的問題。他們要是連一句幽默都聽不出來，那你母親會覺得相當無趣吧！”

對于百子這種理性的思考方式，郁雄一直以來都頗為欣賞。百子有時候也會顯得很散漫，比如在兩人偷偷約會時就曾遲到了五十分鐘，讓郁雄擔心了老半天，但她絕不會在背后說別人壞話，這是她的優點。郁雄之前也喜歡過一個女生，但她所聊的話題凈是一些同性的壞話，這讓他十分驚訝，于是只好分手。

二人在七丁目一棟大廈的拐角處發現一家咖啡廳還在營業，于是走進去喝茶。店里的暖氣很足，這讓他們那被夜風吹得又冷又干的臉頰很快暖和起來。

二人充分地享受著沉默的時光，雖然彼此心心相印，但百子還是希望郁雄能主動多說些話。郁雄有點害羞，因為他不喜歡說那些矯情的情話。每當這種時候，二人就會表現得很笨拙。

“哎，你說幾句話吧！”

百子脫了手套，用手擺弄著郁雄外套袖口處的紐扣說道。紐扣轉動起來就像一臺能發聲的機器。百子的手指上戴著今天郁雄送的訂婚戒指，耀眼奪目。

但被強制要求“說幾句話”時，似乎是男人的通病，郁雄只覺自己像是被從好不容易沉浸進去的幸福感中硬給拽了出來。

“可我實在沒什么要說的啊！”

“沒什么話也要找點話說！”

“你真任性。”

又是一陣沉默。

忽地，郁雄用清脆的聲音說道：

“從二月份開始，我就得開始準備期末考試了，所以我剛才在計算還能和你在一起玩到幾號呢！”

“我已經沒有考試了哦。”

“真羨慕你啊。”

“不過在你考試期間，我也得學點什么吧……”

“那就太棒了！”

“考試的時候，我從你的考場窗戶外面給你傳作弊用的小紙條吧？你要不就坐靠窗的位子？”

“真是個賢內助啊！”

郁雄笑了。

百子很喜歡郁雄那能把他略顯冷淡的臉瞬間融化掉的笑。雖然是男人，但郁雄的臉頰上卻有著時隱時現的淺淺的酒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