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杜園大半個院子都彌漫著一股艾草苦香。
傅青主頭戴一頂素色紗冠,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靛青直裰
他相貌清癯,但是須發油亮如漆,目光炯炯。
身旁的王總旗等幾名隨從疲憊不堪,身形憔悴,各自背著傅青主的行李和藥箱,
傅青主一腳跨過門檻時,行動如風,目光一掃便知屋中人物乃是請他相見的王爺們。
他對著屋里幾人深揖及地:
“在下陽曲傅山,見過諸位王爺。”
王總旗也緊跟著邁步進來,腰間還用草繩系著個鹿皮藥囊。
朱由崧適才眩暈不已,尚抓著朱慈爚。
如今見到神馳已久的傅青主就在眼前,想起此人神乎其神的醫術,不由得驚喜萬分。
他撤回被攙扶的手臂,鄭重地對傅青主抱拳還禮:
“在下福藩朱由崧。
“久仰傅先生大名。
“您不遠千里,風塵仆仆趕至淮安,實在辛苦!
“今日本應先為您接風洗塵,可是實在不巧。
“周王爺病重,您看...”
朱由崧話未說畢,便被朱恭枵一串咳嗽聲打斷。
傅青主見他只是咳嗽,可是不見胸口起伏,不由得眉頭微蹙。
床邊坐著的潘守元已然心灰意冷,連連搖頭:
“只怕是回光返照了。”
“王爺,且容草民觀癥。”
傅青主略一拱手,徑直走向雕花拔步床。
朱常淓捏著串沉香佛珠往窗邊讓了讓,出聲吟誦道:
“若見男子女人,有病苦者,應當一心,為彼病人。
“常清凈澡漱,或食,或藥,或無蟲水......”
朱慈爚輕輕戳了戳他的胳膊:
“都這時候了,潞王爺您就別念了。”
傅青主輕笑一聲,擺擺手:
“念念也有所裨益。
“咒一百八遍,與彼服食,所有病苦,悉皆消滅。”
朱常淓聽得傅青主張口便能接住自己的佛經,心中油然升起一股相逢恨晚的感情,連連道好:
“好啊,傅先生不但精通醫道,還對我佛學深有研究,阿彌陀佛。”
真能行?
潘守元世代行醫,名滿江南,自然聞得三晉傅山之名。
他并非爭強好勝之輩,但是今日能在淮安有幸一見,當然也想看傅山到底有何絕技,于是便從床上緩緩站起身來,行禮道:
“傅先生,在下山陽潘守元,有禮了。”
傅青主抱拳道了聲:
“原來是山陽潘家,傅山有禮了”。
潘守元退開幾步,讓出床側的位置。
傅青竹邁步上前,輕卷衣袖,俯身叩脈,指尖在朱恭枵左腕一搭,抬眼盯著朱恭枵形如枯槁的面色。
眾人大氣都不敢出,緊緊地盯著傅青主。
傅青主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皺,輕輕嘆了一口氣:
“脈象浮取如雀啄食,沉取似蝦游水。
“嘶,怎么會病的這么重,真是怪哉。”
王芷柔趕忙走近,輕聲詢問道:
“傅先生,聽您這話的意思,病得很重,但是也許還有救?”
傅青主未答話,提起鼻子嗅了嗅。
然后找王總旗要過鹿皮藥囊,從中抽出一根竹篾,輕輕往周王腰下一探。
再抽出來之后,只見竹篾前端有微黃的皮肉碎屑,還混著一些黑色藥膏。
傅青主用大拇指指蓋輕輕刮了點藥痂嗅聞,問道:
“潘先生,你可是用了生附子搗泥外敷?”
潘守元摸了摸大腦門,回答道:
“是,附子雖毒,卻能回陽救逆。”
潘守元示意身旁站著的徒弟展開藥方,朗聲讀道:
“內服方以四逆湯為底,佐以三錢人參...”
“且慢。“傅青主轉向朱由崧,“殿下,周王爺近三日可進飲食?”
朱由崧搖了搖頭:
“本來還能喝一些羊奶,自從昨天開始就湯藥不進了,羊奶也喂不進去。”
傅青主沉吟片刻,從袖中摸出個油紙包,掀開一角,從其中拿出幾根風干的蘆根,吩咐道:
“煩請找人用此物煎碗甜水,用井水鎮涼。”
“先生我去吧。”劉五接過蘆根,拉著杜秋走了下去。
傅青主又轉頭對潘守元道:
“潘先生,閣下開的四逆湯專治陽虛欲脫,四肢厥逆,脈微欲絕,這本無不妥。
“只是,只是這周王爺胃氣已絕。
“四逆湯加上人參入腹,反成負擔。
“幸好他反嘔,湯藥沒能灌進去,否則一旦猛藥入胃,恐怕還更難醫治。”
潘守元的大腦袋唰的一下便紅如秋棗,面前是諸位王爺,身旁還有自己新收的徒弟。
這醫術不精也就罷了,治療的還是朝廷的王爺。
一旦傳揚出去,山陽潘家百年名門的招牌怕是要砸在自己手里了。
他不由得面子有些掛不住,霍然搶過童子的藥方,往案上輕輕一拍:
“周王氣若游絲,又因為極度虛弱無法下針。
“若不以猛藥強行拉住最后一點元氣,潘某實不知如何醫治。
“還請傅先生施法,讓潘某開開眼界。”
“嗯,您說的對,病人體極虛弱,又不可下針,著實難辦。
“但是,依在下之見,周王爺還沒到猛藥勾魂那一步,眼下還有艾灸之法,可以一試。”
傅青主解開周王中衣,指著他的枯瘦胸膛,接著緩緩言道:
“幾位殿下,煩請令人多取些三年陳艾,我這里恐怕不夠用。
“再多拿上幾根上好的生姜來。”
朱由崧回答道:
“藥材不是問題,幾日前便已備下,倫奎,你去西廂房取藥。”
朱倫奎立即拉過一個杜府奴仆跑出屋子。
傅青主食指丈量周王肚臍與曲骨之間,找到臍下三寸的位置,緩緩言道:
“先灸關元固本,再以磁石引藥歸經。”
王總旗將藥囊放在窗邊,傅青主從中掏出自備的馬蹄形磁石:
“煩請潘先生搭把手,摁住風府。”
朱常淓見狀趕緊將周王扶成了坐姿。
潘守元站在了床上,用指頭緊緊地壓在了脖頸處的風府。
傅青主將磁石按在周王命門穴,問道:
“艾草取來了否!”
朱倫奎一路小跑,走進屋中,將應用之物遞上:
“先生來了,還請救救我爺爺。”
朱常淓湊近看那磁石,忍不住奇道:
“這,此物真能引藥?”
“磁石不過死物。”
傅青主左手將艾絨捏成雀卵大小,道:
“還需借陽氣為引。
“勞駕三位各執艾炷,潞王爺請灸左足涌泉,潘先生灸右足。
“福王殿下,勞您扶住周王爺,百會穴草民要親自灸診。”
朱常淓不解道:
“先生,孤雖略懂人體穴位,但是不會醫術啊”
“誒,這有何難,潘先生灸何處,王爺你就灸何處。”
潘守元將姜片切成薄片,又用針各自戳了五六個孔洞,交與朱常淓和傅青主。
王總旗俯下身子,將周王鞋襪褪下,撤在一邊。
傅青主點燃艾炷,將之分交到兩人手中。
自己左手也捻過一撮,一上一下在百會穴上緩緩移動。
右手則畫個圓圈繞動磁石,在命門處發力。
傅青主左右雙手的動作一直一曲,一輕一重,兩方齊動,居然靈活自如,互不干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