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府里沒有高杰,但是處處都是高杰的影子。
自從入駐徐州以來,高杰便將徐州知州府截成了兩截,大門的牌子寫上了大都督府。
正堂是他當時嬉笑怒罵,指點徐州合署官僚的地方。
徐州知州趙玠則被趕到了后堂,在小門掛了個知州府的牌子。
但后來聽說福王要來,趙玠就被高杰趕了出去。
高杰準備讓朱由崧住在大都督府前堂,自己搬去后堂,結果被福王婉拒了。
因此盧九德離開高杰府邸之后,轉了個圈,從原知州府后門走了進去......
莊子固別了金聲桓和李本深后,率人護送著朱由崧進入了徐州知州府。
剛進府門,朱由崧便看到劉總旗迎面走了上來。
劉辰風四顧之后,拱手低語道:
“王爺,盧公公兩日前便來到了徐州,現在正在房中等您。”
朱由崧心中一緊,知道關鍵時刻終于要到來了,他快步走入府內,轉過影壁。
盧九德正立在正堂滴水檐下,見朱由崧到來,緊走幾步過來行禮:
“王爺您可算回來了,老奴此番是有要緊事稟報。”
朱由崧笑著拉著了他干瘦如枯枝般的手:
“九叔啊,外邊雨霧纏綿,您屋里等著便是,跑到外面來作什么,快請快請。”
劉辰風很自覺地對著府內護衛和仆從叫道:
“全都出來值守!
“王爺風塵仆仆,要好好休息一番,汝等不得打擾!
“莊將軍,這邊請吧。”
朱由崧對莊、劉二人點了點頭,然后扶著盧九德的胳膊走進了屋內,觸手只覺老太監的左手肘處骨頭瘦的硌人,雖然知道他有圖擁立之功的成分,但看他忙前忙后,心中不禁有一絲感動:
“哎,九叔。
“您年事已高,不要這樣來回折騰嘛。
“有什么事情,派個小太監來傳話也便是了。”
朱由崧將盧九德扶到椅子上后,又親自給他沏了一杯熱茶。
盧九德連忙起身接過茶杯,放在了桌案上:
“殿下折煞老奴了。
“您快坐,老奴此番前來是想告訴你,南下監國之事迫在眉睫,拖不得了。
“需迅速準備兵馬南下淮安,遲則生變,夜長夢多啊殿下。”
朱由崧撩袍落座點頭道:
“想必九叔已經去過前堂高杰府上了吧。
“高大都督怎么說?”
盧九德緩緩言道:
“殿下所言不錯,老奴和高都督打了一番交道。
“他已點起三千精兵,隨時可以南下淮安。”
朱由崧意味深長地笑道:
“高都督是個很有想法的人,他在您面前有沒有耍什么花槍?”
盧九德細長的眉毛一挑,也悠悠樂道:
“哈哈,殿下真是天縱聰明,您說的一點也不錯。
“高總兵和老奴我打了一套太極拳,又玩了一會文字游戲。
“總之歸根結底,他雖然狡黠機變,但是支持您南下監國是真心實意的,大可放心。
“畢竟他跟您在歸德出兵一趟,往來旬日,私交甚密。
“若是讓旁人摘了桃,他高杰心中能踏實嗎?”
朱由崧點頭道:
“從您老人家的眼中過一遍,那便是絕對可靠了。”
盧九德接著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條,指著上邊一條一條說道:
“此事龐雜繁復,老奴不敢轉經他人之手來辦,又擔心自己年老昏聵忘記了其中一條兩條,這才寫在紙上。
“老奴此行之前便已經聯系好黃得功、劉良佐二位總兵。
“我告訴他們如今應天的東林黨人多為巧言令色,矯揉造作之人,只知道空談大義,實則于社稷江山毫無裨益,恐其對殿下的大事不利。
“因此,我囑咐二位總兵分別調集五千精兵,由他們親自統領,擁護王爺南下登基!
“啊,當然了,我和路大人也溝通過了,讓他給黃、劉二人交個底,好讓這二人勿生疑心。
“另外,老奴將鳳陽大獄中的唐王放了出來,我把他老人家也請到了路大人處。”
朱由崧看著眼前這個精瘦的老頭對自己掏心掏肺,頗為感動:
“九叔您為了我四方奔走,不辭辛勞。
“福八我...我感激之至!
“我這就給金聲桓和劉澤清去信,將我們隨時南下的安排告知他們。”
朱由崧將盧九德干癟的雙手緊緊握住,感覺得到老太監兩手的蚯蚓狀青筋的跳動。
雖然自己最終還是免不得要被四鎮擁立,但是和被動地登基已經大不相同。
其一,領銜此事的是淮揚巡撫路振飛,其淮安基本盤尚在,且路大人老成謀國,足以彈壓其余四鎮。
其二,自己還兵至夏邑,周王給自己來信,言說周藩遂平、義陽、安昌、召陵、東平諸郡王,已被他聯系南下,軍容極其可觀,加上卜從善、潞王、崇王的人馬,形成了一股擁護自己的宗室勢力。
其三,四鎮在此次擁立之功中失去了歷史上的地位。
實力最強的高杰雖桀驁,但頗忠義,是南明唯一有北伐之志的軍閥。
如今歷史上他最佩服的祁彪佳已經被按在徐州,桀驁不馴的兵痞也被管教的服服帖帖。
更何況高杰又跟自己相處旬日,已經擺正了自己的身份地位。
劉澤清沒了軍隊,早都不足為慮,只能仰仗自己。
剩下的黃得功雖然是悍勇宿將,但是他忠心于盧九德,有老太監彈壓,他便不會出什么問題。
至于劉良佐,朱由崧從頭到尾都沒考慮過他。
這位總兵自全力進剿羅汝才之后,似乎便耗光了才能和志氣,此后再沒展現出什么能耐。
投降之后,其余四鎮的部下都在屠殺自己人中“大發光彩”。
而這位劉總兵,連清軍都看他不上......
總而言之,槍現在雖然沒有直接握在自己的手上,但都在掌控之中,這便令人放心得多。
盧九德端起茶抿了一口,接著感慨道:
“依老奴所見,此行必定能成功。
“留都那邊支持殿下的大臣也不少,到時候我們擁兵南下,他們必會與我們呼應。
“東林黨人聽不懂道理,但卻看得懂兵器和人馬。”
朱由崧苦笑一聲:
“東林黨有忠有奸,姜曰廣、張慎言、顧錫疇等均是國之棟梁。
“他們當中有些人反對我是因為與我父王有舊隙,但是另一些人則是對我有成見。
“我此行南下之后,定要讓他們知道我非荒誕之主,只要放下成見,我相信他們還是能夠公忠體國。”
盧九德心中暗喜。
老太監雖然心底里愛護朱由崧,但是也難說心里不掂量著此次的擁立之功。
無論是個人關系還是功勞大小,內廷司禮監的掌印、秉筆太監那幾個位置,肯定是少不了自己這把老骨頭上去鎮住。
想到此處,盧九德心中也頗為得意,扶著把手站起來拱手道:
“兵貴神速,老奴該說的都說了,殿下才智超絕,不須老奴再多嘴。
“我得再去大都督府知會高杰,請您務必定下計劃,盡早南下淮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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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振飛自從得知北京城陷之后,每兩日便來問安一次,和周王爺的關系日漸緊密。
當然,路振飛不是來閑聊交友的。
他幾次三番前來,有兩個目的。
一是觀察潞藩是否被人蠱惑,出現異常舉動,避免局勢再生變化。
二是與朱恭枵商議擁立大事。
路振飛昨夜跟諸王將事情商議妥當之后,便馬上回淮安府城安頓護送朱由崧南下的高杰、金聲桓等部軍隊。
四月二十一日,淮安府城,綰秀園。
天蒙蒙亮,朱由崧起了個大早,踏著晨露直奔杜園中的如如室,看望周王朱恭枵。
朱由崧邁步走進,屋子里除了潞、崇、周三藩外,居然還多了三個衣著不凡之人。
潞王朱常淓許久未見寶貝侄子,頗為想念,拉著他絮絮叨叨的介紹:
“賢侄啊,這位將軍打扮的便是義陽王朱朝墠啊,你聽說過吧。
“周王爺擔心人手不夠,派人聯絡南下的周藩諸郡王。
“義陽王是第一個領兵響應的,手下足有千余中原忠勇,現在就在城中修整。
“他呀,他是周王爺的......嘶,我來捋給你聽啊。
“有子同安睦,勤朝在肅恭......周王爺那當然是恭字輩的。
“那這位義陽王朱朝墠......
“誒呀,阿彌陀佛。
“那他是周王爺的曾祖父一輩的,周藩可真是......真是...。”
朱常淓嘴皮子發熱,舌頭都說的打了結,一時語塞,不知道要往下蹦出什么詞。
朱朝墠憋住笑意,起身對著朱由崧拱手行禮道:
“在下周藩下義陽郡王朱朝墠,見過福王殿下!”
這位周藩長輩年過半百,但聲若洪鐘,氣色紅潤,非常魁梧。
他頭戴鐵盔,腰間掛刀,確實像是個縱橫沙場的老將軍。
朱由崧還禮道:
“老王爺免禮。
“如今國事頹靡,正賴我輩藩王伸手相扶。
“您毀家紓難來此匯合,孤感激不盡。”
自永樂一朝以來,因為所有人都知道的變局,親王見親王都得事先上報朝廷。
更不要說一國郡王跑去外地,面見別國親王。
本國之間,郡王便是親王血脈中的小宗,那便只能算是親王的臣子,須得定期朝拜,且要行君臣大禮。
若是郡王為親王長輩,則二人之間可敘親情,親王只需拜而無需叩首。
親王言語中可喚郡王為長輩,但郡王絕不可喚親王為晚輩,這便符合‘諸侯不得祖天子,百姓不得祖諸侯’的西周古禮。
“這位道士打扮的,是寶豐郡王朱常?,是叔叔唯一的弟弟。”
“潞藩下寶豐郡王朱常?,見過福王千歲!”
朱常?道士打扮,手持一柄麈尾拂塵。
不同于朱常淓挺著肚腩,這位同胞弟弟倒是確有幾分仙氣,不說他是王爺身份,那便誰也猜不出。
他雙手向朱由崧行了個道禮。
朱由崧還禮道:
“王叔遠道而來,不必客氣。”
朱常淓拉過朱由崧看向了屋內坐著的一個人:
“這位是唐王爺,侄兒你見過。”
朱由崧打眼朝里屋瞧去。
唐王朱聿鍵身形消瘦、眼睛深邃,看起來倒像是個教書先生,全然沒有王爺的架子和氣勢。
但朱由崧心里明白,眼前此人絕非表面上看起來那么簡單。
數十年的王爺身份與階下囚的身份來回轉換,已經讓朱聿鍵的氣質到了返璞歸真的境地。
朱聿鍵半生命運多舛,能活到今日屬實不易。
他是唐藩嫡長,卻遇到爺爺朱碩熿這么個昏聵無能的老混蛋。
朱碩熿為了讓心愛的小妾之子承襲王爵,竟將長子和長孫囚禁在承奉司內整整十六年。
在暗無天日的囚徒生涯中,朱聿鍵起初幾欲癲狂。
但旬月之后他便靜下心來,埋頭苦讀,鉆研儒學典籍,成就了一番學問。
后來苦命的父親又被急著篡位的叔叔毒死。
在父親的葬禮上,爺爺朱碩熿在地方官員的警告下只好立了朱聿鍵為世孫。
待朱聿鍵一上位,便展露出了他的鋒芒。
崇禎九年,朱聿鍵先是杖殺了毒死父親的叔叔。
后聞滿清入侵,朱聿鍵勤王心切,竟不顧朝廷反對,自行募兵北上報國。
他從南陽出發一路行進到裕州時被崇禎下旨遣返。
唐王爺此次出兵當然沒遇上清軍,反倒是和農民起義軍廝殺了幾陣。
盡管朱聿鍵志慮忠純,卻因藩王掌兵被崇禎深深忌憚。
待其回到南陽后,被解散士卒、褫奪王位,解送到了鳳陽宗室監獄。
這一事件導致原本有心為國的部分藩王紛紛埋頭當豬。
繼續裝作看不見天下崩亂,過酒池肉林、紙醉金迷的日子去了。
唐王在鳳陽一呆就是整整七年。
期間因為拒絕了那些貪婪太監的索賄而遭受虐待。
后來路振飛走馬上任淮揚巡撫,在鳳陽巡查時得知此事,與唐王交談一番后,又被其風度折服。
隨即派人暗中守護,又屢次上書陳情,朱聿鍵的境遇才有所改善。
細細算來,朱聿鍵雖然生于皇家,但先是被祖父扣在府中十六年之久,后又蹲了七年的鳳陽大獄。
四十二年生涯中,竟有一半以上的時間都在牢獄中度過。
“隆武帝果真名不虛傳!”
朱由崧暗自思忖,若是自己不過來,唐王便具有末世中力挽狂瀾的雄主的品質。
不過壞就壞在,南明是爛命一條,再多英雄豪杰也抵擋不住天道的磋磨。
內斗這個東西不出現,好像就組建不起來大明朝廷。
如今還在北邊,還沒有南下動靜的魯王朱以海便是隆武帝內斗的對手。
巧了么不是,朱以海的品質倒是也不差......
唐王不卑不亢,寵辱不驚,看見朱由崧的眼神中閃過一絲小小的驚訝,但是旋即化為烏有。
他站起身來,一透雙袖,抱拳拱手舉輕若重,道了聲:
“福王,唐藩朱聿鍵有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