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七年三月十九,寅時三刻。
殘星未褪,淮安北城墻上火把通明,人影搖動。
朱由崧靜靜地望向夜色中的北方,饒是不住地深呼吸想讓內心平靜下來,可是五指還是不由自主地死死扣住冰涼的墻磚,幾欲嵌入其中,指節現出青白色的痕跡。
朱常淓打了個哈欠:
“賢侄,這天還沒亮,叫我等起床作甚。”
朱由崧口中吐出寒氣:
“心思不寧,擔憂陛下。”
路振飛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撫須望向城外遠處的黑暗,心中隱隱也升起一股預感。
“王叔,我來了!我才剛剛睡醒,沒來遲吧。”朱慈爚跑上前來,喘氣喊道。
寅時五刻,一陣寒風從北方涌來。
朱由崧不禁心中一顫,退了幾步,手指松開城墻,面向北方緩緩跪在了地上,朗聲道:
“臣朱由崧,叩拜大明崇禎皇帝。”
路振飛見狀,撩起衣襟緊跟著跪了下去。
朱常淓等人雖不知所以,但還是悠悠下跪,對著北方叩首。
向北叩拜的眾人之中,只有朱由崧知道。
今夜,順天城被李自成攻破了,苦苦支撐了十七年殘碎江山的崇禎帝以死殉國。
十七年功過任由后人評說。
也許他施政不善、寡恩無情,也許他寬失無度、能力平平。
但是作為華夏歷史上最后一個漢人大一統政權的皇帝,他畢竟還是保留住了人皇的最后一絲尊嚴。
朱由崧這一跪,不僅僅是為了向崇禎致意,更重要的,是想告訴崇禎:
大明沒有亡,他將替崇禎挑起漢人最后的擔子。
東天泛起魚肚白時,朱由崧眼角劃過一滴淚水,回頭望了最后一眼風雨飄搖的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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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禎帝殉國次日的卯時三刻,北都消息尚未傳到南邊,一切還是照著原本的樣子運轉。
碭山的高杰和李本深照例起了個大早。
二人在堂中共進早飯,順便商議著南下的計策。
李本深吸溜著嘴,吹了吹杯中的釅茶,又狠狠地吹了幾口一塊烤得金黃的發面饅頭,然后一大口咬掉半拉。
又將桌上的羊肉割了一塊,塞進了嘴里,口齒不清地說道:
“我現在倒是覺得這毬地方還可以嘛,能吃得上羊肉,喝得上好酒好茶,路振飛那老家伙的軍餉也沒虧欠過。
“北邊南下的全都是自己人,這些日子以來,咱們的兵馬不減反增,陸陸續續多了兩三千人。
“咱在這兒接著當土財主不是挺好的嘛,闖軍一時半會怕是下不來了。”
高杰用把小剃刀小心翼翼地打理著自己的胡須,待滿意后才轉頭說道:
“你個毛頭小子懂個什么,你怎么知道李瞎子的人馬不會來?
“那李瞎子要是南下,第一個挨打的就是咱們!你以為那李瞎子是好對付的?”
李本深咕咚一聲喝了一口釅茶,擦了擦嘴,嘿嘿笑道:
“他連婆姨都搶不過你,還能怕他個甚?
“瞧把舅舅嚇得,大不了咱們撤防,直接走胡茂禎的蕭縣,到時候看他路振飛咋辦。”
高杰摸了摸自己兩腮的胡茬,正準備說話,門外忽然傳來護衛的叫聲。
“總兵,李副將,路大人的使者,自稱原蘇松巡撫祁彪佳來勞軍了,目前正在傷兵營中探查。”
李本深聞言大駭,手上的饅頭片都掉在地上,猛地站了起來:
“賊!這路振飛屬曹操的嗎,剛說到他,他就派人來了,這飯還吃不吃得成了。”
高杰臉上也閃過一絲驚愕,聽見路振飛的名字他的心臟總要停跳一秒,沉聲道:
“莫不是南邊有什么消息,要調整布防策略。咱們趕緊出去看看。”
兩人簡單收拾了一通,便走出門去迎接祁彪佳。
剛走出正堂的門,高杰一拍大腿似是想起了什么,連忙對李本深說道:
“你趕緊滾到廂房藏起來。
“千萬別讓他知道你私下里離開防區,整日在我這待著。快,快滾!”
李本深拱了拱手,快步跑了下去。
高杰跟來人走到輜重營門口,發現一個身形消瘦,俊朗非凡的中年人正在與一個傷兵攀談。
那傷兵左腿纏著繃帶,吃不住力,全靠右腿站立。
平常的士兵的守備姿勢都是右手持長兵器而立,可這名傷兵為了保持平衡,卻是左手撐住長槍站立。
“哪里人士?”
“小的米脂人。”
“家里幾口人?”
“原先有八口。”
“嗯?如今呢?”
“算上我就三口了,其他人全餓死在陜西老家了。”
“所以投了闖軍?”
“還能怎么辦?高將軍義氣,就跟高將軍又投了朝廷。”
“左腿是怎么傷成這樣的?”
“在河南跟李自成交戰,對面的士兵原本都是自家弟兄,沒想到砍我比砍仇人還狠,就這么的,被砍掉了左腿。”
“好好休息吧,朝廷會好好待你。”
祁彪佳嘆了口氣,憂慮地望著高杰的營地——身體殘缺的傷兵,衣衫破爛的婦女,嗷嗷叫的孩子和混雜其中的牛馬騾羊......
自從接到路振飛的信后,祁彪佳連夜趕路,終于在三月十九深夜到了徐州。
迎接他的湯芬告知他,路振飛在淮安看視病重的周王,讓他先行來高杰部勞軍。
祁彪佳經過一番探查,不由得感慨萬分。
高杰不像傳說中那樣狂狷殘暴、全然不是個東西,這營傷兵他就沒有扔下不管。
剛剛那個瘸了左腿的兵還被安排掌管軍械,照樣吃得上軍糧,拿的上軍餉。
祁彪佳腳下踩著濕泥,挨個詢問,緩步行進。
“湯大人,此次回去以后從徐州多運些柴火,多拿些麻布。
“找些大夫給新生的孩子和產婦診病,不得有誤。”
祁彪佳對身旁一同前來的湯芬吩咐道。
湯芬點頭稱是。
祁彪佳嘆息道:
“北人南下,背井離鄉,水土難耐。
“一切事務艱辛,路大人身上的擔子不輕啊。”
湯芬在祁彪佳耳邊低語道:
“高杰來了。”
祁彪佳轉身一看,一個魁梧如石塔的矮壯漢子正站在籬笆旁望著自己,正是高杰。
“高總兵,在下原蘇松巡撫祁彪佳,奉路大人之命來此勞軍,這廂有禮了。”
祁彪佳禮數周到,不卑不亢,作揖道。
高杰拱手還禮:
“久聞大人賢名,高某有禮了。”
祁彪佳指著營中傷兵道:
“不敢。
“高總兵愛兵如子啊,沒有將他們拋棄,而是一同帶了下來,頗有古秦人風骨。”
高杰正色道:
“高某沒什么文化,但知道當兵的最重要的便是一個義字。
“這里都是跟我高杰過命的好兄弟,我又怎能忍心拋棄。”
祁彪佳感慨道:
“好啊,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可是高總兵,你們原本都是種地的良民,面朝黃土背朝天。
“為何一旦兵器拿在了手里,便忘了本。
“我聽說從山西、河南一路南下,貴軍劫掠甚多。
“你們日子不好過,百姓的日子更難過,怎么能去搶老百姓的東西呢?”
“我。”高杰面有赧色,他想說明軍除了黃得功等幾個死腦筋外,剩下的哪有不掠奪的,但終究是沒法對祁彪佳說出口。
高杰初見祁彪佳,便覺得此人與別的官僚完全不同。
路振飛又兇又硬。
高杰對路振飛的態度,比起尊敬,更多的是畏服。
其實要有機會,恨不得捅他幾刀。
除了大對頭路振飛,別的一些文官張嘴閉嘴那一套酸腐言語又總是叫人厭煩。
可是剛剛目睹祁彪佳慰問傷員,憂心婦孺。
此番被他說教一通,高杰倒沒有一絲怒火,反而生出幾分敬意。
他沉吟良久才嘆氣道:
“我軍紀不嚴,大人見笑了。”
祁彪佳搖頭輕笑,徐徐言道:
“無惻隱之心,非人也;
“無羞惡之心,非人也。
“總兵既已知錯,改便是。”
高杰點了點頭,問道:
“早就聽聞大人賦閑在家,不知路大人派您來到軍中所為何事?”
祁彪佳看了看北方布滿陰云的天色,嘆了口氣:
“高總兵不滿于區區四縣,鬧著要徐州,可是路大人也有難處。
“若是他前番前來與您相見,怕是又很不愉快。
“因此路大人才派我來此,希望和您冰釋前嫌。”
高杰倒是爽快:
“路大人有難處,高某亦有憂愁。
“我兵馬眾多,大人也看見了。
“這些傷員婦女在這小縣之中如何住得。
“況且分兵四地,徐州又非高杰調度,日后一旦分崩離析,又待怎的?”
祁彪佳點了點頭,望著高杰道:
“高總兵莫憂。
“這是路大人剛剛批下的物資手令。
“徐州城中的兄弟都沒有配發,先發到了高總兵這里。
“是湯大人帶來的。”
高杰一愣,先是再三向祁彪佳道謝,接著對湯芬也拱了拱手。
聽祁彪佳說話,高杰有種說不出的暢快,仿佛處處被體諒,處處被理解一樣。
自從父親和兄長餓死在陜北后,高杰便再也沒體驗到這種感覺了。
祁彪佳接著問道:
“高總兵貴庚?”
高杰摸了摸剛剛修理整齊的髭須,恭恭敬敬回答道:
“三十六。”
祁彪佳踱步緩行,看著營地吃奶的嬰兒,笑了笑:
“下官比您癡長六歲,敢問高總兵可有子嗣?”
高杰眼中閃過一絲光芒:
“勞您動問,內人剛生了一個兒子,才兩個月大嘞。”
祁彪佳似是思考片刻,這才言道:
“可曾取名否?”
高杰看了祁彪佳一會兒,試探性地問道:
“還沒有,請大人賜名。”
“元爵,如何?”
祁彪佳顯然是早已有所思量,便脫口而出。
高杰聽著這個名字非常舒服,但是又不甚明了,只是摸著胡須傻笑:
“好啊,此子能承大人賜名,是他的福分。”
湯芬拍手道:
“好名字,元者,善之長也。
“高總兵,祁大人給令郎起了個貴氣無比的名字吶。”
高杰砸吧了一下滋味,覺得又威風、又上口,頓時覺得舒暢無比:
“哈哈,好!多謝大人厚望,就叫他元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