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常淓扭過頭看著朱由崧:
“嗯?莫非賢侄也精通此道?
“我這大龍已經鉆進了死胡同啊。
“他招招緊逼,步步兇狠,處處伏兵,眼見殺的我到處丟盔棄甲?
“我還怎生能夠做活!我還有何處可以容身??!難道我就要葬身于此處?”
大喊大叫之后,潞王爺竟然大放悲聲,哭泣起來,一時無法自制。
朱由崧心思澄明,潞王哪里是因為棋局之上的大龍處于絕境而感到悲傷。
他分明是由棋局想到了當前的時局——如今北國淪喪,盜賊蜂起,山河破碎。
而朱家宗室在這亂世之中便是最大的標靶,任哪一方賊人都欲處置而后快,局面兇險真已經到達了極點。
但悲傷歸悲傷,潞王此人并非多愁善感之人,在他人面前嚎啕大哭更是不可能出現的事情。
他此番大喊大哭,拋卻了老臉不要,顯然是倒反天罡,在模仿早上佛堂前訴苦的朱由崧。
好個潞王,擱這置換反應呢?
眼見侄子只是盯著圍棋不語,朱常淓哭聲愈烈:
“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
“賢侄你看,我白龍被他重重圍困而突圍不得。
“最終一番掙扎后還是做了俘虜,再被賊人傳首九邊。
“祖宗的基業不但是煙消云散,更有遺臭萬年之虞。”
朱由崧本來不想理他,都他媽奔四的人了,還要侄子哄。
但潞王一時間涕泗橫流,難以自制,朱由崧實在是沒辦法,只好蹙著眉頭,悠悠地說道:
“叔叔切莫悲哀,聽小侄一言,大龍尚有起死回生之術,時局亦有幽而復明之法。”
聞聽此言,朱常淓哭聲頓止,顧不得擦臉上的淚珠,便趕忙問道:“賢侄有何良策?”
朱由崧俯身一指,安慰他道:
“敵軍雖有重重包圍,路路追兵,但是我們在其包圍網之上亦有零星子力接應。
“古語道‘川不辭盈,山不讓塵’若是能發揮好每顆棋子的作用。
“不管其是棋筋還是殘子,便都可助我謀得生機。”
朱常淓沉吟著點了點頭,凝神盯住朱由崧,靜待其下文。
朱由崧頓了頓,這才說道:
“敵人在這棋盤上方的包圍圈著實雄厚,但是相較之下,這下方半盤仍然大有空間。
“若是我們能切中要害,以快打慢。
“再加之閃轉騰挪,便可避開敵人重拳,整理出活棋的根基。”
朱常淓雙眼微瞇,看向了棋盤的下方:“魏地若失,則龍再興于蜀還是于吳?”
朱由崧順手攆起一枚白子夾在食指和中指之間,“啪”地一聲,重重打在了棋盤右下六八的位置,朗聲道:
“太祖爺崛起于微末,據吳地山川氣象以成帝業,后世如今尚有半壁江山,如何不能復興祖業呢。
“此處便是棋局要津,六合之中,唯有走到此處,方可化解危局。
“此招一來連接弱子,構成防御;
“二來威脅敵人弱點,造成牽制;
“三來有如螺螄殼中作出道場,整條大龍便搭出眼位,令敵人難以進攻。
“其后的招法,以叔叔之能,恐怕便不須小侄多嘴了?!?
朱常淓眼睛射出一道精光,望向了棋盤,計算了片刻之后,撫須道:
“今日聽得賢侄一番言語,當真是醍醐灌頂,如推窗見月一般。
“不知賢侄這高超的棋術從何處學來?”
朱由崧低頭沉思了半晌,這才說道:
“曾于洛陽城中遇一奇人,名曰江流兒,我自他處學得不少精妙棋術?!?
“江流兒?江流兒?”朱常淓緩緩地坐在椅子上,皺眉低頭沉吟著。
看到朱由崧懂棋時,朱常淓便想借著今晚的棋局試試侄兒口風。
可惜朱常淓是個棋癡,聞得洛陽有弈道高手,竟忘了一開始的計劃,在腦中認真地搜索了起來。
潞王爺這輩子都想不到,江流兒是朱由崧小時候看過的動畫片中的主角。
“啪!”地一聲,朱常淓拍桌而起,聲音激動地說道: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賢侄機緣不淺吶,江流兒八成是個化名,你遇到的應該是大國手江用卿老先生!
“我居然不知道他還在河南教過棋,不然早就請他來衛輝府了。”
“這你都知道?”朱由崧咳嗽了兩聲,臉不紅心不跳地說道,
“江大師那年來洛陽城中,將方勝、郭逢春、李慕清、武尚詠、金威遠等洛陽名宿殺得丟盔卸甲,一時傳為奇談。
“我便請他來府中坐了旬日,僥幸學得了幾招棋術?!?
朱常淓又緊緊地皺起了眉頭,坐在椅子上沉吟道:
“洛陽離衛輝并不遠吶,怎么愚叔的消息如此閉塞,這五位高手都未曾聽聞。”
朱由崧一臉認真地拍著朱常淓的手道:
“這弈道本就不是什么熱鬧的圈子,消息能不能傳到衛輝是一茬。
“就算是到了衛輝,能不能進王府又是一茬?!?
朱常淓搖頭嘆氣道:
“何以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吶。
“哎,想我癡迷于棋術半生,就是難逢名師,學得高不成,低不就。
“日后定要多向賢侄討教幾招?!?
朱由崧拱手笑道:
“叔叔只要有空,便多和侄兒下幾次。
“那江流兒老先生教給我的,我定當知無不告。
“不過小侄還有一件事要拜托叔叔。”
“賢侄但說無妨?!?
朱常淓拿起茶杯喝了兩口,擦了擦嘴看著朱由崧。
“找個心腹之人,將此信立刻送到太原傅山手中?!?
朱由崧從懷中取出信放在了桌子上。
朱常淓臉色微變,掃視了幾眼燈火映照下朱由崧的側臉,將手按在信上敲了幾聲,又朝自己這邊撥拉了幾下,這才沉聲道:
“既然此信如此重要,那就派王總旗率人前去太原一趟。
“此人隨我多年,機靈能干,定不負賢侄所托?!?
“多謝王叔成全?!敝煊舍缕鹕硪灰镜降?。
他知道,潞王在剛才已經做出了選擇。
朱常淓將手從信上拿了開,將朱由崧輕按回了座位:
“賢侄切莫客套。
“愚叔知你素來聰慧,你看如此時局,我等應當如何處之。”
一時間被江用卿分了神,朱常淓終于想起來,自己本來是想要干什么了。
畢竟,擁立之功,大過于天。
潞府的財富能不能長久,就在這幾日了。
朱由崧聞言卻默然不語,只顧笑吟吟地看著朱常淓。
朱常淓正欲發問,卻發現侄子的右手指著剛才下到東南方的那顆白棋,不由得拍了拍椅子扶手,笑道:
“賢侄有韓白之策、申商之術,才能何止勝過愚叔百倍千倍吶。
“如此我等可保存實力,以待陛下?!?
“叔叔過譽了,其實叔叔早就想好了退路,只是一時緊張忘了而已?!?
朱由崧似有所指地說完后,又打了個哈欠,朝著朱常淓拱手告退,“夜已深沉,叔叔早點休息,侄兒就不打擾了?!?
“愚叔送送你?!敝斐E將朱由崧送到了門外,瞇著眼擺手道,“難得賢侄與叔叔所思一致,你也早點休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