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漫長的春天(三島由紀夫作品系列)
- (日)三島由紀夫
- 2455字
- 2023-08-09 15:43:00
四
雪下了四五天,積了厚厚的一層。
第二天是一個明晃晃的晴天。
郁雄穿著長筒膠鞋去了學校。聽完從上午八點五十分到十二點二十分的商法課,這一天的課程也就結束了。商法課不但上課時間早,而且教授講的內容十分單調,郁雄通常上到一半就睡著了。要想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犯困的,只要看看自己寫的筆記就清楚了。先是字跡開始凌亂,行間相互交錯,最后寫的字連自己都認不出來,突然就戛然而止了。
此時郁雄通常會跟一個叫做宮內的禿頂的同級生借筆記。他和郁雄差六歲,今年已經二十八了,屬于早禿,已經有了妻兒。這個同級生以一種居家過日子般的認真勁兒,事無巨細地記著筆記。
郁雄覺得此人應該是一個可以開懷暢談的對象。事實上兩人也有過交談。因為說到早婚,宮內可是名副其實的過來人。
“克爾愷郭爾的《非此即彼》中,最開頭有這么一段話,不過說起來,應該是希臘哲學家第歐根尼·拉爾修對蘇格拉底說過的一段話——‘結婚,你會后悔;不結婚,你也會后悔;結婚或者不結婚,兩者你都會后悔!’(3)”
郁雄想從宮內那里聽到的可不是這種帶有諷刺意味的哲學式意見。他想聽點更實際的。
“實際的?民法第三部里面都寫了啊!法律是針對全體的,但人形形色色,什么樣的都有,誰都沒法給別人忠告。所以法律歸根到底就是人類生活的全部。不過話說回來,結婚之前最好不要做那件事。但是像你們這樣訂婚期間比較長的情況,如果想做的話,可能最好還是做吧。反正遲早的事……但我還是想給你一句忠告——我是想做一名學者的,如果想好好讀書,那就最好讓你的老婆覺得你在那方面是一個精力很弱的男人哦!不要有什么亂七八糟的虛榮心。首先,新婚當天如果做得太多,你老婆就會希望你可以那樣持續一輩子。一旦你稍微疏遠她,就會被說成冷酷無情。那樣一來,就不能把充沛的精力投入到男人一生的事業當中了!”
這種忠告沒什么新奇之處。幾乎沒有一個青年不被已婚者們灌輸過這種沒有可行性、連其本人都不能實行的忠告。
但無論如何,對于郁雄來說,宮內是一個很有趣的朋友。至于那些年紀完全相同的同輩朋友,郁雄總覺得他們身上缺了些什么。
……上午的校園,雪景格外耀眼,積雪反射出的光照亮了平時即使是白天也總顯得昏暗的拱廊深處。時不時有白雪從挺拔的銀杏樹上掉落。
郁雄出了正門,與要去乘坐電車的宮內和兩三個朋友告別之后,就走到了電車道對面。那些知道郁雄訂了婚的人全都齜牙咧嘴地沖著他笑。
雪重堂那老舊的房屋屋檐上的雪和這家店的店名極不符合,一大早就被一些年輕人用手打掉了,所以并沒有水滴滴落到進店客人的肩膀上。臟了的雪則被掃到人行道的兩端,這使人行道顯得又黑又濕。
郁雄每次走進這間書店都會覺得別扭得不行。在戀愛期間,這里算是敵方陣地,和百子見面要避人耳目,于是就選擇去銀座、日本橋等地,而現在,這里等于是自己親戚家了,但感覺還是一樣。不僅僅是百子,連和百子關系緊密的所有事物也都和自己親近起來了。因為愛上一個女人,社會中的一部分或是某些群體就跟自己有了瓜葛,真是太不可思議了。首先,只要他腳剛邁進店門,隨口說一聲“你好”,店員就會以迎接少東家的態度來迎接他,并慌里慌張地跑去店里通報。
郁雄曾聽百子說過:
“我們家的店員聽說我要嫁給一個對面的T大的學生,都很高興,四下里炫耀呢!”
而且,對于在市中心的山手線附近長大的他來說,這種古樸的商家的內部實在是太新鮮了。以一個店員的身份,看著來店里淘書的同學,就像是一人分飾二角,沒有比這更有趣的了。
此時的百子正在苦惱,怕被知道兩人關系的學生們取笑。有時她會幫忙看店,但不會專程跑到店外來迎接郁雄了。
“請往里走。”店員說道。郁雄在賬房處脫了鞋。其實他可以從后門進去的,但他還是喜歡從正門進。
幽暗的房屋深處新建了一棟獨立的樓房,二層就是百子的房間。
但此刻,在依然有積雪覆蓋的庭院中,百子正和一只斯皮茨犬在玩耍。
“哎,哎!”
她穿著藍色牛仔褲和長統膠鞋,一次次抱起斯皮茨犬,然后丟到雪地上。百子出奇地容易害羞,每次郁雄到訪時,她幾乎都會像這樣先做一些別的事情,讓他看上好一會兒,然后才會開口說話。
小狗顯得很不耐煩,發出臨死一般絕望的慘叫。小狗每被摔一次,就噗的一聲,在雪地上砸出一個小狗形狀的坑。然后百子又把它抱起來,再扔到新的雪地上。于是院子里的雪地上就多了許多小狗形狀大小的坑。斯皮茨好不容易才從百子的魔掌中掙脫出來,連滾帶爬地逃到柵門處,站到石階上,卻依舊興奮地搖晃著它那蓬松的尾巴。
百子也氣喘吁吁地看向挎著書包站立在走廊處的郁雄,胡亂地把頭發往上一捋,笑了。她通紅的臉在雪光的映照下泛出微微的紅光,看起來十分的鮮艷。百子以略帶嘲諷的語氣問道:
“怎么樣,我的樣子看起來是不是很糟?今早鏟雪了。”
“可院子看起來也沒什么變化啊。”
“院子里有雪才更好玩嘛!”
百子一邊孩子氣地說著,一邊走了上來。
“進屋去吧?”
嘴里說著,她的腳已經踏上了樓梯。
陽光灑滿了二樓六張榻榻米大的房間,很是晃眼。三面鏡,小桌子,鑲有郁雄照片的相框,衣柜……所有的一切都在說明這個女孩是如何在寵愛中成長的。
母親端來了紅茶。
“我媽的腳步聲一下子就能聽出來了吧?她上樓梯時特別地從容。”
木田夫人用舊時的方式親切地和他寒暄:
“你這是要去學校嗎?”
“不,今天的課已經結束了。”
“喲,就跟幼兒園一樣哎。”
平常不開玩笑的人認真地開起玩笑來顯得很滑稽,于是郁雄忍不住笑了。
母親下樓后,郁雄在窗臺上坐下,看著這條沒有經歷過戰火的古老街道上那些正被皚皚白雪所覆蓋的屋頂。有些屋頂上的雪只能蓋住一半的黑瓦,眼看將將就要滑落下去。
百子側斜著被牛仔褲包裹得嚴嚴實實的腿坐了下去,只在那褲腳的翻褶處露出了紅艷艷的蘇格蘭花紋。百子把手指伸了進去,說道:
“好討厭!雪都進到這里面去了。”
郁雄很自然地離開窗戶,從后面抱住了百子那毛衣包裹著的胸,百子則后仰著脖子,兩人開始日常問候式的接吻。
(1) 一種價格高昂、地點隱秘的日式餐廳。特點在于只提供包廂,并且大多數料亭只接待熟客。
(2) 在枝條上系上許多成繭形的球做成的掛件,是正月的吉祥物,用來祈禱蠶繭豐收。
(3) 譯文引自京不特譯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年6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