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澤清語氣強硬至極。
他知道朱慈爚還未受到朝廷冊封,并非正格的藩王,因此沒給朱慈爚半分面子。
朱慈爚目眥欲裂,氣得渾身顫抖,指著劉澤清說不出話來。
劉澤清則眼神陰狠掃視艙內,手不自覺地放在了佩劍上。
船艙中的空氣登時凝固了起來,幾名護衛大氣也不敢喘,緊握刀柄,死死盯著劉澤清,防止他暴起傷人。
眼看著再不阻擋,恐要出事,朱由崧袍袖一展,起身言道:
“劉總兵,我等到此,是為了匡扶大明,解民倒懸。
“不日即前往南京,收拾江南山河人心,再圖北向克闖滅清。
“希望劉總兵能通力配合。
“日后克復山東,待孤向圣上保舉,你仍可居總兵之位,如何?”
什么?
仍居總兵之位?
那我現在已經不是總兵了?
你說不是,老子就不是了?
劉澤清看著剛剛還為自己開脫罪責的福王,好像一點也不面善了。
思索片刻后,劉澤清后槽牙咬的咯吱作響,魚死網破般地說道:
“本朝素有規制,諸王不得干政。
“本將的總兵頭銜,由兵部指派,閣部核批,圣上恩準。
“這恐怕并非福王爺能隨意任免吧。
“王爺們說我違命脫逃,言辭鑿鑿,末將可曾斗膽問過王爺們在此何干?
“待陛下南下,我修書一封,直達圣聽,到時候大家恐怕都不好看!
“今夜已經深沉,恕劉某已然困頓,言辭之中恐有冒犯,就先告辭了,明日再來拜見諸王?!?
說罷劉澤清就要轉身離去,卻被卜從善擋在身前。
劉澤清歪頭睥睨,喝道:
“你要干什么!
“老子是陛下御賜的太子太師。
“你是什么東西?你打過幾年仗?
“在此阻攔朝廷勛臣,莫不是要和幾王謀逆不成?”
卜從善笑道:
“劉總兵,我哪里來的這個膽子,是有人要見你。”
“是誰?”
劉澤清疑惑地看向了卜從善,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得,眼中閃出了一股徹底絕望的神色。
窗外的火把跳躍,走來一個佝僂的身影。
門口的衛兵將門推開,正是周王朱恭枵緩緩走了進來:
“呵呵呵,好一個太子太師。
“暌違久矣!老王有禮了,劉總兵?!?
“周,周王,你,您怎么也在......您不是在...”
“湯芬不是說...”
劉澤清心中防線徹底崩潰,呆立在原地動彈不得。
他自己心里清楚,無論是福、潞二王亦或是卜從善都不可怕。
二王顧忌身家性命、畏懼圣上追責,沒有殺自己的膽量。
卜從善也不過是裝點門面,不敢真和自己動刀。
但是周王則截然不同,這老東西的本事,自己曾在開封領教過。
他親自上城樓督過戰,是刀頭上滾過的王爺,端的是又狂又橫。
更何況他現在一條老命,恐怕更是無所顧忌。
萬一他不計后果,此番自己便真是栽了。
朱恭枵坐定以后,擺擺手道:
“劉總兵坐下說話吧?!?
劉澤清兩股戰戰,嘴唇發木。
如提線木偶般腳步在地上蹭行,一把扶住椅子把手,才緩緩坐下。
腦中閃爍著一段往事。
作為沙場宿將。
劉澤清于崇禎初年便領兵在遼東抗清,憑借著虛報戰功和逡巡觀望一度升至左都督加太子太師。
他自以為天下形勢熟稔于胸,憑借著狡黠輕捷便能夠在這亂世周游。
去歲李自成再圍開封府,劉澤清率部馳援。
闖軍來攻,他與之交戰不敵,遂率軍遁走。
留下朱恭枵坐困孤城,最后開封城破,不得以逃到了彰德府。
因為前番將朱恭枵坑的城破兵敗。
如今再見之時,劉澤清心中膽寒,全然沒有了當總兵的傲氣,生怕朱恭枵突然暴起,掏出刀來把他砍翻在地。
劉澤清這邊正內心交戰呢,朱恭枵打破沉默:
“劉總兵鎮守山東,責任不可謂不重,卻為何深夜率軍來此???
“莫不是腿病復發了?”
劉澤清連忙拱手笑道:
“勞周王爺記掛,如今年事漸高,腿疼難熬,這才不得已南下。”
朱恭枵冷笑一聲:
“既然劉總兵身體抱恙,那就讓其他人幫你帶兵吧。
“你便在這湖中安心療傷吧?!?
劉澤清神色大變,嘴中嘟囔道:
“可是我朝......”
朱恭枵忽然笑了起來:
“呵呵呵,當年在開封時,劉總兵是遵了誰的制度逃跑的。
“如今在山東時,又是遵了誰的制度南下的。
“你要是再給我說一句廢話,今夜就葬身在這湖中吧?!?
劉澤清失了魂兒一般滑下椅子來,低聲下氣地拱手答道:
“劉,罪將劉澤清得令。
“只是士卒匆匆南下,萬一交接出了問題,壞了大事,可容我交待下去。”
朱恭枵閉眼搖了搖頭:
“怎么讓你看清形勢就這么難呢。
“莫要垂死掙扎了。
“馬化豹、高祐等人此刻應該在和徐州總兵金聲桓把酒言歡。
“你在這船中安心等待,他們隨后就來此陪你?!?
劉澤清大駭,指著周王說不出話來,良久這才垂頭喪氣地說道:
“不知周王要如何處置劉某?”
朱恭枵指著朱由崧道:
“老朽不敢處置,但聽福王的意見吧。”
劉澤清目瞪口呆地看向了此間唯一一個友善的藩王,思及其人身份,這才意識到眼前幾人是在此......
媽的,早知道如此,老子在岸邊就把湯芬這個狗東西砍成肉泥,然后率軍將這些逆賊一網打盡。
任劉澤清當下有再多怒火,也只能生生憋回肚中,眼巴巴地看著朱由崧:
“福,福王爺......”
朱由崧尚未開口,一旁幽幽坐著的朱常淓忽然口中吟誦起了佛號:
“阿彌陀佛。
“春者發陳也,天地俱生,萬物以榮。
“生而勿殺,予而勿奪,賞而勿罰,此春氣之應,養生之道也。”
劉澤清莫名其妙地看向了朱常淓,這玩意是在念什么?
朱由崧聽到叔叔背這段《素問》,頗會其意,清了清嗓子說道:
“劉總兵與外寇家賊血戰近二十年。
“你的體國之心,我等不會懷疑。
“但只希望日后能識正途,行正事。
“若再鉆營狐疑,徘徊歧路,坐昧先幾之兆,則必貽后至之誅!”
朱由崧聲音并不大,但是字字如刀劈斧鋸,鉆向劉澤清的內心。
說句實話,如何處置劉澤清,朱由崧心中也十分糾結。
此人絕非良善之輩,兇暴貪婪,魚肉百姓,其惡行累累聞名于當世,就是今晚將劉澤清砍死之后,沉入湖中都不為過。
但麻煩的是,劉澤清是現如今掰著手指能數到的明軍高級將領,且領太子太師之銜,紙面級別比路振飛還高。
若是一刀下去,賞他個痛快,讓他就這么死在了淮安。
那他的余部如何安置?
剛剛穩定下的高杰會作何反應?
其他北方明軍還敢不敢南下投奔?
南京那邊的問責如何應對?
這些問題統統不好回答。
所以朱由崧暫時不想決定是否殺掉劉澤清,他也知道,暫時輪不到自己決定。
前幾日從周王處回來以后,他便喚來湯芬,把這個問題遞給了他。
當時湯芬聽完朱由崧的問話,并不感到意外,沉吟半晌,方才言道:
“放不可行,用不可行,殺更不可行,囚之最善?!?
朱由崧點了點頭,他心知肚明,這是路振飛的決定。
他便許諾湯芬,待劉澤清事畢以后,讓他回徐州給路振飛復命。
適才湯芬將劉澤清引到碼頭,目送著馮千戶將他帶上命運的小船。
這才放下心來,一路向西北行進,奔徐州城而去。
聽聞朱由崧的一番話,劉澤清長出了一口氣。
看來自己的命是保住了,但是不知道將會被囚禁多久。
“唉,多謝福王大德。
“末將戴罪之身,唯王爺之命是聽。
“日后王爺一聲令下,末將赴湯蹈火,不敢惜身。”
劉澤清完全沒了剛剛的囂張氣焰,耷拉著腦袋,連作揖的力氣也沒有了。
朱恭枵神色冷漠地看了劉澤清幾眼,冷冷道:
“你便帶著家小在這舟上暫歇幾日,吃點河鮮,賞些風景。
“待我等整頓軍隊之后,一同南下?!?
劉澤清連忙點頭諂笑著稱是。
朱恭枵隨即對卜從善吩咐道:
“給劉總兵手下士卒所備的糧食是否都已經備齊了?”
卜從善拱手道:
“數日前就已經全部準備好了?!?
朱恭枵滿意地點了點頭,接著吩咐道:
“拿著他的將令去接納士卒吧。
“將其妥善處置,暫時編入你的麾下聽候調遣?!?
卜從善點了點頭,正準備出去。
朱恭枵又言道:
“我聽說劉總兵這支隊伍軍紀極差,搶掠百姓,殺良冒功,實在是缺少管教!
“敢有桀驁不馴者,你和金總兵自行決斷,不用上報。
“若是你二人連這都干不好,便去沉湖吧?!?
劉澤清聞言大駭,全軍一路南下,燒殺搶掠的事,幾乎每個人都干過。
萬一手下不應卜從善、金聲桓之令,倒時候引起嘩變,恐怕會被殺個干凈。
劉澤清最終囁嚅片刻,終究還是沒能說出話來。
卜從善拱手告退:
“得令!
“末將必不辱命!
“諸位王爺,末將告退?!?
朱慈爚見狀,連忙出聲喊道:
“卜總兵且慢,本王要跟你一同前去交接。
“諸位,告辭?!?
朱恭枵點了點頭,對馮千戶吩咐道:
“開宴,為太子太師、山東總兵劉澤清接風洗塵?!?
劉澤清心中苦悶,郁郁不言。
卜從善走了進來,拱手道:
“王爺,高、馬、張等將已經安置妥當。
“軍中輜重甚多,不知如何處置?”
朱恭枵看向了朱由崧。
朱由崧徐徐道:
“給金將軍的徐州士卒撥一萬兩救急使用。
“剩下的暫時扣下不用,以備時需。”
劉澤清素來貪婪,頗有私產,盡管軍中將士困頓不看,但他卻不肯解囊救濟。
這也正是他壯著膽子來到二王船上的原因。
他既是來要糧的,更是想狠狠撈上一筆,肥一肥自己的腰包。
劉澤清默默聽著朱由崧瓜分他的財產,低頭望著地板,木木地半張著嘴。
不久,船上竟真的開了宴。
酒過三巡,卜從善這才給郁郁寡歡的劉澤清斟了一杯酒:
“喝吧,劉兄?!?
劉澤清默然不語,酒入愁腸,化作后悔淚。
卜從善和金聲桓在岸邊分頭收捕繳械了劉澤清的親信。
二人往來接駁之下。
后半夜被劉澤清遠遠甩在后邊的步兵隊伍也三五成群趕到岸邊,天亮后統計人數,竟有三千人之多。
劉澤清眷屬陸續被接到湖中,囚在了駱馬湖心的一輛大船之上,由金聲桓派人監視。
次日清早,朱由崧被一陣搖晃驚醒。
抬頭一看,朱慈爚滿臉焦急之色:
“福王叔,快醒醒,出大事了,周王爺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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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準備怎么處置劉澤清?”路振飛看見湯芬倒也不吃驚,面無波瀾地問道。
湯芬咽了口唾沫:
“殿下,殿下說他聽大人的?!?
路振飛撫須笑道:
“他什么時候發現的?”
湯芬臉色難堪,遲疑片刻這才說道:
“估計是第一次見面,福王殿下,就猜出是大人派我去伺候潞王的?!?
路振飛端起茶抿了一口,悠悠道:
“嗯,所以劉澤清事畢,你就被趕回來了?”
湯芬嘆了口氣:
“啊,我并不是被趕回來的。
“其實,其實福王殿下什么都沒說。
“是下官卑賤,享受不了王爺們在湖中的...的膳食。
“福王憐憫小的,這才讓小的回了徐州。”
路振飛撫須大笑不已。
湯芬囁嚅片刻,才出聲道:
“下官近日聽聞,朝廷下令福建巡按護送益王歸藩,這......”
路振飛笑聲頓止,拂袖起身道:
“你的消息也很靈通嘛,此事你不必擔心,我自有打算。
“時間不早了,本官還有其他事,先走了?!?
湯芬臉色顫動,良久才起身拱手道:
“是,待下官送送大人?!?
路振飛遠走之后,湯芬注視著他的背影長嘆了口氣。
益王的封地在遠在江西建昌府,棄封跑到了福建邵武,遠在順天的朝廷都知曉此事,下令福建巡按妥善安置。
福、潞二藩自衛輝、兗州、一直到淮安,期間輾轉月余。
朝廷不可能不知道,但是自己怎么一點都不知道朝廷的消息。
就算是河南巡撫蘇京目前在闖軍手里當俘虜,沒法上報此事。
但路振飛可是一直和朝廷有文書往來。
湯芬知道,目前只有一種可能。
路振飛壓根就沒往上報福、潞二藩的事,甚至是在朝廷知曉此事之后,還將朝廷的文書壓了下來。
湯芬越想越怕,不禁自嘲:
“我本以為自己忠勇直率,自矜自伐,常常冒犯大人,今日才知道,是大人讓著我罷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