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崧慌忙跟著朱慈爚來到了周王艙中。
周王躺在床上,雙眼渾濁,盯著艙板一動不動。
喉嚨中發出微微嘶啞聲,氣若游絲,說話都極其艱難。
潞王良醫吳文希正坐在床側搭腕診脈,周王良醫徐歧站在一旁手中端著一碗湯藥。
兩人均是眉頭緊皺,神色憂慮。
朱由崧命徐岐放下藥碗,拉著他走出了船艙,急切問道:
“周王身體如今到底怎樣,據實講來?!?
三月初春寒料峭,可徐岐頭上卻遍布涔涔的汗珠,他顫巍巍言道:
“回稟福王爺,周王這病,怕是很難治好了?!?
朱由崧心中一顫,險些站立不穩,登時問道:
“昨日還飲酒開宴,今日怎會變成這樣?詳細說來!”
徐岐咽了口唾沫,低聲道:
“周王爺肝火熾盛,肺氣又不足,難以壓制毒火,身體羸弱已極。
“而且,福王爺。
“周王他老人家的箭傷迸裂,沒有及時醫治,如今已經化膿。
“內火已然難以壓制,導致氣滯血瘀之癥,此刻外傷就更加棘手,唉...”
和周王相處好幾天來,朱由崧從未聽說周王曾經中箭,更不要說什么箭傷迸裂。
朱由崧這一驚實在不小,趕忙問道:
“中箭?傷在哪里,我等怎會不知?”
徐岐拱手言道:
“回福王爺,傷在后腰窩上,命門穴斜下一寸。
“剛剛迸裂時,創口烏黑流膿,是小人親手清理診治的?!?
身旁的朱慈爚怒道:
“混賬東西,你是周王的醫正,怎么這些日子沒跟諸王提過此事?”
徐岐膝蓋一軟,跪下顫抖道:
“二位王爺容稟啊。
“南下之時,傷勢不甚嚴重。
“下官敷以草藥,肩備湯藥,眼看著要好了。
“可自從得知劉澤清南下的消息那日起,他老人家的傷勢便陡然加重。
“下官苦勸周王去淮安府城醫治不果,只得多備了些清熱解毒的草藥。
“幾欲告知諸位。
“可周王又嚴命我們所有人不許聲張,怕誤了大事。
“因此這才遷延到今日。
“沒想到,沒想到王爺他今天突然惡化,這...這...”
朱慈爚憤憤道:
“虧你還是王府里的醫生。
“別的沒想到,周王爺這些天飲食如何,精神如何。
“這你還能沒想到嗎?
“再大的事,能有他老人家的身體重要么?
“人命關天的事情,還敢瞞著眾人,真是糊涂!”
徐岐渾身顫抖,癱軟在地。
朱由崧知道朱恭枵的脾氣,知道此事不能怪徐岐。
他拍了拍朱慈爚的肩膀,轉身走回了艙中。
看到朱由崧走了進來,朱恭枵渾濁的眼中流出了幾滴淚水,手指微動示意他前來。
朱由崧上前半蹲在周王床前,緊緊地握住了周王干枯瘦癟的手。
朱恭枵喉結滾動,艱難言道:
“我本想為陛下藩屏,匡定社稷。
“怎奈,怎奈天不遂人愿。
“如今我年事已高,又病成這個樣子,恐怕日子不會長久了。
“倫奎年幼無知,但賴你和潞王幫襯,想來不會受多少委屈。
“只是這天下...唉...”
朱恭枵眼中淚水涌動,緩緩將頭轉向另一側,不再看向朱由崧。
朱由崧心中顫動,雙眼不由得泛紅,握著周王的手哽咽道:
“江南多名醫,我等再遣人去找尋。
“王兄請一定珍重,您不會有事的。
“倫奎是個好孩子,將來他一定能振興周藩,不會給您丟人?!?
朱恭枵緩了片刻之后,又將腦袋轉回,看向了床頭侍立的王芷柔:
“芷柔,你過來。”
王芷柔梨花帶雨,神情哀傷,走上前來蹲在朱恭枵身側,抽泣道:
“伯伯?!?
朱恭枵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柔和,良久才言道:
“你,你便跟了福王吧?!?
“??!”
王芷柔臉唰地通紅,脖頸雪中帶粉,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眼看朱由崧不語,朱恭枵眼神微動,急切道:
“福王,福王莫不是......”
朱由崧明白這是周王爺最后的冀望。
他沒有用言語回應,而是一把握住了王芷柔的手,鄭重地點了點頭。
王芷柔手如柔荑,膚如凝脂,被朱由崧這一握,不禁微顫了幾下,登時滿臉羞紅,低下頭去。
朱恭枵這才滿意地擠出了一絲笑容,隨即似是感覺到了什么,盯著船艙頂幽幽道:
“是,是無常接我來了嗎?”
“船,是在走么,咱們這是去哪兒?”
朱常淓口誦佛號走了進來:
“南無藥師琉璃佛。
“周王爺,咱們的船是去淮安府城。
“山陽自古名醫眾多。
“若能尋得大家,施以圣手,想來您的病會有轉機。
“此間之事,已經盡數托付給卜總兵了。
“你安心養病,莫要擔憂?!?
朱恭枵緩緩閉上了眼睛,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江海相逢客恨多,風拂葉過駱馬波。
乘奔御風,船隊順水而下,終于在三月十五日下午趕到了淮安西湖。
安頓好之后,早有山陽名醫被潞王遣馮千戶先行一步,請來湖中。
馮千領著一個人來到周王艙中,低聲介紹道:
“諸位王爺,這位大夫是潘守元,祖上歷來為御醫,是山陽首屈一指的醫術大家?!?
潘守元斗大的腦袋,五短身材,背上高高隆起,頗似背了個簸箕。
朱常淓見狀眉頭禁皺,抬袖想指,但又將手放了下去,對著潘守元點了點頭。
朱由崧快步上前言道:
“潘大夫,病人已經昏迷不醒兩日了。
“勞您費神,施展醫術救人吧。”
朱恭枵經過兩日顛簸,如今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了。
兩日來,只清醒過不到三個時辰,期間粒米未盡。
只喝過幾口備給魯王幼子朱成棟的羊奶。
潘守元邁著步子,緩緩上前,圍著周王看了半圈,言道:
“病人手指苦干,恰似樹枝,肺主一身之氣,其華在爪。
“王爺肺氣衰竭至極,便難以制得住肝火。
“恕草民之言,想來王爺以前恐怕脾氣躁郁,常生怒火吧?!?
朱常淓連連點頭,不禁對這個大頭醫生刮目相看,悠悠言道:
“暴怒傷陰,暴喜傷陽。
“喜怒不節,寒暑過度,生乃不固?!?
潘守元轉過頭來,神色疑惑地盯著潞王:
“依王爺高見,如何醫治?”
朱常淓聞言一愣,我只是會念幾句經。
我要是會醫治,還請你來作甚?
朱由崧盯了朱常淓一眼,示意他少拽幾句文,伸手拉過了潘守元:
“實不相瞞,周王的確經常動怒。
“王府中幾位醫師診斷幾次,也對此病束手無策。
“還請先生施以圣手。”
潘守元走上前去,伸出三指,輕扣寸脈,只三五秒鐘,便搖頭似篩糠。
朱慈爚暗道不妙,趕忙問道:
“潘神醫,您別光顧著搖頭,這,這到底如何?”
潘守元沉聲道:
“王爺氣血羸弱,寸上無脈,恐怕不但是肝火熾盛,還身受重傷吧。”
朱常淓又悠悠道:
“王事多難,維其棘矣?!?
潘守元又疑惑地看向了朱常淓。
朱由崧解釋道:
“王爺腰部中箭,又在南下過程中傷口迸裂?!?
潘守元讓朱倫奎揭開周王衣物,仔細看了看包扎著的傷口,又伸手輕觸了幾下。
待合上衣服后,潘守元又手捏周王脈搏,閉目沉思,良久才出聲道:
“蒼天之氣,清凈則志意治,順之則陽氣固。
“雖有賊邪,弗能害也,此因時之序。
“王爺心思不寧,陽氣難固。
“陽氣者,若天與日,失其所,則折壽?不彰,故天運當以日光明。
“兼之王爺經日在這艙中,見不到太陽?!?
“又受水中邪濕侵襲”
“依草民看,恐怕是不行了。
“我最多能為王爺續上幾天命罷了,想要根治恐怕是癡人說夢了?!?
聽完潘守元此言,艙內又是一陣唏噓和哭泣聲。
朱由崧神色黯淡,心里有一股難以名狀的悲哀。
周王雖然嚴厲強勢,但是心屬大明,忠貞不二,更兼對自己關懷有加。
劉澤清這個又奸又滑的大軍閥南下,若不是周王爺虎威猶在,能否擒住此人也殊難預料。
朱由崧早將這位不茍言笑的宗室兄長當作了一位良師,一位助手。
可沒想到,轉眼間周王爺便要離去,一時間朱由崧難以釋懷,神色哀傷。
朱常淓手轉佛珠,哀嘆數聲,緩緩言道:
“潘神醫剛剛言道,這湖中邪濕難當,應當速速帶周王爺去岸上修養。
“我在淮安西湖岸邊有一位老相識。
“便是那綰秀園園主杜光紹,此人是江南聞名的大鹽商,不如上岸去他那里暫住。”
周王妃擦著眼淚點頭道:
“全憑王叔做主?!?
朱由崧緊跟著言道:
“此事一刻也不能耽擱,馬上安排起行!”
幾人出了周王船艙,朱常淓喚來馮千戶吩咐道:
“你命人前去杜園告知諸王要移架他家的消息。
“記得和杜先生說。
“讓他備好一切藥材補品,以供使用。
“讓其馬上騰出幾間向陽的屋子來。
“切記,此事緊急,一定要快。”
朱慈爚臉上的淚痕還沒擦干凈,問道:
“萬一,萬一周王爺......我等......”
朱由崧拍著他的肩膀,安慰道:
“修短隨化,終期于盡。
“如若王爺真的不幸沒能挺過這一關。
“我們照顧好王妃和倫奎便是。
“馮千戶,我等藩王于此多有不便。
“勞你親自去徐州請路大人前來主持大事?!?
馮千戶拱手離去:
“得令?!?
眾人望著粼粼湖水,心中各有所思。
朱常淓神情悲凄,幽幽地唱起了歌:
“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
“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靈,子魂魄兮為鬼雄?!?
朱常淓聲音婉轉而又悲壯,唱著唱著竟掩面而泣:
“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佛祖啊,如今為之奈何?!?
朱慈爚聞言心中不甚悲凄,捂著臉,抽噎著走回了艙內......
夜幕低垂,西湖上風聲呼嘯,大多數船只早已休憩,唯有幾位王爺的船上泛著些許微光。
派去綰秀園交接的士卒回來復命,說是杜光紹已經騰出了地方,請幾位王爺移駕。
經過一番折騰,眾人終于在在深夜將周王挪騰到了西湖邊上的綰秀院中。
杜府建在山陽縣東郊,高墻黛瓦,庭院深深,富貴逼人。
要論占地之廣,怕是有四五里見方。
由于其房舍眾多,門戶廣大。
諸王經過一番商討最終決定將朱恭枵安排在遠離水氣的“如如室”。
其余三藩則住在了院內紫竹樓中。
樓高四層,極為奢華,登上頂樓便可將西湖旖旎風光盡收眼底。
夜深月明,三王心事難寧,不約而同起床,站在樓上看著遠處明月下的西湖。
朱常淓不由得感慨道:
“唉,此處倒是別一副風景。
“水闊不分天際,月明遙見漁榔。
“雁字驚寒陣陣,分明一幅瀟湘。”
朱慈爚小聲言道:
“不知道周王能不能挨過這一劫。”
朱由崧心覺難受,搖頭走進了屋中。
次日清晨,三藩早早地起了床,簡單梳洗用膳后,便匆匆前去探看周王。
杜府仆人杜秋領著三王七繞八繞,穿過五六進院子,途徑無數亭臺樓閣,花園假山,這才走到周王的居處。
朱由崧進屋一看,潘守元早已坐在周王床邊。
他的手指輕握朱恭枵的胳膊,神色冷峻,默然不語。
朱常淓忍不住問道:
“大夫,這?”
潘守元起身道:
“就這幾天了,準備后事吧。
“藥已經喂不進去了?!?
朱倫奎“哇”地一聲哭了出來,趴在窗邊嚎啕。
“你走了我可怎么辦啊,你就忍心......”周王妃抱著王芷柔失聲痛哭。
朱常淓手轉佛珠,握住周王嶙峋的手,緩緩吟誦起了往生咒......
朱由崧看著屋內的情景,一時間感到氣血上涌,站立不住,眼前的世界彷佛變得模糊了起來。
“福王叔!”朱慈爚眼見手快,一把握住了將將欲倒的朱由崧。
“幾位王爺,去山西的王總旗幾人回來了!”
劉五快步走了進來,顫聲道:
“他還領著一個先生,說是山西大儒傅青主南下了!”
朱常淓連忙將手抽了回來,佛珠啪的一聲往手上一串,口中往生咒頓止,尖聲叫道:
“快!快請傅先生來為周王診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