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 弘光月明
- 燕雨禾
- 4490字
- 2025-03-16 20:26:03
高杰來到議事帳,喚來手下諸將,將當今形勢擺在眼前。
眾人聽罷,一片沉默。
帳內氣氛沉重,李成棟眼底泛著豺狼兇光,手按刀柄獰聲道:
“將軍,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殺了路振飛那老賊。
“然后并了他的軍隊,到時候率兵直撲揚州,誰敢當之!”
高杰聞言臉色一沉,站起來沖著李成棟破口大罵道:
“你能不能長點腦子。
“那路振飛是封疆大吏,在兩淮經營多年,實力難測。
“他巡撫江淮,手握十數個府縣,怕是可以隨時調動數萬軍隊。”
高杰唾沫星子橫飛,李成棟皺著眉側過頭避了又避。
“如今朝廷半壁江山尚在,殺了路振飛,南下就能暢通無阻嗎?”
“若說我能奪下揚州,也忒他娘的是自不量力。”
“到時候被卡在揚州城下,必是尸骨無存,遺臭萬年!”
高杰言罷后,冷哼了幾聲,又坐了回去。
李成棟用手抹了一把臉,繼續勸道:
“將軍,常言道無毒不丈夫。
“咱們轉戰南北,什么狠辣的事兒沒干過?
“如今到了關鍵時刻,若是不早做決斷,不還是個死嗎!
“比起現在就死,還不如......”
高杰氣得直跺腳,不待李成棟把話說完就拍著桌子打斷道:
“滾滾滾。
“打仗你是一把好手,一出主意就餿的不像話。
“你這么能耐,怎么不跟闖賊一起打順天?”
李成棟摸著鼻子訕笑道:
“倒也不是不行,只要總兵......”
“閉上你的狗嘴。”
李成棟早想著要在闖軍和明廷之間游走,自成一派勢力。
他此前也多次勸過高杰,無奈高杰從不采納。
雖然高杰是個徹頭徹尾的混蛋,但是對時局倒是頗為嗅覺。
兩邊都靠,便是兩邊都沒靠上。
明闖之間,高杰打定主意必站其中一方。
千百年前,那宇宙大將軍侯景在蕭梁與東魏之間待價而沽,希望能賣個好價錢。
動靜鬧得確實不小,也逼死了蕭菩薩。
可終究落得個兵敗勢窮,身首異處的結果。
高杰此時雖手握重兵,但是并不想,也并不敢再次叛明歸闖。
聽得李成棟發出攻打順天的暴論,高杰氣得七竅生煙。
定了定神后,才轉頭看向了別的將領。
王之綱冷笑了幾聲,沉吟道:
“呵呵呵,我倒是覺得殺了路振飛不失為一個良謀。
“但是他不能死在我們營中。
“他此次來,談的好當然萬事大吉。
“若是談的不好,便遣人于半路將其襲殺,奪其符節。
“然后大軍便入駐徐州城。
“到時候將罪名歸于闖賊。
“重新再跟馬士英聯絡,來個死無對證,看他有何辦法。”
高杰臉上陰晴不定,鷹隼般的模目光掃過諸將。
楊承祖捻須不語。
苗順甫低著腦袋,數著地縫中的螞蟻。
李仲興、唐應虎、李翔云、郭虎等將欲言又止......
高杰知道王之綱的主意過于險迫,諸將一時間難以接受。
他無奈地搖了搖頭,牛皮護臂上的銅釘磕打椅子扶手,似是不經意地問李成棟道:
“攻破徐州,有幾成把握。”
李成棟摸著胡須說道:
“末將已經將徐州里里外外探明白了,至少有九成把握。”
高杰又問道:
“徐州城能守得住嗎?”
李成棟面色凝重,緩聲道:
“徐州乃天下鎖鑰。
“四周雖有山嶺,但都非險要之地。
“泗汴相交,黃河、運河皆匯于此地。
“四周闖軍和朝廷的軍隊犬牙交錯。
“實在是個易攻難守之地...”
“那還殺個屁的路振飛!”高杰惡狠狠地罵道。
“但也不是不能守,若是派五千人馬駐扎......”
李成棟話未說完,便被門外傳來的喧鬧聲打斷。
高杰用眼神止住了他,然后起身朝著帳外走去。
“將軍,路大人到了,河南的福王殿下也來了。”
胡茂禎快步走了過來,在高杰耳邊低語道。
高杰大吃一驚,慌忙朝前看去,果見一老一少聯袂而來。
老臣緋袍玉帶,昂首闊步。
青年藩王穿著玄色繡金錦袍,神采奕奕。
“末將高杰拜見福王千歲,拜見路大人。”
事起倉促,高杰無暇思考,率領諸將跪了下去。
路振飛冷哼一聲,沒有言語,只是傲然垂眼注視著高杰。
高杰見狀臉色略變,山根惡狠狠地一顫,手不自覺地往佩劍上摸去。
“高總兵不必客氣,快快請起。”
朱由崧看路振飛準備是準備扮曹操唱白臉了,便自己攬過了紅臉的活。
他緊趕一步走上前來,托住高杰手腕將他一把扶起。
高杰從未見過福王,見到這個年輕王爺這般禮遇,一時頗為感動。
“殿,殿下,還請進帳上座。”高杰語無倫次道。
朱由崧笑著拍了拍他的手:
“我朝素有制度,藩王不可過問政事,高將軍不必緊張。
“此番路大人才是主客,孤只是來此作陪。”
去吧,你不想和白臉打交道也不成。
高杰遲疑了片刻,但是礙于情勢,不得不強擠出一絲笑容,伸手相邀:
“殿下,請!路大人,請!”
朱由崧笑著邁步進帳。
路振飛冷哼一聲,袍袖一卷,緊隨其后也進了大帳,看都沒看高杰一眼。
高杰氣得臉色通紅,露出兇光。
胡茂禎不停地給他遞眼神。
高杰強自將怒氣壓了下去,悻悻入帳。
路振飛和高杰沒有好臉色,但是對朱由崧仍是一番辭讓。
未幾,朱由崧還是坐在了主位。
路振飛咳嗽了一聲,率先發問:
“咳咳,高總兵。
“汝不在山西剿賊,跑到徐州所為何事?”
高杰猜到路振飛極難對付,便事先想好了一套說辭,此刻便背了出來:
“路巡撫,現下北國境況,您是知道的。
“各軍鎮形勢都頗為吃緊,要么被打散擊潰,要么投靠了闖軍。
“剩下忠于大明的,大部分都在南下。
“這并非是末將一人怯戰啊。
“實在是形勢所迫,望您明察。”
說罷歪著腦袋低頭抱拳,不愿與路振飛眼神相對。
路振飛冷哼一聲,怒斥道:
“洪承疇,祖大壽哪個不是朝廷棟梁?
“哪個不是手握重兵?
“又有哪個不是形勢所迫?
“他們如今都已降了韃子!
“高總兵拿形勢所迫開脫,未免是搪塞本官吧!”
路振飛言外之意分明是。
你看別人南奔,你也南奔。
那洪承疇,祖大壽還降清剃頭了,你怎么不去剃頭?
高杰向來是訓斥別人,目空一切,從未被人如此疾言厲色地責問過。
他氣得三尸神暴跳,鐵青的臉上殺氣翻騰,眉毛擰成一團,眼見就要翻臉。
胡茂禎見狀趕忙插話道:
“唉,路大人容稟啊!
“山西、河南實在是無險可守呀!
“到處都是闖軍。
“大明軍隊之間又互不支援,各自坐困愁城。
“我等只能南下啊,實非在大人面前開脫罪責。”
路振飛撫須多看了胡茂禎幾眼,又盯著高杰說道:
“胡將軍言之有理。
“說到互不支援。
“孫傳庭孫大人敗死潼關,正是因為幾個不識大體的蠢貨!
“他老人家以身殉國,可悲可嘆吶!”
朱由崧剛抿了一口茶水,一聽路振飛此語,差點將口中的茶全噴了出來。
當年孫傳庭倒了大霉了。
前鋒部隊的總兵官是白廣恩,副總兵官正是眼前的高杰。
汝州一戰,白廣恩跟孫傳庭因為戰略不合,率軍遁走,坐視明軍陷入闖軍埋伏。
正與闖軍交戰的高杰在山坡上看情勢不對,大喊一聲:
“頂不住啦,弟兄們快撤。”
領著麾下人馬掉頭便走。
其余明軍失去支撐,當即潰不成軍,死傷數萬。
過了幾個月,李自成兵發潼關,白廣恩奮力殺敵。
高杰卻記恨白廣恩當時不曾來救,便按兵不動。
結果潼關天險告破,起義軍如潮水涌入。
高、白二人遷延罔顧,保存實力。
一代名臣孫傳庭就此隕落。
營中諸將都是親歷者,聽聞路振飛此言,盡面帶赧色,不敢抬頭。
高杰低下頭不與路振飛對視,臉色一會兒鐵青,一會兒紫紅。
他伸出手想拍桌子發作,但看到福王端坐主位,還是生生忍下這一口氣。
朱由崧看場內氣氛壓抑,便緩緩放下了茶杯,提了提衣袖道:
“方今兩淮以北,盜賊蜂起,這是不錯。
“高總兵南下也無可厚非,路大人就不要多加為難。
“但是,高總兵吶,一味南遁可不是好法子。
“你應當看見這局面背后的的轉機。”
朱由崧語氣平和,全然不似路振飛那般咄咄逼人。
高杰看見這個王爺倒是好說話,神色便舒緩了幾分,深吸了口氣,拱手道:
“還請福王殿下明示,末將愿聞其詳。”
朱由崧起身走向高杰營帳中掛著的地圖,伸手指道:
“高將軍豈不聞《易經》中‘否極泰來’的說法。
“凡事差到極點,則生出一線希望,隨即發展向好,此乃自然之理。”
高杰聽得一臉迷糊,眾將也并不明白朱由崧此言何意。
李成棟在王之綱耳邊低語道:
“山西保不住了,河北也難以保全。
“京城的消息都傳不出來,還有個屁的轉機。
“福王自己就是棄城南奔而來,還在這指教起了別人。”
王之綱點了點頭,正欲應和,忽覺一陣寒芒刺來。
連忙轉頭去看,發現路振飛正瞇著丹鳳眼盯著自己。
王之綱被路振飛盯得頭皮發麻,趕忙正襟危坐,不敢去搭理李成棟。
李成棟還要多話,王之綱趕忙垂下左手,狠狠戳了戳李成棟的小腿。
李成棟會意,這才閉上了嘴。
朱由崧指著地圖為營中眾將緩緩解釋道:
“諸位只看到闖賊勢大。
“卻沒看到那韃子直逼關寧一線,日漸兇暴。
“人皆言防線危如累卵。
“恕本王直言,韃子之志不在小。
“倘若破關,則必與闖賊相接,豈有相容之理?
“到時候待他們爭個兩敗俱傷。
“我等即可效仿太祖,北上伐胡,定鼎中原。
“《詩》云:‘周雖舊邦,其命維新。’
“孤不相信,我大明朝兩百七十年江山會顛覆于盜賊蠻夷之手。
“而今危局已至,你我之輩誰能置身事外?
“慌亂無措沒有半分裨益,唯有細細分析局勢,嚴陣以待。”
王之綱沉吟片刻,緩緩抬起頭來,低沉言道:
“誠如王爺所言,我等自即日起應當振作精神,早圖北伐大計。
“只是如今我軍自渡河以來,逡巡日久。
“連個立足之地都沒有,無法恢復元氣整兵備戰。
“士氣低迷,想為國效力又談何容易?”
營內諸將小聲議論了片刻,都覺朱由崧說得頗有道理。
只是高杰部狂躥而來,雖有志北伐,但找一駐地對其而言是首要大事。
王之綱話里話外無非是要路振飛撥出城池土地,供其修整。
路振飛瞄了他一眼,冷笑一聲:
“呵,貴軍縱橫兩淮,所向無前,還需要老夫安置?”
這話刺耳之極,極盡揶揄之能事。
朱由崧暗贊路大人全然不懼身在虎穴,膽氣豪壯。
“你!”
高杰氣急敗壞,將手中的陶碗往桌上重重一磕,碗沿碎了半邊。
朱由崧明白接下來路振飛不便再出言相激,輪到自己接過話頭。
他掃視了營內諸將一眼,感慨道:
“高將軍麾下兵強馬壯、猛將如云。
“數萬的雄師勁旅,不管在哪里都是一股不容小覷的強大力量。
“依孤之見,倒不如將貴部分次分別駐扎于沛、豐、蕭、碭山四地。
“梯次防御、互為依托。
“彼此又是同袍友軍,相互照應。
“如此,形成一道堅固的防線,共同拱衛江淮。
“不知諸位意下如何呢?”
朱由崧語氣和緩,但是卻內含果敢。
雖是問句,但分明是不容置疑的語氣。
高杰聞言面露焦急之色,連忙追問道:
“殿下,那徐州城又當如何安排呢?”
路振飛對著朱由崧微微一笑,隨后輕撫胡須,從容不迫地答道:
“高將軍過慮了。
“老夫鎮守徐州,與諸君共同進退。
“必要時居中調度,確保江淮防線無虞。”
高杰一聽這話,剛剛舒緩的眉頭又重新擰作一團:
“路大人,可是這糧餉方面原本就……”
朱由崧看到路振飛輕輕點了點頭,這才斬釘截鐵地說道:
“若高總兵為徐州屏障。
“孤愿以項上人頭為總兵擔保。
“路大人定會按照規制發放糧餉,絕不會有分毫拖欠。”
路振飛看了一眼高杰,幽幽道:
“徐州城里的將士是我大明的軍隊。
“高將軍的將士當然也是我大明的軍隊。
“只要高將軍向我和王爺做出保證。
“嚴格約束好手下將士,勿再劫掠鎮甸、滋擾百姓。
“高總兵該分到多少糧餉,我必然毫厘不差送到將軍的軍中!
“你我可在福王殿下駕前盟誓!”
高杰默然不語,臉色晦暗不明,不時地瞄著路振飛和朱由崧,似是在思量著什么。
胡茂禎則悄悄地湊近高杰耳邊,壓低聲音說道:
“總兵,蕭縣!”
“蕭縣?!”高杰登時恍然大悟。
高杰出身西北黃土高坡。
小橋流水、吳儂嬌語的江南始終是他的夢中故鄉。
此番若是能占據蕭縣,一旦局勢有變,大軍向南撤退便暢行無阻。
想到這里,高杰不禁開始有些動搖了。
朱由崧分兵的提議雖然分散了高杰的實力,但也給他提供了一個向南轉進的絕佳契機。
高杰咳嗽了一聲,決定先試探一下路振飛的態度,于是開口問道:
“咳咳,路大人,不知我們應當如何分配兵力駐守各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