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工人階級勞動傳統的形成:洛陽礦山機器廠口述實錄(1953—2019)
- 陸遠等主編
- 3652字
- 2023-07-13 16:40:44
三、“文革”中逍遙的對立兩派
“文革”一開始,斗的還不是走資派,不是領導,斗的是地富反壞右。各單位里邊原來有點歷史問題的,這時都被揪出來了,就是揭老底兒。哎……批啊,斗啊,又什么“破四舊”(7)啊,把那些個文物什么的全都破壞得厲害,書都燒了。接下來因為觀點不一致逐漸形成兩派了。成立了各種組織,大的叫兵團,小的叫戰斗隊。這對立的兩派呢,一派稱響應毛主席號召,去造“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的反,所以叫“造反派”;另一派呢,要保護這批干部或者對方說的“走資派”,所以叫“保皇派”。我在的技術組有個黨員是管資料的,他牽頭成立了一個紅星戰斗隊,我也加入了,我們就是“保皇派”。當時都說什么要保衛毛主席、保衛黨中央,“造反派”后來還分裂再分派。“文革”一開始,從中央到地方都喊口號要打倒誰誰,那么有一派就要去保他,說他沒有問題。最后蔓延到什么程度呢?就連廠里的這些領導——廠長、黨委書記,后來到車間主任,最后到小組長、工段長,都是打倒對象,“造反派”說他有什么問題什么問題。當然也會有人認為他沒問題,就辯論起來。開始用大字報相互辯論,從廠門口、大馬路兩邊到食堂里都是大字報,滿車間就沒有別的東西,全是大字報,而所有的人,不管是廠里的還是車間里的,甚至一個家庭都分成了兩派,連離婚的都有,夫妻兩人意見不一樣啊!這兩派一開始還都是辯論,就是文斗,辯論辯論就急了,急了就動手了;光動手不行,就抄東西了,這就是武斗了。1967—1968年間,兩派開始打起來了啊,工廠就停工了,國家的經濟損失當然就比較大了。我那天去工廠,進去了就不讓出廠大門,發紅纓槍——就是長矛,說要保衛礦山廠。我一看不好,就翻墻出來,馬上找她去了,我說咱們趕快走吧,回家,回北京去。
我們是1966年4月結的婚,一個多月后就發表了《五·一六通知》,開始“文化大革命”了。我們倆的觀點也不一樣,他剛才說了是“保皇派”,我是“造反派”。雖是兩派,好在我們都不太投入。那會我們叫逍遙派,參與不積極。基本上是有個大概的看法,再去看看大字報,然后形成一個觀點,討論討論。那時候批斗領導,在廠門口搭個臺子,然后“造反派”都集合坐在下面,把要批斗的領導拉上來,跟槍斃的差不多。領導頭上戴著高帽,脖子上戴著牌子,“坐飛機”(指揪著頭發、反擰雙手),斗完了有的接著就打。這種場面當時非常普遍,哪個單位都一樣,全都是本單位批斗本單位領導,學校就打老師、打校長;工廠就打廠領導;市里呢,打市委書記、市長:層層都是這樣。“文革”開始不久我就懷孕了,后來肚子越來越大的時候,武斗又開始了。他那派就開始發長矛,發紅纓槍,要武斗么。他嚇壞了,就翻墻跑回家找我。那時廠里也不生產了,都亂得一塌糊涂,就兩派互相打。
在這樣的背景下,我們就決定偷跑,偷跑回北京生孩子。當時還害怕在火車站被人家抓回去,所以偷著摸著去的車站。在北京家里,生完孩子,又坐完月子,起碼有三四個月吧。完了以后,廠里通知說回來生產了,我們就帶著孩子回來了。回來恢復生產,當然這個過程也是緩慢的,不是說一回來生產就很正常,也還是不太正常,要好幾年才正常。
為什么說要好幾年才能正常呢?像我們這樣的大企業停產以后再恢復會很慢,為什么呢?它要從煉鋼煉鐵開始,爐子都要現生起來,那時候沒有十天半個月你根本弄不成的,然后各種材料都準備,就說到完全正常生產,起碼得幾個月到半年才能恢復。所以完全恢復就到了1968年了。那時候還在“文化大革命”,只是沒有那么厲害了,不再武斗了,但是“文革”的各種活動還有,像批判會、政治學習呀,當然生產也基本恢復了。
那時候班前班后都要開會。8點上班,7點半去,提前到了先開班前會,你不能占著上班時間嘛。組長先將今天的生產要注意什么說一說,然后開始跳忠字舞,哈哈。這都是真事兒,不是電視劇里頭編的,確實就是這樣。當時也不知道從哪里興起的,反正上面一宣傳,各地學得很快。只要報紙上一有,廣播上也有了,馬上下面就學會了。你們看過《芳華》的電影對不對?那上面就有忠字舞,它的動作很簡單,但是很革命化(比劃),你要太復雜了,一般老百姓學不會。那時跳的時候內心雖說不是很自在,但誰敢說啊?你只有服從,跟著大家一起跳,而且還得高呼贊成。你要說反對的話,會批斗你,所以都還是很積極的。
下班的時候還有班后會。班后會在下班前,這時下一個班的工人也到了,原先是兩個班交接一塊兒開個會,總結這一天干得怎么樣,但“文革”中開完班后會就要再跳忠字舞。中午職工到食堂去吃飯,吃飯以前大伙兒也要跳一段。最熱鬧的時候一天三跳,不過持續時間比較短,后來慢慢就不跳了,但是背語錄的時間挺長。開會的時候每個人都拿著《毛主席語錄》,就是那個小紅本兒,班前會、班后會都得拿著。頭兒——組長也好,工段長也好,車間主任也好——講話前都得先念一段語錄,念完語錄以后再開會,形式必須要走,不走不行。完后還要學社論,像《人民日報》社論呀,班后會主要是學習當時的各種社論,或者學點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啊。
除了班前會、班后會學習《毛主席語錄》外,還有就是批斗會,也是在白班即正常班的下班后開。那時車間里主要批斗一些有歷史問題的人,或者有什么現行反革命活動的人。當然,“文革”后這些全平反了。我那時候在二金工車間,我們車間批斗的那幾個,一個老一點的說是歷史反革命,一個是什么“右派”,另一個說是現行反革命。最后這人還是我們學校的同學,說他偷聽敵臺,據說還是他老婆舉報的。那同學可有意思,每次批斗他,一上臺他把帽子自個兒往后一弄,人家喊“打倒陸信”,他也跟著喊“打倒陸信”。這些人被批斗一般都不是一次,反正高興了或者說有事了就給你弄出來批一回。有的時候也會動手打!就說我們學校,礦山廠的職工業余大學,也就是四五十個老師吧,那時也批了四五個人吶!
我父親在“文革”中開始也受了一點沖擊,不讓他干系主任了,就讓他勞動。清華不是有個二校門么,就是鐫刻“清華園”那幾個字的校門,“文革”開始造反派說是“四舊”,就要把它砸掉,讓包括我父親在內的老教授去拆這個校門。勞動,砸墻、搬磚,這算是受過一點沖擊。但是后來呢,一方面說他是高級知識分子,另一方面國家還是比較重視搞原子彈的,就保護了起來,后來叫“解放”,就說你可以恢復工作了,所以說他沒受太大的沖擊。
當時中央還有文件,有一個專門針對知識分子的文件,提到了三個教授,第三個就是他爹,這就算是“解放”了,因為他爹搞的是原子彈核燃料的提取,周總理那時候親自抓的(項目)。清華有個200號(8),這是一個保密單位,專門研究原子能的,他爹就在里面負責,“文化大革命”中也在里面住過一段時間。
其實“文革”中我倒沒受多大沖擊。我這人和人能說得來,不管年紀大的、年紀小的、男的、女的,都能夠說得上話,都能跟人家談談心啊,交交朋友。另外我的表達也還不錯,普通話又好,所以當老師還挺合適的。所以從我第一次當老師,就是班門弄斧那會,那幫老學生們對我印象也不錯。后來到了二金工,做一般的技術工作,以后又合并到廠里的技術科,工作也挺簡單。
一直到1975年,毛主席有一個“七二一”指示,說要像上海機床廠一樣,從工人當中培養技術人員。(9)最高指示一下發,全國立馬都得響應啊,像我們廠也是上萬人的大廠,那肯定要響應啊,要辦“七二一”工人大學。就這樣,我就又回來當老師來了!先跟著到上海機床廠去學習,去取經,然后回來就辦。因為原來的職工大學教師很多都走了,我就改行教數學。不過,和先前的職工大學不一樣:過去是業余時間來學習的,現在“七二一”大學是全脫產三年,帶薪上學的;而且“七二一”大學不用考試,各單位推薦,所以學生的文化層次完全不一樣。有“文革”前已經念高中的,成績很好;但也有小學文化程度的,那教得困難啊,啥也不會。雖然是機械制造專業,但是得從代數、幾何開始,他不會啊,教54個人,多累啊!代數、幾何、三角、解析幾何,甚至微積分初步,這些在一年里頭都得教完,你說難不難?第一年兩門課,數學和機械制圖。我一個星期五天,每天兩節數學課。我教了他們一整年,教的太難,他們又學不會,你得慢慢教,作業還得改。就這樣我累成了肺結核。那時“文革”還沒結束,也沒有什么師道尊嚴,上課我是老師,下了課就都坐在我桌子上聊天啊,非常隨便。到了第二年實習,也就是實習和玩各占一半兒。他們到廠領導那兒說要上哪上哪,領導也害怕這些工農兵大學生啊,結果就說:“好好,你們想上哪兒就上哪。”他們的實習課題是拖船的設備,結果我就帶著20個學生、4個老師去廣東的江門。一路上,去了韶山、桂林、肇慶,然后到了江門,最后從廣州回來。玩了一大圈兒,真是學生比老師厲害!
1976年粉碎了“四人幫”,不久“文化大革命”就算結束了,企業也開始逐步走上正軌了。“文革”以后造反派頭頭被抓了一些,洛陽市也抓了一些,我們廠也有兩個,當時也開了一系列批判會,說明為什么“造反”不對,說要把“文化大革命”中形成的兩派影響消除掉。不管怎么說,大伙還是一個廠的人,都在一個車間里工作,有的甚至是一個小組的,是吧?這以后大家就慢慢緩和了,也不是真有敵我矛盾啥的,逐漸就慢慢好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