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崧握著兩個兵符怔怔出神,良久才深吸口氣,將其放在了桌上,神情舒泰:
“好啊,好!
“黃將軍坦率,九叔高明。
“您這一來,我便已安心。
“今晚九叔便留一宿,嘗嘗這湖中的銀魚羹和清蒸鱸魚。”
盧九德笑道:
“那就多謝王爺款待了,只是可別又折了釣桿。”
“哈哈哈!”
兩人在“興明號”上聊起家常。
日漸西垂,忽聽得遠處傳來一陣喧鬧聲。
朱由崧出艙一看,原來是常應俊一行人上了興明號。
“王爺,哈哈哈。
“您看這條魚,就是早上放跑的那一條!
“我和公公們怎么釣也釣不上來,只得撒下漁網,花了一個多時辰才終于抓到!
“剛剛稱了一下,足足有五十多斤重呢。
“劉五嫌棄魚腥,早早跑上岸找馮千戶吃窩頭去了。”
朱由崧踮起腳尖朝著小舟看去,一條三四尺長的大魚在小舟舢板上來回翻跳。
若不是有漁網罩住,怕是要跳回湖中去了。
盧九德走出艙來,看到魚后驚叫道:
“哎呀,這魚也忒大了。
“怕是湖中的魚精被常兄弟抓住啦。”
朱由崧笑道:
“哈哈,九叔您暫且歇息。
“讓手下人晚上為您做上一頓全魚宴,給您開胃。”
盧九德撫掌歡笑:
“此乃‘一舉釣六合’的好兆頭,大吉大利。
“大為子,大竹子。
“你們不許偷懶,也幫著常壯士收拾。”
小太監們渾身是水,擠眉弄眼道:
“王爺,干爹,您二位就放心吧。
“咱大成子是御膳房的幫工出身,包您滿意!”
朱由崧朝著常應俊吩咐道:
“常賢弟,魚做好后,煩勞去潞王船中,請潞府眾人來此一聚。”
申時已過,船中魚香溢散,令人口內生津,潞王的船隊也緩緩靠攏了過來。
眾人到了“興明號”之中。
朱由崧相互引見,賓主落座,甚為和睦。
盧九德老練深沉,對于潞王并不太熟悉,因此并不發言,只是捏著銀箸,靜待對方問話。
朱常淓首先舉杯感慨道:
“盧公公高義!
“如今賢侄南下,除了一舟一仆外別無他物。
“公公竟不避山高水長前來投奔。
“真可謂是患難見真情啊!當浮一大白!”
盧九德見潞王舉杯,趕忙站起,端起酒杯鄭重地說道:
“這一路承蒙潞王照顧我主。
“老奴失敬,該當先敬潞王一杯呀。”
朱常淓一飲而盡,痛快非常:
“哎,公公快坐,何須站起。
“都是自己人,自己人。
“理應如此。”
曾長史心憂國事,嘆了口氣道:
“盧公公,我乃潞王長史曾若虛。
“您經營兩淮,威名遠揚。
“今日能與您相見,榮幸之至。
“只是時逢亂世,北方危急。
“我等初到江淮,實在是兩眼一抹黑,今后該當如何,望您指點呀。”
如此問話,其實稍有唐突。
因為舟中俱是官場人士,講究的是尊卑有序。
潞王問話之后,該當是福王舉杯。
再往后應當是盧九德致辭,如此方合規矩。
曾若虛乃是潞王屬官,本明事理,自知不應搶先發話。
可是這位曾長史被大隊裹挾南下,心中包袱頗重,時時刻刻都憂心此事被人檢舉,這才貿然發問。
盧九德看見他眉頭緊蹙,舉杯的雙手微微顫抖,便猜出其心事,因而也不計較。
他拿起手帕擦了擦嘴,笑道:
“曾大人謬贊。
“潞王爺,福王爺南下應天以待陛下,此乃社稷之幸。
“今日聽王爺們與老臣所言,又足見大明宗室顧念百姓生計,此乃萬民之幸。
“您歸于潞王麾下,又惦念局勢危急,屈尊向老朽問話,此乃上下同心。
“有此三條,局勢便有救了。
“您以為如何?
“不管二位王爺有何打算,老朽定當盡己所能,全力扶持。”
朱由崧笑而不語,暗自感慨盧九德老辣精到。
馮千戶見福王爺沒有說話的意思,潞王爺也笑意盈盈,便接著問道:
“多謝盧公公賜教。
“那我等欲收拾山河,奮發向北,則應以何為先呢?”
盧九德見潞王府眾人孜孜不倦,放下酒杯,耐心答道:
“千戶,正如賈誼所言:
“‘國而忘家,公而忘私,利不茍就,害不茍去。’
“以大義為先,實乃我輩楷模。
“孔子曰:‘必也,正名乎。’
“若要行大事,復中原,則必奉正朔以臨不義。
“如‘此朝議可平,天下可定啊。’”
馮千戶撓了撓頭,似乎聽懂了些什么,似乎又墜入五里霧中。
笑了笑,不再發問。
朱常淓接過話頭:
“盧公公,我常聽福王爺念叨您,說您是當世奇人。
“捭闔中原,縱橫兩淮,令亂賊聞風喪膽。
“我等諸王常年在宅院之內。
“所見所學無非尋章摘句,琴棋書畫,花鳥魚蟲而已。
“實在極其慚愧。
“此番相見,我等實在希望您能多多指點,好讓我等大開眼界啊。”
盧九德語氣依然沉靜:
“潞王爺學究今古,雅意超然,堪比七子七賢。
“讓老朽指點,實在折煞老朽啦。
“老朽早年奉侍宮中,后來驅馳江湖。
“說到底還是愿意為了國家豁出這條老命,并無什么非常之處。
“若說到請教,老朽日后還要和潞王爺多多請教嘞。”
說罷盧九德還拱手朝朱常淓作了個揖。
朱由崧聽得潞府眾人和盧九德的一通對答,心中頗感有趣,笑著喝了幾杯酒。
平日里潞王朱常淓有時候神神叨叨,引經據典,十足是個說廢話的高手。
沒想到和盧九德幾番對談,這才知道什么叫圓轉純滑,滴水不漏。
既讓潞王府眾人挑不出毛病,又什么也沒回答,這便是老江湖的能耐嗎?
和潞王府眾人幾句交談,盧九德心中已經有了計較。
他們俱不是什么壞人,也頗以國事為重,只是恐怕胸中并沒什么溝壑。
想到此處,盧九德終于放下心來,看來此間人馬雖屬潞王,實則也以福王為主。
酒過數巡,大魚已盡。
眾人便各自摸著溜圓的肚皮回屋休息。
次日清晨,朱由崧坐在小舟上,將盧九德一直送到了岸邊。
盧九德耳語道:
“日后王爺若有訓教,一封書信便可傳喚老奴。
“若有要緊之事需要幫手,則著人去淮安衛告知中官王大路即可,此人足可信任。”
朱由崧拱手感慨道:
“九叔,福八謹記在心,您此行一路順風。”
盧九德神情凝重,注視了朱由崧良久,深深一揖,言道:
“王爺,今日一別。
“再見就是舉大事之時了。
“不敢再勞您相送,老奴這就去了。”
盧九德聲音中有些許悲壯,還有些許不舍。
但他轉身后,便跟著小太監快步離去,再也沒有回頭。
送走盧九德后,朱由崧又在舟中住了四五日,果然收到了徐州金聲桓傳來的消息。
不過出乎他的意料,此番南下的不是準備在山東挖礦的劉澤清,而是周王朱恭枵。
“周王南下,已至山東段,不日即達宿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