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工人階級勞動傳統的形成:洛陽礦山機器廠口述實錄(1953—2019)
- 陸遠等主編
- 3087字
- 2023-07-13 16:40:43
二、“夫唱婦隨”共入洛礦
我們1959年入學,學了五年,1964年畢業。當時分配的具體做法是,先告訴你哪些單位要人,再讓你自己填,可以填好幾個單位。那時候是毛澤東時代,把工人階級的地位或者工廠都提得很高,所以在我們這些大學生頭腦里,畢業以后能夠進工廠當一個工程師,是很了不起的事,非常光榮。我們是學機械的,到礦山機器廠也算是對口。所以畢業時可以選擇的單位有洛陽礦山機器廠、山西太原重型機械廠,還有上海重型機械廠。
那時候畢業分配去向分三類:一個是教學,就是去大學當老師,一個是到研究院或者科研院所做科研,一般學生當然比較喜歡這兩個。還有一個就是去企業,好像沒有去黨政機關的。因為他從小就喜歡動手,對現場感興趣,總是夢想當工程師,加上畢業的時候又是班長,所以他得帶頭。你想,我們兩個家庭都在北京,他是老大,底下還有兩個妹妹,我家也在北京。如果我們倆那會兒沒有戀愛關系,就有可能各自都申請留在北京了,因為北京的單位也有很多。但是,如果照顧我們兩個在一起,就要占兩個北京名額,他就覺得不合適。所以他說,干脆上外地,咱們帶頭走,那我就服從他了。結果,我們一個班33個人,兩人分到北京煤炭設計研究院,一個人留校,也有個別分配到上海煤科所的,其他主要分配到煤炭系統,再就是重型機械廠,比如天津重機、沈陽重機、太原重機,洛礦也算重機。魯修是在太原重機實習的,我是在洛陽的第一拖拉機廠實習的,所以就來這兒了。當時沒有一絲一毫留在北京的想法,沒有,很痛快很自覺地就來了。

汪魯修、趙順軍夫婦戀愛時合影(1964年)
我父親那時候在清華大學擔任工程化學系主任,他們老一輩知識分子,比較注意這方面的事情,他不但沒管我的分配,上學、考大學他也根本不管。我為什么功課比較差?和他根本不管我也有關(笑)。一直到改革開放后,我兒子從天津大學化工系畢業,分到北京石化工程公司工作。后來他想上美國去留學,想找他爺爺推薦。按理說我父親在美國留過學,在美國認得很多人,是不是?結果他說:“孩子留學的事不要找我,我絕對不會給你寫任何東西。因為我沒有教過他,我不了解他,我怎么給你寫?就因為他是我孫子,我就給你寫得好?那不行,你要寫的話,找你的學校。”好在我兒子的學習還真不錯,他考上的是全額獎學金,1996年去了美國。
我畢業的時候,父親是三級教授,每月240塊錢。雖然和一般人比起來條件還可以,但家里也并不是很富裕。所以,我們倆來洛陽的時候就一人一個箱子,里面有鋪蓋卷以及各種亂七八糟的行李。家里基本上沒有給什么錢。到了火車站,是廠里來接的,接完以后拉到廠里,先給你臨時找一個招待所住下,人來齊以后才分集體宿舍,四人一間都住在集體宿舍。
當時按國家規定,大學畢業生不管分到什么單位,都要勞動實習一年。所以我們一來就把我分到車間去了。當時洛礦的機械加工一共有四個車間,一、二、三、四金工車間,此外還有熱加工,就是鑄造車間。因為我是學機械制造,也就是冷加工的,不是學熱加工的,就把我分到了三金工車間,現在改了,好像叫重型裝配。我在三金工車間勞動一年,各種設備都讓你熟悉熟悉,像車床、刨床、銑床、鏜床都要去體驗體驗,就等于實習,也勞動,當工人,一年以后就要重新分配。那一年里,我跟著師傅,人家師傅怎么上班、什么時候上班,我也跟著上班。我們那個工廠都是這樣,三個班輪流倒。一班是白天,早上8點到下午4點;二班是下午4點到晚上12點;然后三班是晚上12點到早上8點。這一年實習完了以后,要讓師傅給你評一評:你是不是好好勞動了?向工人學習效果怎樣?評完以后如果認為你可以,就算實習結束——合格,再重新分配工作。重新分配主要根據廠里需要,雖然你也可以提出你的希望。我的想法很簡單,我就認準了要到一線去。因為我是在三金工勞動實習的,我對那兒的工人都熟,所以我就提出還是把我分回三金工,我去那兒當技術員。
那個時候一個車間有四五百人,但車間技術組的技術人員也就是那么五六個人。這五六個人里頭呢,大學生好像就我和杜廣志,他是1963年——早我一年——從東北來的;可能有那么兩三個是中專畢業的,還有一兩個人是從工人中提拔上來的,一般都是初中或高中畢業生,干得比較好提上來的。其實,當時每年分到廠里的大學生是不少的。你看1964年我們一個學校,一共兩個專業——機械制造的工藝專業和設計專業,都屬于冷加工,這兩個專業一共就24個人,到這個廠有4個人。1965年分了一批也不少,但到了1966年“文革”就全斷了,往后廠里10年沒有大學生進來,形成了一個斷層。

汪魯修(左二)在車間勞動(1973年)
我后來在三金工一待就是20年,干了20年車間的技術工作。整個車間的生產、加工零件,最后裝備成品以及機器,凡是技術問題你都要管。假如工人說這個地方他不會干,你要看一下先干什么、后干什么,必須幫助他解決問題。尤其是1966年“文革”一來,所有的知識分子都要下放勞動,都要到一線去。我就要求去到裝配鉗工車間去勞動。這一勞動就是六七年吧,挺長時間的,有時三天三夜都不回家。其中1967年又弄到704所去,就是研制坦克。當時不是跟蘇聯沖突嗎,一干仗以后就要搞軍工了,民用的也要搞軍工,就是說要生產坦克。回想起這六七年,怎么說呢?知識分子通通都下去改造當然不完全適當,但是對我來講那幾年的幫助卻相當大。等于我跟工人在一塊兒摸爬滾打了六七年,我知道車間生產出來的所有零件,如何組裝成一臺機器、如何試車,所以這最后一道工序即裝配是很重要的。
我在車間沒有待那么長時間,一開始分配到二金工車間實習,但結果第一個月也就是9月份我就把手給弄壞了。那天白天我代表廠里去和兄弟廠比賽籃球,晚上本可以不上班的,但當時我表現積極嘛,又去上二班,結果疲勞走神就把手弄到滾齒機里去了,切掉了兩根手指。那時我挺堅強的,都晚上12點了,也沒怎么哭,就去了醫院。這打擊對一般人來說算是晴天霹靂,但是對我呢,并沒覺得這輩子完了。只是對機床、機器有點恐懼,心理上有點陰影罷了。所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這樣一來,人事部門就征求我的意見,說:“你干什么去呢?”我出工傷之前,因為表現很好,不但師傅挺喜歡我,礦研所一個下車間“六頂一”(即一周六天工作日,干部要有一天參加勞動)的書記對我印象也非常好。我出工傷以后,他就找我,說:“你到我那里去吧,去礦研所當團委書記。”我一想,我出身不好,父親是舊軍官,我怎么能去當團干部呢?不行,我就謝絕了。現在想來,幸虧沒去,如果我真去了當了個什么干部,“文革”中非倒霉不可,絕對跑不掉的。
就這樣,休了幾個月病假后,1965年元旦我就去職工業余大學報到,到大學組當了老師。當時廠里的職大,是在教育部備了案的,國家承認文憑,里面設有大學組、中學組、初中組和小學組。我們大學組的組長是上海交大畢業的,教數學的就是你們南京大學畢業的,還有清華畢業的,所以說老師水平不低。那時候工人愿意學習,業余時間都來學習。讓我教什么呢?教機床設計。那會兒我對工廠和設備都不太了解,真是從書本到書本,面對的學生都比我經驗豐富得多。他們是干什么的呢?中專畢業的多,都是“文革”前的老中專生,來學習為的是那張文憑吧?!其實那時候人們就已經有意識了,知道將來沒文憑好像不行。我那年23歲啊,學生都比我年紀大,大都是工作了多年的技術人員,也有少部分管理干部,一共才19個人。后來這些人里頭還有當副總工程師的,比如李永,他們都特有經驗,我簡直像班門弄斧。那也得硬著頭皮教啊,不過也沒教多久,就“文化大革命”了。“文革”一來,學生都不上課了,連小學都亂哄哄的,中學也都斗老師、鬧革命了,那我們學校自然就停辦了,我又回到二金工車間,當了技術組的材料定額員。那時候,習仲勛下放在我們廠,就在我們車間,我經常能見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