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利安與站在街邊等他的母親露絲·史蘭情卡熱烈地擁抱。在街區的不遠處，落日籠罩著崎嶇的比弗利山，云層重疊之間，似乎能窺見屬于西好萊塢的高樓。

“情況好轉了多少？”擁抱之后，露絲夫人那雙深棕色的眼睛盯著基利安來回打量。

“不用太擔心，媽媽，”基利安安慰她道，“醫生說過，這是從幼年起的間歇性腦電波紊亂，狀況截止到二十一歲就會徹底消失。”

說話間，基利安替母親露絲夫人打開車門，企圖以此暫時轉移母親的注意力，好掩蓋自己看似一本正經的胡言亂語。

“謝天謝地，”露絲夫人長舒了一口氣，擔憂面色化為笑容，“如果這次的診治依然無功而返，我就要去找那個在海地生活過的黑人，聽說她很擅長主持巫毒教的驅邪儀式。”

基利安踩下油門，笑著說：“媽媽，你應該是虔誠的基督教信徒。”

露絲夫人微微傾斜了身子，肩膀湊到基利安的旁邊：“我從二十一歲開始信仰基督的時候，就指望著他有一天能夠替我驅逐老槐樹下的惡靈。”

基利安與露絲夫人一同笑了起來，雪佛蘭沿著圣莫妮卡街區勻速行駛，寧靜而恬淡的黃昏中，一輛改裝式摩托車轟鳴而過，吸引了露絲夫人的目光：“看那個飆車的男孩子，像極了十五歲時候的你——噢對了，在你住院的時候，我已經把你在南加州公寓的行李打包回家了。”

基利安有些無奈：“媽媽，沒有一個二十一歲的男人還和自己的母親長期共處一室。”

“你在我子宮里待滿十個月的時候，可沒有經過我的同意。”

基利安“哧”地一笑，他只好把目光再次投向遠方，街道兩旁的棕櫚樹由于車速迅速倒退，演變成灰綠色的剪影。

他在心中感慨：如此滿含詼諧口吻的語句，居然出自一位享譽全球的女鋼琴家。

“你的手疾怎么樣了？”

“十八年前我問過和你如出一轍的話，我對著我的手腕喋喋不休地問道，你怎么樣了，有沒有好起來的希望？它回應我說，我讓它操勞太久了，現在我的手腕急不可耐地想要退休，盡管加州政府沒有給它發養老金，但它依然迫切地想和那些黑白鋼琴鍵Say Goodbye Forever。”

美中不足的是，基利安沒有遺傳到露絲夫人的幽默細胞，所以當他在南加州大學觀看卓別林的喜劇默劇時，就篤定自己今生一定拍不了喜劇片。

“現在換我問你了，基利安，你打算在湯姆·維德斯手下做多久的導演助理？”

湯姆·維德斯，基利安在CAA的經紀人，由于母親露絲·史蘭情卡的名氣，進入CAA對于他來說并非難事，甚或可以說無比輕松。但湯姆并不看好他，前者曾在辦公室里飽含憐憫地對基利安說：“你實在沒有藝術天分，孩子，或許露絲夫人的藝術細胞沒能遺傳給你。”

當時基利安·貝克與經紀人湯姆大吵了一架，緊接著他被派去做攝影棚的導演助理，名義上的導演助理，實際上的跑腿伙計。

如果在七天之前，基利安一定會向母親痛貶湯姆·維德斯毫無眼光，但現在基利安知道，湯姆·維德斯沒有說錯。

九十年代初期，是好萊塢商業片最好的發展時機，無論是華納兄弟，派拉蒙，迪斯尼，米高梅，還是哥倫比亞，環球影業，駐扎好萊塢的巨鱷們正在想方設法攫取更多票房，雄厚的資金鏈，是打造好萊塢工業體系的基石。

這也是商業片在九十年代之后大行其道的重要原因之一。

而基利安·貝克，一個剛從南加州大學畢業的新人，居然在謀劃如何拍攝一部文藝片。剛入圈的新人，想要通過一部文藝片贏得好萊塢的投資，簡直是天方夜譚，更何況他的原定劇本不改編自任何有名氣的理想小說，理想化的故事與單線程的敘事手段無不令人眼前一黑。

放在上一世，這部還未問世的劇本甚至可以改名叫：一部文青的理想自傳。

“攝影棚的拍攝工作已經結束了。”

“基利安，你應該知道，我問的不止是導演助理。”露絲夫人字字珠璣。

“我會自己撰寫劇本，然后找CAA或者好萊塢投遞。”

即便上一世有著豐富的執導經驗，但好萊塢于他而言實在不甚熟悉。

“一個新人撰寫的劇本，想要打動好萊塢的剝皮佬們，難度系數應該超過了用海地的巫毒儀式給你驅邪，”露絲夫人神色篤定，“從你小時候起，我就想教你彈鋼琴，可惜你對鋼琴全無興趣，也著實沒有音樂天賦，我放棄了，直到你十六歲，我已經知道你能夠做一名……”

基利安接過露絲夫人的話茬，模仿母親的語氣說道：“出色的電影演員。”

露絲夫人極其欣慰地瞥了一眼這個長大成人的兒子，但在基利安的眼里，露絲夫人臉上滿足的欣慰神色，蘊含著一種另類的美式幽默。

“你應該去做一個演員，就算演技不行，憑借你這張臉，吸引那些金發美妞給你的票房捧場不是難事。”

說到這里，露絲夫人拿出一支摩爾煙，把它含進唇中。

基利安駕駛的雪佛蘭轎車駛過比弗利山莊，很快抵達圣莫妮卡的家中，一幢臨近海岸的獨棟別墅。露絲夫人親自為遠道回家的兒子下廚，將一只碩大的波士頓龍蝦肢解完畢后，又拿出一整塊鮮嫩無比的澳洲牛肉。

飯后，基利安坐在二樓臥房的陽臺上，開始考量他的新劇本。

美國九十年代初期，適合基利安拍攝的電影有很多，比如《野蘭花》，《情迷六月花》，但他第一時間想到的還是《落水狗》。一部驚悚犯罪影片，充斥著大量熱血無比的槍戰和打斗，且不需要特效支持，也沒有頻繁的大爆炸，把支出壓縮到極致，非常符合商業片的運作范疇。

基利安拿著簽字筆，在一張空白的大紙上寫下第一句話：

“每只狗都有他的一天。”

……

接下來的好幾日，基利安把自己關在臥室里奮筆疾書，不知道是不是前世回溯的原因，他現在的記憶力極其驚人，對于影片細節無須苦思冥想，只需稍加思索，就能立刻回憶出當時的閱片細節。

《落水狗》采用的是非線性敘述方式，而是以不斷穿插的閃回來描述事件，并且完全放棄整個劫匪對搶劫過程的線程敘述，以插敘的蒙太奇鏡頭展現劫匪的心理活動來還原事件經過。

這就是落水狗的高明之處，以另類的電影敘事手法，讓觀眾心甘情愿地跟隨劇情觀影。

一個風和日麗的上午，基利安駕駛著家里另一輛福特車來到洛杉磯世紀城的CAA總部。

辦公室內，經紀人湯姆·維德斯剛剛讀完劇本，他盯著基利安上下打量了一番，微胖的臉上充斥著感慨之色：“我真懷疑，私人醫院是不是對你做了換腦手術。”

基利安聳了聳肩：“我只是在嘗試更多可能性。”

湯姆·維德斯點了點劇本：“充滿懸念的故事，非一般的敘事方式，無論如何，都比你之前想的那部糟糕文藝片要高明不少，但只有一個問題——”

“我是個新人。”基利安接話。

“沒錯，你是個新人，史蘭情卡夫人的影響力在音樂界，好萊塢不會買她的賬。”

基利安盯著湯姆的眼睛，認真地說：“我從來沒有說過，要動用我母親的名聲。”

“好吧，抱歉，”基利安面前的白胖子露出一絲無奈，“比思索劇本更難的一件事是，如何說服好萊塢為你注資。基利安，如果你來找我，是指望我來為你向導演工會或者好萊塢某棟高層辦公室敲門，那么……這實在不是一個好選擇。”

基利安看出了湯姆的苦衷，維德斯確實不算是一個具有話語權的人物。

“我來找你，除了想讓你幫忙看一看劇本之外，更多的是，出于對經紀人的尊重。”

基利安不再浪費時間，他把劇本收進辦公包，起身準備走。

“基利安，你應該從演員做起，演員的門檻要比導演低上太多。”

他沒有理會身后的聲音，頭也不回地離開了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