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尚未亮,潞府院中多了百八十輛雙轅車,拉車的騾馬鼻孔中噴著粗重的白氣,櫸木車架外蒙著熟牛皮,其上還結著淡淡霜花。
王府仆役陸續將數百個纏著紅綢子的樟木箱子搬進馬車,往來不停,極其繁忙。
“爺,可冷死小的了?!背《哙轮吡诉M來,喝了一大杯熱茶后才給朱由崧解釋道,
“昨夜丑時,小的邊聽得屋外傳來響動聲,于是起床去查看。
“結果遇到了劉管家,他便拉我過去幫忙。
“小的趕著馬車跟著車隊走向城外時,親眼看到衛河上三四十艘躉船一字排開。
“那船上的漕工也不怕冷,身著單衣下船接應馬車。
“爺,您是不知道,馬車中卸下的全是好東西,有金銀綢緞,也有玉器瓷器。
“還有那琴樓之中的幾千張古琴。”
常應俊咬了一口干糧,激動地用手比劃著自己的所見所聞。
看著院內來往的馬車和翻箱倒柜的下人,朱由崧抿了口茶,神情淡漠:
“上百輛馬車來回搬運,運走的財物何止億萬,叔叔這是要準備棄城了?!?
常應俊猛得一拍腦袋:
“壞了,小的今早在府內沒看到潞王爺,他不會已經跑了吧?”
朱由崧輕呵一聲,搖了搖頭:
“潞王的東西尚未裝完,他的親兵也還在府內,不會跑的。
“如果我猜的不錯,潞王此時應該是看他爹去了。”
辰初時分,數十人馬護衛下,一輛灰黑色轎頂,深藍色垂幕的馬車停在了潞王陵門口的“潞藩佳城”石坊外。
朱常淓在仆役攙扶下從馬車中緩緩走了下來,隨后邁著步子朝著墓園深處走去。
早春料峭,朱常淓起初尚覺幾絲冷意,邊走邊搓著雙手。
但是越靠近父親的陵墓,他胸中就越發激動,走著走著,額頭上竟滲出汗珠來。
一直走到祭碑群時,朱常淓的腳步才慢了下來。
他先在神宗和崇禎的碑前駐足良久,對著兩只赑屃呆呆出神。
看了一會兒后,朱常淓又踱步到老福王朱常洵的祭碑前,通讀祭文后,才在護衛的簇擁下朝著父親的寶頂走去。
“你們在這候著,孤一個人進去?!敝斐E脫下厚重的玄色披風,遞給了隨從。
“得令?!笔亓陮⑹亢碗S從拱手后退,散在了寶頂周圍。
朱常淓邁著臺階進入了寶頂,俯視著父親的陵墓,然后緩緩跪了下來,雙手掃了掃地上的塵土,一聲長嘆:
“唉,父王,兒子不孝,這兩年估計不能來看您了。
“您切莫怪罪,今天和您老要告個別。
“實在是當前北方的形勢危急,孩兒萬不得已才準備棄了衛輝,南下奔個生路。
“您在天上,應該一一看得清楚。
“哦對了,朱由崧那小子,您還記得吧,就是福王家的小福八呀。
“我過五歲生辰時,福王兄遣人帶著他來慶賀,送給我一副書法。
“上面寫著‘克紹箕裘’,當時我還不明白這四個字是什么意思。
“您引經據典解釋給我聽,您還記得嘛?
“這四個字到現在還在咱們府里掛著嘞。
“這福八呀,現在已經長大咯,而且當真有些意思。
“您老不嫌兒子話多的話,我慢慢給您掰扯掰扯。
“當今圣上現在沒有兄弟,天啟爺的三個兒子也早就夭折了。
“同著您我就不說什么空話了,去歲孫尚書為國捐軀后,就沒人能擋得住闖軍了。
“依兒子看,京城和北疆是遲早要沒的。
“圣上呢,又是急脾氣,萬萬不肯撤出來的。
“要是他和太子遭逢不幸,您說,咱這大明該怎么辦呢?
“這三百年的擔子,應該靠誰來挑?
“咱們掰著手指頭往上順,光宗皇帝的四個兄弟中,就屬老福王朱常洵年紀最大。
“所謂父傳子繼,兄終弟及,這是太祖爺《皇明祖訓》里定好了的。
“小福八朱由崧是長子長孫,倫序當立,那便是第一繼承人。
“當然了,這排輩分論年紀,您老人家比我熟的多,我愚笨至極,到二十歲還不會稱呼家里那些長輩呢。
“話說回來,此次南奔,終歸是奔應天而去。
“無論當今圣上能否活命,咱們潞府都有擁立之功,您說對不對?
“哎呀,我絮絮叨叨說了半天,您應該明白兒子的意思了吧。
“好了,爹,兒子得走啦,您多保重。
“日后王師北定,咱們爺倆再見。”
朱常淓扶著膝蓋緩緩站起,走了出來,再次經過老潞王的墓碑時,用袖子擦拭著墓碑上的冰霜,淚水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他摘下小拇指上的翡翠戒指,蹲下身輕輕放在了墓碑前的青石板上,又鞠了個躬,轉身便走,沒有再回頭。
早春仍是晝短夜長,王府中自丑時開始忙碌了六七個時辰,轉眼間天又擦黑了。
申時初刻,天空中又飄起了雪花,朔風呼嘯而來,似乎隨時便會下起大雪。
朱由崧在院中踱步,見此天色,心道不能再拖延了。
倘若氣候驟變,四下里霧凇沆碭,馬車必然行進遲緩。
一旦被闖軍的哨騎發現,那后果便不堪設想。
什么南下復興大明,什么北上與闖、清爭雄便都成了黃粱一夢。
想到此處,他朝著屋內烤火的常應俊叫道:
“潞王爺早就回來了吧,你速去知會一聲,就說我們已經準備好了。
“問他及時行動,須知遲則生變吶?!?
“好嘞王爺!”常應俊放下了手中的茶壺,趕忙走出院去找潞王。
潞王居室中,朱常淓站在臥房里早已空空如也的楠木書架邊,雙手捂著紫銅手爐,對身旁的劉五道:“那個鹽雕觀音菩薩像拿了沒?”
劉五坐在桌案上,右手執朱筆,在一本厚冊上翻了良久,這才說道:“回王爺,裝在了......”
“小人給潞王爺問安,福王差我來問王爺,咱們幾時棄城南下?”
朱常淓停止了對賬,轉過身來滿臉詫異地看著門口跪著的常應俊。
按照計劃,自己一切準備妥當后,再以事先準備好的理由去通知朱由崧南下。
至于棄城,我堂堂大明潞王何時棄過城?
只不是因為護送侄子孝陵請罪,遭到闖軍阻擊,沒能及時回來而已。
這蠢漢,開口便問我幾時棄城,這叫本王如何作答?
朱常淓一時間不知如何接口,大拇指上的玉扳指將紫銅手爐搓得吱吱響。
跪在地上的常應俊不明所以,緊緊地盯著潞王靜待下文。
劉五見狀,連忙站起身在朱常淓耳邊低語道:
“王爺大事要緊,千萬別跟粗漢慪氣,傷了您身子不值當?!?
朱常淓吐出了一口濁氣,對著常應俊訕訕道:“常壯士起身回復福王,今夜寅時動身。”
“小的得令。”
常應俊走后,朱常淓實在是沒心情對自己的寶貝了,便對劉五最后吩咐了幾句:
“多留點糧食,讓留守府內的仆役日后加大在城中賑災的力度,別讓人看出本王已經南下了。
“衛輝府的官員都打點完畢了么?切莫給人留下把柄?!?
劉五將賬本抱在了懷里,應道:“如今戰事吃緊,老爺們自顧不暇,王爺您就放心吧。”
朱常淓點了點頭,坐在椅子上,閉眼誦起了佛經:“無掛礙故,無有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