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過三巡,許定國按耐不住,率先開口道:
“高都督如今坐擁徐州,兵多將廣,又西進歸德,蘇北豫東連成一體,頗有光復大明之象!
“在下斗膽,想借一縣之地,以安軍馬,好為都督效力。”
許定國實在沒心情稱呼原本跟自己同級的高杰為“高大都督”,隨口略去了其中“大”字。
高杰自從被郭虎提醒劉澤清和許定國二人之事以后,便對許定國頗為忌憚。
此刻見他給自己討要土地,便猛然看向了桑開第,指了指他:
“我倒是也想為許總兵解燃眉之急,只是此地為歸德,是桑知府的地盤。
“劃一縣之地可不是小事,需問桑知府。”
桑開第倒是大方,撫須悠悠道:
“歸德逋復,各地都疲敝殘破。
“只有睢州之地南北通衢,不如許總兵就暫駐睢州如何?”
許定國急切問道:
“那,糧餉方面呢?”
桑開第眉頭禁皺,口中支支吾吾半天,最后吐出一句話:
“我尚欠著自己麾下兵卒近千兩餉銀......這許總兵,這,不知,嘶,高大都督?”
許定國癟了癟嘴,又抬眼看向了高杰。
高杰臉黑成了一塊兒燒炭,沖著郭虎問道:
“咱們的糧餉如何吶?
“能不能給許總兵劃出千八百的?
“你說實話,莫要扣扣嗖嗖,都是朝廷軍隊。”
郭虎聲音悲涼:
“咱們婦孺老幼甚多。
“自從渡河以來,缺衣少食。
“要是沒有路大人的救濟,恐怕早已死傷無數。
“可如今已是四月初,路大人的淮安糧餉尚未運至,如今青黃不接......這可如何是好?”
許定國看這二人在這里故作姿態,氣得渾身直發抖。
老子本來就占據睢州縣,要是朝廷按時發放糧餉,我吃飽了撐的出去劫掠窮的叮當響的農戶。
現在可倒好,桑開第這廝將我自己的地盤封給我。
高杰這個混蛋更不是個東西。
你有本事自封大都督,卻連百余人的糧餉都舍不得發,真是豈有此理。
許定國當場就想掄起腰刀暴走。
莊子固到底是個忠厚人,他起身言道:
“桑知府、高大都督。
“許兄不過百余人,糧餉要不了多少。
“況且駐軍睢州,也可為歸德臂翼。”
高杰看了他一眼,心中暗道,你也知道他只有一百來人,老子缺他這點人來屏蔽?
桑開第也默然不語,許定國是出了名的桀驁奸詐,心狠手辣。
歸德有高杰鎮在頭上已經夠麻煩了。
若是再讓許定國駐扎在歸德腹地,那自己豈不是沒有一天好日子過了。
郭虎終于想出了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哎呀!依我看,許總兵您不如跟我們回徐州!
“到時候奏請路大人,給總兵在淮安找一個駐地安營扎寨,如此多好!”
屋內眾人用看傻子一樣的眼神看向了郭虎。
甚至是沉悶不堪的劉澤清也抬頭看了他一眼。
徐淮之間的狠人,除了淮揚巡撫路振飛,還有一位淮揚巡按王燮。
兩人一個管城,一個管河。
崇禎十五年,王燮曾總督河北諸軍在黃河附近剿匪,當時劉澤清便是他麾下將領,深知此獠的厲害,與路振飛不相上下。
就是高杰、劉澤清這種兵多將廣的將領遇見路、王二人都討不到半分便宜。
許定國領著一百來號人去跟他倆要地盤,跟自取其辱有什么區別。
加上路振飛對許定國這種四處劫掠、不尊法度的將領大抵是深惡痛絕。
若是許定國真敢帶著人進淮安,這百余人歸了路振飛是一定的。
許定國八成是被驅逐出城......
“這......”
都他媽是混蛋!
許定國想殺人了,不管屋內是誰,只要是個人他都想殺。
他握住刀柄的右手微微顫抖,青筋暴起,惡狠狠地看向郭虎。
郭虎別過了頭,不與他對視。
許定國無奈,轉頭看向了朱由崧:
“殿下,殿下您說句公道話吧。”
朱由崧輕笑一聲,緩緩開口道:
“許總兵,孤有心援助,卻無力回天。
“我朝素有制度,藩王不得干政。”
許定國聞言一噎。
你他媽一個王爺跟著高杰跑到河南,還說什么不得干政,說瞎話也不臉紅。
“老子忍你們一手,以后別犯在老子手里!”
許定國又羞又惱,強忍著肚中的怒火,起身道:“殿下,末將不勝酒力,先下去歇著了。”
朱由崧點了點頭,手一伸請他自便。
莊子固心中不忍,剛準備起身送他,卻被劉澤清搶先一步:
“許總兵,我送送你。”
許定國沒有言語,點了點頭,兩人一前一后走出了大堂。
金聲桓本來在跟郭虎交談,見狀止說他要如廁,離席走了出去。
被許定國這么一鬧,在場眾人便也沒心情繼續開懷暢飲了,正準備借故離席。
“啊!你!”
許定國一聲凄厲的慘叫聲忽然從屋外傳來。
緊接著便是劉澤清驚恐的吼叫聲:
“啊!許總兵!
“你是誰?站住!
“快來人啊!”
眾人聞聲連忙朝著屋外奔去。
只見劉澤清的一身素衣上沾滿了血,神色慌張地跑了過來。
郭虎趕忙問道:
“劉總兵,發生什么事了?
“你身上的血跡是怎么回事?
“傷在了哪里?”
劉澤清心神不寧,喘著氣,聲音顫抖道:
“我沒事,我沒事。
“是許總兵,許總兵遇刺了。”
劉澤清引著朱由崧、高杰一行人趕了幾步,看見了倒在血泊中的許定國。
高杰趕忙呼叫院中軍士趕來,二三十只火把便聚攏在許定國身邊。
他仰面躺著,左胸前插著一把匕首,胸腔中的血飛濺出四五尺,現在還在汩汩涌出。
看著這種出血量,顯然是匕首正中心臟,人已經沒救了。
高杰眼睛瞪得像個牛蛋,厲聲問道:
“怎么回事?許總兵怎的如此便沒了?”
劉澤清尚未從驚恐中緩過神來,捂著胸膛,喘了幾口大氣,這才結巴著說道:
“我.....我跟許總兵出的門來,走到此處。
“院中漆黑非常,許總兵在我身側行走,我正跟他說這話。
“但是斜刺里殺出一個黑影,迎著許總兵沖來。
“我聽見許總兵一聲慘叫,趕忙去扶,可是扶他不起。
“慌亂之中一摸,胸膛上插著這柄匕首,血染了我一身。”
就在劉澤清絮絮叨叨講適才發生之事時,金聲桓從另一個方向跑了過來,高叫道:
“我已經呼人將府衙圍了起來,歹人跑不掉的。”
高杰神色狐疑,看向了金聲桓:
“金總兵剛才下去干什么去了?”
金聲桓聽高杰發問,臉一沉:
“莫非高總兵是在懷疑末將不成?
“他是管你和桑知府要地盤,跟我有什么關系?
“我與他往日無怨,近日無仇,殺他作甚。
“尿泡尿還要給高大都督稟告么?”
高杰聽他語氣不忿,冷笑一聲,昂著腦袋悠悠道:
“我只是隨口問金總兵一句,你這般疾言厲色做什么?
“莫不是心里裝著一些見不得人的東西?”
金聲桓一張黑臉憋得通紅:
“我...!”
桑開第站出來勸解道:
“諸位莫自亂陣腳,仔細查一查,我想真相會水落石出的。”
朱由崧就站在高杰旁邊看著眼前幾個人的對答,沒有任何表情,也不發問。
高杰仔細看了看眼前的金聲桓,發現他的甲胄上沒有一絲血跡,便不再言語,而是低下頭仔細瞧著許定國的尸身。
許定國面色慘白,雙眼圓睜,兩只手呈爪狀伸出,可怖之極。
高杰朝地上吐了口痰:
“可惜了,好歹還是朝廷命官,就這么不明不白死在了此處。”
莊子固在后哀嚎道:
“雖然許定國不是什么好人,但畢竟是我將他領到歸德的。
“如今這樣死在此處,這算什么個說法啊?”
朱由崧低下頭瞥了一下地上被血浸染的許定國,微微側過了身,朝著莊子固說道:
“莊將軍接管了他的部眾吧。
“你領著他的部眾一道,去淮安找路大人討要一地駐扎,不必守在河南了。”
宅心仁厚的莊子固神情悲涼,站在一旁不住地搖頭:
“唉,臣多謝殿下大恩。”
高杰站起身看著身邊猶自喘氣的劉澤清,皺眉道:
“劉總兵,你可看到是什么人沖來?”
劉澤清驚魂未定,耷拉著腦袋幽幽道:
“那黑影個子不高,動作奇快,敏捷至極,像個石塔一般,左眼好像有一道疤。
“我與許總兵走到此處,那人不知是伏在此地,還是從墻外躍來,總之看不清他沖來的動作。
“接著許總兵便驚叫一聲,我忙著扶許總兵,顧不得去抓人......”
高杰皺眉沉思,覺得劉澤清描述的人好生熟悉,但一時又想不起來是誰。
郭虎在高杰耳邊低語道:
“大都督,怎么感覺劉總兵像是在說您呢?”
高杰狠狠地瞪了郭虎一眼:
“蠢材!”
朱由崧感慨道:
“許總兵在睢州、寧陵多燒殺劫掠,河南之民怨恨尤甚,仇家甚多。
“孤猜測是他的仇家雇了殺手將其刺殺。
“桑大人,將他妥善安葬了吧。
“劉總兵,你跟金將軍下去換身衣服,壓壓驚。”
“多謝殿下。”劉澤清做個了揖便跟著金聲桓朝著衙外走去。
待兩人遠離了眾人,金聲桓才悠悠嘆了口氣:
“今夜要是不死一個總兵,就要死兩個總兵了。
“多謝劉總兵,成全了金某。
“不然擅殺朝廷勛臣,金某可吃罪不起。”
劉澤清透了透衣袖,冷哼一聲,搖了搖頭。
昨夜朱由崧吩咐金聲桓將劉澤清放出來,并交給他一柄鋒利的匕首。
金聲桓猶豫再三,還是照做了。
劉澤清拿到匕首后也是不明所以,連問了幾遍金聲桓要他用匕首做什么。
金聲桓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并非他故作高深,實則是朱由崧也沒有告訴他。
直到今天宴席,劉澤清才明白自己的任務。
福王或者是路振飛想借自己的手殺一個人。
劉澤清自進了衙門便好一番猜測,要我殺誰呢?
高杰?
似乎不對,高杰最近可是福王跟路振飛的紅人。
何況要是自己殺了高杰,估計當場就會被他的手下剁成肉泥......
在營地茍活,總比這樣強。
桑開第和丁啟光以及他們的手下?
也不對。
他們跟福王爺、路振飛往日無怨、近日無仇。
更何況他們也都是小角色,福王和路振飛動動指頭,給高杰遞個話,他們就化為烏有了。
那還能是誰呢?
總不能是福王爺命金聲桓將匕首交給我,讓我殺掉金聲桓吧。
難道是金聲桓知道了太多福王和路振飛的丑事,這二人想借助我的手......這也太匪夷所思了。
直到許定國進了府門之后。
劉澤清才想起,許定國跟自已一樣,也是個該死的主。
他暗自瞄了幾眼朱由崧,今日福王爺的眼神似乎與往常不同,從沒離開過許定國身上。
劉澤清在駱馬湖的船上見識過朱由崧的心機和手段。
今番看見朱由崧神態有異,不由得將這半個月來心中生銹的算盤又打了起來。
劉澤清一邊自斟自飲,一邊順著朱由崧飄忽的眼神望去,果然看見許定國的手從未離開刀柄。
這世間蕓蕓眾生的臉色,有的面如平湖,有的兇神惡煞。
可偏偏許定國的臉色如同泥沼,又如同泥沙,令人望之有種說不出的難受。
滿座文臣武將今日歡慶歸德光復,本應其樂融融,但是許定國在期間似乎格格不入......
當然,將許定國定為刺殺目標的劉總兵怎么都看他不順眼。
但是劉澤清忘了,悶悶不樂的自己也與這慶功宴格格不入。
一個是劫掠鄉民、殺良冒功的許總兵;
一個是抗旨南下、威逼藩王的劉總兵......
劉澤清獰笑著點了點頭,許定國!
許定國一定就是福王眼中的魚肉。
劉澤清也是輕狡詭詐之人,當然,是在駱馬湖被擒住之前。
心機深沉這一方面,他自認為也不弱于高、許之流。
今日僅僅看見朱由崧眼神不同尋常,便從中分析出了些許脈絡。
在席中各色人等眼花耳熱、推杯換盞之際,劉澤清直勾勾望向朱由崧。
他自信只要朱由崧也望著自己,二人不需對話,便心意連通。
劉澤清等待許久,可是朱由崧就是不往自己的方向投來眼神。
他心急如焚,這興許是他人生中最后一個獲得自由的機會。
啊不,是最后一個憑借自己能力獲得自由的機會。
他生怕宴席就這么結束,自己又將被押送回金聲桓冰冷的營地之中。
如果那樣,今后不管是崇禎爺回到南方重登九五,還是眼前的福王爺在應天踐祚登基,都與自己再無相干。
心中交戰了一刻鐘。
劉總兵終于下了狠心!
他媽的,無非就是一死,老子現在這樣和死了也沒什么區別!
我不得不搏,不是翻身就是身死,就在今日了!
劉澤清主意敲定,這才有了之前起座向許定國敬酒之舉。
不出劉澤清所料,朱由崧雖然一直沒有望向他。
但是他只一起身,朱由崧的眼神立時便投射過來,盡管只有一瞬間。
劉澤清敬完酒回到自己的坐席之上,心中反復回味朱由崧投來的眼神。
“對,他就是這個意思!
“我賭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