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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一進秦宅

  • 江南雪化
  • 李玉
  • 22415字
  • 2023-06-14 11:36:57

1

轉眼到了五月端午,舒苓被樓下的說話聲驚了個半醒,隱隱約約聽到舒璋在和舒洵、舒銘說話的聲音:“我去溪澗邊上找菖蒲,還跟去年一樣舒洵去斫黃莖草,舒銘尋艾蒿。”

舒洵說:“大師兄你去找菖蒲直接用手就可以拔,干嘛要拎個鐮刀?我還想用鐮刀去割黃莖草呢。”

只聽舒璋說:“那菖蒲辣氣強烈太熏人了,它的根生在水石里非常堅韌,要是用力不得法,很容易一拔拔斷,摔個四腳朝天,所以我喜歡用鐮刀砍,屋里不是還有柴刀嗎?你拿柴刀去斫黃莖草就是了。”舒洵答應了一聲,就聽到門吱呀的聲音,接著三個人的腳步聲,穿過游廊,進入堂屋,漸行漸遠,沒有了聲響。

舒苓心說終于可以睡踏實了,可是腦袋里突然出現了兩個小人在打架,一個說‘還早我再睡會兒’,另一個說‘大師兄他們早去做事了還早什么啊?趕緊起來!’,兩個拉扯個不停,吵的舒苓無法安然入睡,到底那個催她起床的小人勝利了,把她拉出了睡夢,扯的腦袋還有些隱隱作痛,好一會兒,痛感消失,舒苓“呼”的睜開了眼睛,窗外的天色還沒亮透。

舒苓推推舒蔓:“舒蔓快起來,大師兄他們都出現忙碌了,等會兒回來,我們若還沒收拾好下樓去,落得他們笑話多不好。”

舒蔓迷迷糊糊翻了個身看了一眼窗外,嘟囔著:“天還沒亮呢,我再睡會兒。”

舒苓哪里肯依?伸出手撓舒蔓的肋下癢癢肉,撓的她“哎呦”笑個不停,哪里還睡得著,只得起來,一邊穿衣服一邊說舒苓:“真是的,再睡一會兒怎么了?夏天本來就天亮的早,現在還沒亮,就非把人揪起來。”

舒苓已把衣服穿好——都是師娘才為他們準備好的新夏單衣,昨晚都放在床頭,方便早上穿著,開始對鏡梳妝了,望了她一眼說:“都是師父師娘的弟子,不能仗著師父師娘對我們倆多疼愛些就格外恃寵而驕吧?你說師兄弟都去忙碌,我倆還躲在被窩里貪睡,這樣好嗎?再說今天事好多,除了過端午節要做的事以外,還要準備去秦宅唱堂會,雖說昨天東西都準備好了,也要早點幫著拉到碼頭船上。”

舒蔓也穿了好衣服,對著鏡子編辮子,嘟嚕著嘴說:“哎,偏生要今天去唱堂會,今天可是賽龍舟的好日子呢!那么熱鬧我們又看不成了。你說他們秦家那樣的大戶人家為什么不去看賽龍舟呢?非要在家唱什么堂會。”

舒苓“嗤——”的笑道:“年年都有的,有什么稀奇,還愁這一次沒看不到?再說了,大戶人家有大戶人家的生活樂子,不一定把興趣都放在看賽龍舟上面。有人愛熱鬧就有人愛安靜,喜不喜歡攆熱鬧,都是很正常的事,沒啥可奇怪的。”

舒蔓梳好頭叫舒苓看看自己頭發梳的怎么樣,舒苓搬過頭仔細端詳了一下,點點頭說:“漂亮,我們舒蔓是個大美女,怎么樣都漂亮的緊,裊裊婷婷一枝花!”

“呸!”舒蔓故意白了她一眼。

舒苓故作委屈:“夸你還呸我?過分了哦妞兒!”

舒蔓說:“稍微的夸獎有可能是禮貌加一點點實話,過分的夸獎就有可能是反諷了。”

舒苓拖長了音說:“你多想了,我可是誠心誠意的夸你哦!別輕看了你自己,誤解了我的好意。”

“算了,不和你扯犢子了,說點正經的,今天不是說江里要賽龍舟嗎?江上船都封行了,師父還叫我們一大早去乘船?”舒蔓說。

“傻啊你,又不是光江上一條路,不是從那邊街下去小河也可以倒秦宅去,只不過稍微有點繞,不像江上你們快,師父都和人家約好了,不光是我們不去湊賽龍舟的熱鬧,人家船夫也一樣很我們一樣為生計操勞好吧!”

“哦!”舒蔓說:“我真是忘了,小河也能繞過去,平常總是想著江上那條路,小河里我們好像沒怎么走過,平常倒是經常看別人去坐小船在鎮子里穿梭。哎,說來說去,都是我們學習的苦,若不是要去演出,平常哪有機會去坐小船?又不像別人親戚來親戚往的。”

舒苓看看她說:“打住打住,這個話題再進行下去等會兒有人要流淚了,我們本來不是這兒的人,原在偏遠小山區窮人家,如果不是師父師娘把我們帶出來見了世面,現在還不知道窩在哪兒吃糠咽菜呢,一定會在爹娘身邊受疼愛嗎?說不定從小賣給人家做童養媳不是不可能的事,那才日子才難過呢!要往好處想。”

舒蔓已經收拾好了,笑道:“我知道,也不過隨口說說,你就來這么大一串,到底是你在意還是我在意?”

兩人一塊兒下樓,舒蔓說:“這么一說,我想起來了,不止水路,旱路也有到秦宅去的。”

“哦!是嗎?”這回輪到舒苓不知道了,問道:“從哪里走啊?”

舒蔓說:“就是沿著我們門前的街一直向西走,穿過幾個街道就到了。”

舒苓問道:“那為什么很少有人走這條旱路呢?”

舒蔓說:“因為遠啊!步行要走好久,車馬比較快,但鎮上除了那幾個富戶,誰家有車馬啊?雇都沒地方雇,就是有的雇,也比坐船貴多了,一般人誰愿意花那個錢,所以大家還是乘水路方便,又便宜。”說著看舒苓輕飄飄在前面下樓下的花枝搖擺,裙裾飛揚如同水波一樣來回蕩漾,不禁笑道:“舒苓,你走路走的好好看,跟蛇精一樣。”

舒苓回頭笑嗔道:“有你這么夸人的嗎?好看就好看得了,還蛇精,說的滲死人了,《白蛇傳》演多了吧?”

兩人笑嘻嘻說著話下了樓,正好舒璋他們都拿了東西還碰到了一起一道回來了,一抬頭看到她倆脫去厚舊春裝,新著輕薄夏衣,舒苓穿著藕粉色衫子,雪青色裙子;舒蔓著櫻草色衫子,系蔥青裙,都是搖曳生姿,顧盼神飛,不禁都看呆了。

舒苓和舒蔓見他們回來了,笑著接舒璋手了的菖蒲說:“你們辛苦了,剪菖蒲這種事我們倆來做好了,你們去忙別的唄!”

“噯——”舒璋緩過神來,舉起手上的菖蒲遞給她們,一回頭,撞上了拎著黃莖草的舒洵,尷尬的說:“你做什么呢?站在我后面這么近也不啃一聲,嚇我一跳。”說的舒苓舒蔓都笑了。

舒洵也回神了,說:“她們剪菖蒲,我們倆去把黃莖草點著熏蛇百腳蟲吧!”說著把一捆黃莖草遞給舒璋:“你來把黃莖草放在院子里擺好,我去廚房拿火鐮石。”說著去了廚房,舒銘說:“那我就去插艾蒿。”舒苓舒蔓則拿著菖蒲進屋找剪刀剪菖蒲。

進了屋,舒蔓到床旁邊的五斗柜上放針線女紅的小簸籮里一看,兩把剪刀都在,于是拿了過來和舒苓一起坐在窗邊的小桌旁,遞給了她一把剪刀,遂摘下一片菖蒲葉子就開始剪。舒苓則沒有急著開剪,先是把剪刀放下,然后把菖蒲葉子一片一片在桌子上攤平,碼放整齊,拈起一只描花樣子的小筆,在最上面一片菖蒲葉子上描出寶劍的形狀,放下筆,用左手拿起疊放整齊的菖蒲葉捏緊,方才右手抄起剪刀開始細細沿著剛描好的線印開始剪,一次就剪了好多。舒蔓一眼瞥見了,說:“哇!你這個方法真好,幾下子的剪完了,不行,我也用你的方法建。”

舒苓笑道:“我這種方法好吧?剪出來大小都一致,速度還快。”舒蔓說著是,也這樣剪,兩人很快剪好了,又在柜子里翻出以前準備好紅紙,也剪成條狀,拎上漿糊,走到門前,交叉配上兩股剪好的菖蒲寶劍,用紅紙粘在門上,再換另一扇門。舒璋和舒洵已把黃莖草堆在院子里燃著燎煙,發出一股辛辣刺鼻味,舒銘則把艾蒿依次懸在門框窗棱上。

也許是菖蒲、黃莖草和艾蒿的刺鼻味兒,也許是五個人做事的響動,其他的師兄弟姐妹也都醒了,收拾梳洗完畢三三兩兩來到院里。依著往日,現在是該練功吊嗓子的時候,今天這里煙霧繚繞,顯然是不適合練功,又是端午節,等著看師父師娘怎么安排,舒苓、舒蔓、舒銘也都忙完了,來到園中集合。

舒洵是個好開玩笑的,故意奚落后來的是兄弟姐妹:“看你們睡懶覺,現在才出來,我們把活兒都干完好幾遭了。”

別人還尤可,刺殺旦行當的舒葦不干了,冷笑著說:“好沒意思的話,明明現在天才亮,怎么是我們睡懶覺?不過是你們故意早起把事情都干完了,留下把柄來說我們,誰不會干是怎么了?若不想干,再有這樣的事我們來干,別這樣拉這個扯那個的。”還沒等眾人答話,又把臉對向舒苓和舒蔓:“別人笑話我們也就罷了,你們兩個怎么早起也不喊我們一聲?都在一層樓,順便的事,害的我們被說。”

2

說的舒苓舒蔓都臉紅了,舒苓說:“舒葦姐,他故意開玩笑呢,別生氣,就那么一點點事,哪兒需要那么人?我們把事做了,讓你們多睡那一會會算什么?我們不會在意,你更不用在意。”

老旦舒蓼也說:“是啊,都是兄弟姐妹,舒洵他有口無心,故意鬧著玩兒呢?大家千萬別為了這一點子事傷了和氣。”

舒璋則戳了一下舒洵的腦門說:“你啊——真是沒事找事,我早上就是說希望讓大家多睡會兒,才約你們兩個去弄黃莖草和艾蒿,你倒好,事也做了,還叫大家不開心。”

舒洵本是隨口說著玩兒的,沒想到會這樣,正不好意思呢,被舒璋埋怨,摸摸自己的腦門“嘿嘿”一笑就著這個梯子下來了。舒蔓拉著舒葦笑著說:“看,他自己都不好意思了。”舒葦見大家都和氣,也不好意思再生氣了,臉一紅說:“我沒生氣,我也是順口說說。”

“你們都到齊了?真正好,來來來,喝雄黃酒了!”師娘聲音傳來,大家才注意到她從廚房那邊端來了雄黃酒。師娘今天也換上了新夏裝,緗色衫子昏黃色裙,頭發整整齊齊在腦后挽著發髻,上面露出桃木梳背,只是在以前烏黑油亮的頭發中間,已經稀稀疏疏夾雜著不少白發了。可溫和又不失深邃的眼神,端莊的身姿,優雅的行動……無一不使她在舒苓、舒蔓、舒葦等一幫花團錦簇的小姑娘當中毫不遜色,相反,還另具一種成熟女性的溫婉和風韻。

大家都圍了過來,一人拿了一杯,很快只剩下空空的托盤。雄黃酒有一大股味,有人不喜歡,也都跟著喝了一口。師娘笑著說:“你們現在都大了,也不用在額頭上寫王字了,都抹抹耳后得了。”眾人笑了,把剩下的雄黃酒抹抹耳后。師娘看時間差不多了,喊著大家一起去吃粽子,又對幾個男子弟說:“今天要去秦家唱堂會,他們自然要備五黃給我們吃,所以家里都沒有怎么備,昨天只和舒苓她們一起包了簡單的肉粽蛋黃粽,另備了煮蒜和黃瓜,大家將就的吃些當早餐,準備去秦家要緊。”

吃飯時舒蓼問師娘:“今天要唱堂會,不用纏五色絲了吧?”

師娘一拍腦門,說:“看我這記性,昨兒準備的好好的放在我床頭桌子上,準備今天早上給你們忘記了,舒蓼虧得你說一聲提醒了我,你上去拿下來分給大家,那是長命線,五色蘊含五方神力,是辟邪的,當然要戴,纏系的時候藏在腳腕胳臂里面,換戲服的時候記著別露出來了。”舒蓼答應著上樓取來了,分給大家纏繞佩戴。

“詩棣!”師父在屋內喊師娘:“快來看我掛的鐘馗歪沒?”師娘答應著正要起身,舒璋已經吃完了,對她說:“娘,您還沒吃完呢!您先吃,我去幫爹掛”。師娘又坐下繼續吃,舒璋自去。

一個時辰后,唐班主夫婦帶著戲班子出門了,幾個力氣大的弟子挑著箱籠跟著后面,里面滿都是行頭戲服之類,有些分量但比山野村夫挑的擔子輕多了,饒這樣還是隨著走路的節奏不斷搖擺,挑擔的弟子都用雙手各扶住一邊,走的小心翼翼,一行人浩浩蕩蕩向小河船停靠處走去,好在不遠,穿過這個街的后頭就是,若不然中途是要換人挑擔的。

沒多遠的距離,可今天不同往日,街上滿是行人,沸沸揚揚的涌向江那邊去,漸行漸阻的戲班子,硬是稀稀落落走了好一陣。這還不算,間或不斷遇到熟人,不停的要給別人答話:“唐班主啊,今兒還要唱堂會啊?辛苦了,不能看賽龍舟了。”“唐班主,今兒的是去哪家啊?”“唐班主,怎么不看完賽龍舟再去唱堂會?”……搞的師父師娘疲于應付,既不能不搭理別人沒禮貌,又不能話說長了影響別人走路也影響自己路程,只得“嗯嗯啊啊”的敷衍著,還要在人群中照看弟子別走散了,心中懊悔早知道早走點,沒想到這回去看賽龍舟的人都去這么早。

那是啊!今天是端午節,江上的龍舟競渡,是最能顯示江南男子漢氣概的活動。都認為江南柔美纏綿,北方粗獷豪放,會有江南男子不如北方男人豪氣的判斷,其實江南男子的有他們血性的一面,從春秋能和五霸爭鋒的吳越,到三國時期與魏蜀鼎立的東吳,直至明末以夏完淳為代表的江南少年,江南男子的血性一脈相承,從未間斷。

所以每到端午節的龍舟競渡,是江南壯年、少年最積極踴躍參加的盛事。“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不光是年輕未嫁的少女,對水中健兒的欣賞,那是男女老少都有的。所以此刻街上扶老攜幼,或一家人、或玩兒的好的姐妹兄弟、或關系相洽的街坊鄰居……成群結隊的涌去江邊,人世間的熱鬧原本如此,要的就是熱情與人氣。

師父師娘艱難的把隊伍帶到河邊泊船處,兩條船停在那里,為首的八阿公站在船頭,看到他們來了揮揮手喊道:“唐班主,等你們很久了哦!”

師父略有些慚愧,一面答應著一路小跑趕了過去,后面的人也急急跟上。泊船處在兩家民居夾在中間一帶小小的空地,約有十步見寬,從中間位置伸出埠頭,沿側面幾級邊上有雜草點綴著青苔的石階漸落延伸入水,八阿公一腳踏在船上,一腳踏在離水最近干著的石階上面向他們準備接應。

師父站在岸邊招呼著挑擔弟子先挑擔上船,嘴里不斷囑咐“小心!”待他們安頓好,才叫女弟子上船,接著其他的男弟子。八阿公的船快坐滿了,師父叫師娘上船帶著這船弟子,八阿公看他船上先坐妥,撐開船離了岸前行,把位置讓給后船,剩下的弟子上后面的船,師父等所有人都上去了,最后上船。每條船能坐十余人,二十多個人加上幾擔箱籠,兩條船滿滿當當。

搖擼蕩開碧綠的水面,皺起一圈圈的波紋,配著“吱吱呀呀”的響聲,兩邊的景物開始后退,眾人心神安定下來,一群少年聚在這么狹小的載體上面,少不得“嘰嘰喳喳”熱鬧開來,舒蔓正要和舒苓說什么,側面河道蕩過來幾條船,就要和這船相撞了,大家的心都一緊,有膽小的還叫出聲來了。八阿公不慌不忙,氣定神閑,搖擼輕輕一帶,只見船像靈巧的小魚一樣在河里這邊一扭,那邊一轉,很快就和陸續匯入這條河道的船錯開了,大家的心放下來了,八阿公索性唱起了小調,軟軟的吳音儂語撒在柔柔的碧波上,更為行途添了幾分趣味。

與街上看到民居不同,小河兩岸可以看到有些人家的后屋,還有不少人蹲在臨水臺階上洗菜,充滿的生活氣息;或者房檐上掛著的招牌,通過開著一排窗戶的槅扇,可以看到里面整整齊齊放著的桌椅,那是酒肆茶館之屬。“平時應該是很熱鬧的吧?現在卻顯得冷清,為什么不關門去看賽龍舟呢?”“誰知道?可能是為散場以后想來此休息的人做準備吧?”……這群很少出門的少年,對這些同一個鎮子生活的人不同的生活方式充滿了好奇,相互猜度著。

3

又穿過一道石拱橋的橋洞,越發頻繁遇到其他來往的船只,舒苓問舒蔓:“不是今天都去看賽龍舟嗎?怎么還河里還有這么多船?他們不去看嗎?”

舒蔓看看熱鬧的河面,說:“可能是好多出嫁的女兒要回娘家吧!”

師娘看著河上來往的船只說:“是啊,端午節是出嫁女兒歸寧娘家的日子,很多父母也不去看賽龍舟要接待女兒回家。”舒苓細看那些船只上的乘客,果然以年輕夫婦居多,那些媳婦臉上多擦著水粉,項間戴著銀項圈,穿紅著綠,腳邊擺著盒擔、毛筍之類。舒苓突然陷入了沉思:那么我呢?如果有一天我要是結婚了,端午節我該怎么辦?我的娘家在哪里?居然一點也記不清了,是回師父師娘家嗎?

舒蔓回頭正準備給舒苓說話,看她走神的樣子問道:“你在想什么呢?剛和我說話,這會子又想到誰了?別忘了現在可是我在你身邊哦!忽略了我去想別人是對我的不禮貌。”

舒苓回過神來,紅了臉說:“呸!你胡說八道個啥啊?我能想誰啊?我正在心里默背要上場的戲詞,免得等會上了臺忘掉了。”舒蔓本來是為了打趣她,聽她這么說,倒顯得自己在胡思亂想了,也不好意思了,紅了臉笑笑不敢再提了。舒苓心中卻在詫異,我剛怎么了?以前可是從來沒有想過出嫁不出嫁的問題,總覺得那些離我還早得很,難道——我真的想和他有個好的結果嗎?想到這里一個激靈,心“噗通噗通”直跳。不!不可以!不能這么想,如果寄予的希望太深,一旦落空了我該怎樣面對?我喜歡他,是喜歡和他在一起的感覺,不要太帶目的性,如果保持這樣的想法,是不是以后不管遇到什么樣的結局我都能夠坦然相待?

可是,為什么我這么害怕這種想法的落空?難道說,不管我內心如何驕傲,在心靈深處在他面前我是自卑的,比如我的出身,讓我覺得自己無法和他匹配,原來喜歡一個人就會不自覺的在心里把自己的方方面面都在和對方做一個比較,一旦發現不如對方的地方,就對這段感情的未來充滿了懷疑和不確定性。而他,是第一個讓我了解到隱藏在心底自己都不知道,或者說一直用驕傲來偽裝最真實的對自己的判斷。原來真的喜歡一個人,就是通過和他相處的種種感受,剝去以往對自己粗淺的認知,從而更全面很徹底更深刻的了解自己。

想到這里,舒苓覺得自己仿佛鉆進了一個思維的深洞,而這個深洞使她遠離塵世的喧囂,和周圍的人都隔離開來。不,不能在這樣想下去了,忘了這些,踏踏實實生活,周圍的小伙伴從來不想那么多,他們不比活的更簡單快樂嗎?瞬間,舒苓收回了思想,心思回到船上,重新融入到現實的世界。

“本來想和你聊聊天的,你卻在那里背戲詞,倒顯得我太不用功了,也不敢和你說話了。”舒蔓一腔幽怨的說道。

舒苓如夢初醒,笑著說:“沒有了,這會子我也沒背戲詞了,只是迷戀上了這水道上的風景,從來沒從這里走過,感覺好像回到了小時候,被帶著去了一條新奇的路,我睜大我的雙眼,努力去看,也覺得視野不夠用了。對了,你說你想和我說什么?我聽著。”

舒蔓聽舒苓說的話陷入的沉思,似乎引起了她經歷的共鳴,聽舒苓問她想說什么,回想一下,既然想不起來了,老老實實的說:“本來感覺剛才是有個什么有趣的事要說給你聽,被你一說說的我全忘光了,我也記不得我要說什么了。”

說的舒苓“噗嗤”笑了出來,說:“看來,你要說的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想不起來就算了,等你想起來了再說吧!”

……

船一路熱鬧著,行至鎮西,棄舟登岸,穿過一條大街,即來至一處大宅院前,粉墻黛瓦,門首上燙金“秦宅”兩個大字,左右個置放一盆蒼勁老松,紫砂方形大盆。師父上去扣響門環,大門“吱呀”開了,一位十五六歲少年一看對師父說道:“唐班主,您來了,剛才我們老爺還問看到你們人影沒?”說著回頭對另一個差不多大的少年說:“快去稟告老爺,唐班主他們來了。”那少年答應著去了。

須臾,秦家管家秦赫出來迎接道:“哦,唐班主久等了,有失遠迎,慚愧!”

師父連忙抱拳道:“不敢不敢,我們也是剛到。”

秦赫說:“我家老爺本想親自前來接唐班主,奈何客多事雜抽不開身,命代勞。”然后喊剛才那個進去的少年:“代安,你帶唐班主一行從后花園進,那邊離臨風榭近。”

“好的!唐班主這邊請!”代安做了個手勢朝宅子左邊。

秦赫又對師父說:“我們老太太喜歡在水上聽戲,故把臨風榭收拾出來了,后面的屋子你們先在那里休息準備,前面的臺子正好唱戲。我們正在臨風榭對面的畫舫準備席位,待我們老太太率眾人入席后就可以開演了。”師父答應著招呼眾人跟隨代安走左邊的路繞到后面進了后花園。

進入后院,是一方庭院,地上用青黃兩色石子漫出來圍棋格子一般的圖案,右側白墻下,數塊奇石圍著幾株翠竹,前面是用太湖石和草叢圍起來的小小花圃,里面三、四株山茶已過了花季。左側幾棵細細的冬青眾星捧月一般擁躉著一株高大的廣玉蘭。中間前方正對著的,是四角方亭的月洞門,上面書著“拂苔”二字。

代安帶眾人進了月洞門,亭內的墻壁上,鑲嵌“玉枕蘭亭”摹本刻石,前面和左面兩條曲折游廊,又環出一處庭院,舒苓暗暗在心里贊嘆富豪家的闊綽,光是后花園的一角,就能把人繞暈了,這所宅院有多大啊!代安走的很快,大家也來不及細賞,只得急急跟著,七拐八拐,穿花度柳,不多時,進了西園,眼前猛一開闊,是一片由玲瓏怪石、繁花異草、高矮樹木圍成湖水。代安帶著大家經過九曲橋,來到了臨風榭。

臨風榭里面原來的東西都搬走了,里面顯得有些空蕩蕩的。師父看著挑擔的放下擔子,招呼舒苓等幾個女孩子拿了東西到里間去換衣化妝,男弟子就在外面這一間。代安見戲班已經開始忙碌,指著畫舫說:“那我就不打擾大家了,我去那邊伺候,如有需求,只管到那兒去找我,不用客氣。”師父連說謝謝,代安自去。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大家已經把裝扮上好,笙、簫、嗩吶、三弦、琵琶等也準備就位,師父盯著畫舫那邊賓客入座情況,隨時等著就命開演。

這時,代安“噔噔噔”跑過來問道:“唐班主,準備好了沒,老太太說可以開始了。”師父立刻傳話下去,笙簫聲起。第一出是《白蛇傳·游湖》,因為是端午節,當然要用這出做開場戲,舒苓扮演白蛇,舒蔓是青蛇,舒璋的許仙,裊裊婷婷,妖妖嬈嬈,纏纏綿綿在臨風榭上,又是一段別樣愛情故事,演戲的人入戲,觀戲的人如醉,愛情是戲臺上經久不衰的命題。

4

幾場折子戲下來,后面基本上都是熱鬧戲,沒舒苓舒蔓什么事了。下場后,師娘對二人說:“餓了吧?秦家安排的飯食擺在桌子上呢!他們前面沒戲的都先吃了,那些是留給你們前面有戲的,趕緊吃去。”兩人答應著就來,急急忙忙進里間去換衣服了。可不是嗎?這么熱的天,連著唱幾出戲,頭上緊裹繁瑣的頭飾,身上厚重的戲服捂的嚴嚴實實,虧得是在水榭臺上,四面吹著風,饒這樣,頭上身上都還是汗津津的。

兩人迅速脫去縐緞帔子、褶子、塔夫綢百褶裙,就開始拔簪釵絹花拆頭發。舒苓散開頭發讓風吹去捂了半天的熱氣,想著臺上還在表演的師兄弟姐妹們,對舒蔓說:“我們倆還是文戲,都成這樣,他們是武戲,又是翻又是跳的,不得渾身都汗透了?”

舒蔓已經開始編辮子了,說:“可真是,不過要是冬天,我們穿戲服表演就受罪了,他們活動量大,熱氣騰騰的,比我們還好受些,所以各個行當自有各個行當的好處。”說完,鼻子嗅嗅:“哇!好香,剛急著進來換衣服從那里過也沒注意看桌子上有啥好吃的,這會我餓了,不和你磨嘰了,我要趕緊卸妝吃去。”說完倒了水洗臉。

舒苓一聽也覺得餓了,也匆匆忙忙編好頭發,還不忘打趣一下她說:“看你這個饞丫頭,一提起吃的都不管我了,嫌我磨嘰,趕著趕著要去搶食,怕我搶到你前面把好的都挑走了不成?”也倒了水洗臉,厚厚的脂粉粘著汗水,洗到盆子里,那水立刻像發了洪水的泥漿色。

舒蔓換了一盆水再洗,回了她一句:“你不饞,怎么我一說要去你就加快了速度?”

舒苓也換了一盆,笑著說:“咱倆彼此彼此,誰也不說誰,如果連美食都不愛,那樣的人生有啥意思?在這世界上,唯獨美食與美人不可辜負。”

舒蔓已經洗好了臉,用毛巾一邊擦拭一邊對做著鬼臉問舒苓:“唯獨美食與美人不可辜負,你心里不能辜負的美人是誰?”

舒苓也洗好了,心說你這話能難得了我?回敬她說:“我心中不可辜負的美人是——當然是大師兄嘍!天天在臺上和他做一對兒,他可不就是我心目中不可辜負的美人嗎?”

舒蔓“呸”了她一下,說:“要臉!我還不知道你?你天天在臺上和大師兄卿卿我我,臺下你們就跟兄妹一樣,啥時候有過交集?從來沒有沒有把臺上的感情帶到臺下來過。你心目中的他是誰,你知我知天知地知,非要我說出來嗎?還拿大師兄出來堵我的嘴。”

舒苓看她有點急了,趕緊拉她的手一起出去吃飯,邊走邊說:“好了好了,我們不開這種玩笑了,吃飯要緊。”說著,已然來到外屋,當中桌子上滿滿的吃食,一盤蒜香小黃魚,綠油油清熗黃瓜、萵筍、蘿卜、刀豆、雪里蕻,紅澄澄高郵咸鴨蛋閃著油花,殷紅紅莧菜,還有紅燒魚、肉、雞、老鵝、大粉等,當然還有端午節的重頭戲——粽子。有幾個已演完角色的師兄弟在那里吃,剝開了幾枚香粽,有火腿鮮肉粽、南瓜棗泥粽、五子粽、瑤柱鮮雞粽等,聞著噴噴香,越發勾起了肚里的饞蟲,二人也坐下同吃。

待二人吃完,已是下午,賓客皆開始精神松懈,沒了觀戲的興致,于是臨風榭臺子上停了戲,回到屋里卸妝的卸妝,收拾的收拾,一派忙碌。舒苓和舒蔓等旦角,小心翼翼的把各種首飾頭面放在盒子理好再放入擔盒中,各種帔子、褶子、百褶裙等,也多是綢緞制造,需打理平整,又是疲憊時,所以這時候沒有相互開玩笑打鬧,都靜靜做自己的事。

這時,一個腦后拖著長辮子身著鵝黃衫子的十四、五歲小丫鬟進來問道:“請問哪位是舒苓?”

舒苓放下手中正在撫平的一件粉色繡花褶子,走過來答應到:“我就是,請問找我有什么事嗎?”

小丫鬟仔細的盯著舒苓仔細的打量一番,方笑道:“你和臺上看著不一樣哦!”

舒苓笑著說:“是不是看著普通了很多?”

小丫鬟搖搖頭說:“我不是那個意思,你扮上了很漂亮,卸了妝,也很漂亮,只是沒有在臺上沒有那么耀眼了。”

舒苓淺淺一笑說:“就是要的這個效果啊!臺上是要把所有人的眼光都吸引過來,臺下我也不過是個普通人。”

小丫鬟又看看她說:“嗯,猛地一看是不如臺上那么鮮亮,但再一看,還是卸妝了耐看,讓人感覺親近。對了,先不說這個了,我們老太太要見見你,快跟我來。”

說著就往外走,舒苓只得跟著,還是忍不住問道:“老太太要見我?為什么啊?”

小丫鬟沒有放慢腳步,只是回頭對她說:“我們老太太啊,一看到你演的戲就喜歡,所以就想看看你的真人。”舒苓心下疑惑,不知道見到這位所謂的秦老太太會是什么樣的場景等待著她。

兩人走過九曲橋,繞過畫舫——原來一散戲,那些主人家還有賓客也都散了,離開了畫舫,只有幾個仆婦在那里收拾殘席打掃,有一種人走茶涼的冷清,可是這樣的感覺舒苓并不覺得凄涼,反而覺得看那些人把垃圾收集起來清走,桌椅各歸其位,把混亂有條理的整理干凈整齊,比剛才的熱鬧更加有意思。舒苓睜著一雙大眼睛饒有興趣的看著她們投入的工作,眼里閃出一種純凈頑皮的光彩,里面有一種生命力在閃耀,好像一個孩子在別人覺得尋常的事情中找到了她想要的樂趣。舒苓忍不住又看了她們忙碌的身影一眼,那個帶路的小丫鬟已經走遠了,看她沒跟上,又喊她,舒苓答應著,棄了這里,連忙跟上。

舒苓跟著小丫鬟穿花度柳,沿路隨時碰得到拿著捧盒提籃的仆婦,都好奇的掃她兩眼,別看她在臺上落落大方,可生活中被人注目還是有些不好意思,只得低著頭緊跟著那小丫鬟,聽她不停地和人打招呼,大概得知遇到人的身份,轉眼間來到一處花廳前停下,舒苓抬頭一看,門楣上書“海棠廳”三個隸書。小丫鬟進去通報,舒苓站在門前候著,好奇的左右看看,廊下掛著一排鳥籠,里面的八哥、鸚鵡……見有人來了格外活躍,上下跳動著。階前左右一排各色盆景,而右邊赫然一株西府海棠,長得郁郁蔥蔥,很是綠的可愛,原來這就是海棠廳的來歷。

5

“舒苓,我們老太太請你進去!”那小丫鬟來門口喊她,舒苓幾步跟了上去。只見當中一架鑲著大理石的五屏紫檀木羅漢床,上面放著一張小炕桌,一只乾隆粉彩九桃瓶,一個大水晶盤,下面鋪著冰,里面堆著滿滿的枇杷、楊梅、李子之類的當季水果,水靈靈的嬌艷色彩給炎熱的初夏帶來一絲涼意。一位安詳的老太太斜靠在引枕上,梳著整齊的發髻,上面露出碧綠色玉鳳頭,與秋香色頭箍當中鑲嵌的碧玉像是一種成色,樺茶色底兒印花大襟香云紗衫子,伽羅色縐紗裙,慈眉善目,不怒自威,正是秦老太太。周圍一圈衣著穿紅著綠的年輕媳婦未出閣的小閨女花團錦簇的圍著說笑,左右交椅上則坐著似乎是次老太太一輩的長輩。

旁邊一個穿緋色羅衫插金戴銀一身富麗打扮,吊梢眼,粉光脂艷,行動如水晶盤里走明珠的少婦聲音格外高亢,笑道:“奶奶今天非要見這真人,可看看這真人和臺上有什么分別?”

舒苓處在這不熟悉的場面,未免有些拘謹,但平時受慣了的教育是要落落大方行事,于是沒等秦老太太張口,連忙上去施了一禮說道:“舒苓給秦老太太請安!”話畢微微抬頭含笑看著秦老太太,心中的緊張不覺去了大半,逐漸適應了這個陌生的環境。

秦老太太停了說笑,看著舒苓,對她招招手說:“孩子,過來,我仔細瞧瞧。”

舒苓聽言上前走了幾步,只覺得行動間香風細細,眉眼中淹然百媚,到秦老太太面前停下。秦老太太端詳了一下,看的她頗不好意思,但從小的教養,又不能表現的太過害羞,只得撐著,裝出一切出于自然的態度。秦老太太看了她好一會,笑著說:“嗯,我看這孩子,打心眼里喜歡,也不知道為什么,就是覺得親近,好像在哪里見過似的。”

緋衣少婦笑著說:“在臺上看過好幾次,雖說真人第一次見,但五官樣子擺在那兒,大致總不錯的,看著當然面善。”

秦老太太搖搖頭說:“不是這個,就是第一次在臺上,我也看著面善,那時候就想著,可能是戲曲旦角化妝都相似,看著面善也是正常的。可今天這一看真人,就是覺得熟悉,可又想不起在哪兒見過。”

此話一說,所有人都盯著舒苓細看,看的她臉“刷”的紅了,想把注意力轉向別處緩解一下自己的害羞,于是也看著秦老太太,細細回想,看是不是在哪里見過她,似乎也覺得有那么一點點眼熟,又完全想不起。眾人已經七嘴八舌議論起來了,這個說:“有點像我八舅公的小孫女,上回老太太過生日的時候來拜過壽的。”那個說:“我看有點像我堂姐家的小表妹,上回二少爺結婚的時候來過的。”……秦老太太聽著大家的提醒,一遍遍搜尋自己的記憶,不停的搖頭,說:“不像,不像。”

漸漸的,眾人的議論聲慢慢低了下去,秦老太太身邊站著的唯一一位衣著稍微樸素的老奶奶收回了緊盯著舒苓的目光,轉向秦老太太說:“我看吶,這孩子眉宇之間,倒有幾分和老太太少女的時候相像。”原來這位老奶奶是從小陪著秦老太太一起長大的丫鬟,小名阿吉,后陪著她一起進入秦家,如今老了手腳都不靈便了不再適合當差,遂被批準跟著兒子歸家去養老,但閑時經常進宅陪著秦老太太說話解悶,遇到逢年過節,也會來湊個熱鬧,不僅秦老太太喜歡,下面的老少主人對她也很是敬重,都尊稱她為吉奶奶。

眾人一聽,紛紛看向秦老太太,又看舒苓,眼光在兩人之間回蕩,暗自比較。秦老太太更是驚奇的臉上安詳與鎮定都掛不住了,連忙坐直了身子,抬手招呼舒苓說:“孩子再離近些,到我身邊來讓我仔細瞧瞧。”

舒苓聽了吉奶奶的話正好奇的細看秦老太太,是不是自己有地方像,聽了這話又朝前進了一步,離秦老太太更近了。秦老太太示意,立刻有人搬了凳子過來,她拉著舒苓坐下,兩人對看。旁邊已經開始有人在說:“哎呀!真是有點像啊!”“還真是,你看那眼睛,鼻子,都有點像。”

秦老太太似乎沒聽見周圍人議論,注意力一直在舒苓身上,雖然年紀大了,眼神卻依舊犀利專神,到底舒苓沒她底氣足,無法對她長久直視,垂了眼,低了頭,臉頰紅撲撲的。秦老太太方才略放松了一下銳利的眼神,往后復靠在引枕上,一邊點頭一邊笑道:“我看啊,還真是有點像,怪不得我一看到你就覺得很親近呢!我的幾個兒女,都像他們爹一些,到了孫子孫女,也都隨秦家血脈,想不到今天見到一個外人,倒比孫女更像我。”

旁邊一個十四、五歲圓圓臉黑葡萄般的大眼睛,身著茜色杭羅小女孩撅起來嘴撒嬌說:“奶奶,我怎么就不像您了?奶奶不喜歡您的小茜容了?”

秦老太太丟下舒苓扭頭對茜容拉著她笑道:“奶奶怎么會不喜歡我的小茜容呢?奶奶最喜歡小茜容了,只是茜容長的像爺爺比奶奶多一些,像爺爺多好啊!爺爺長的可漂亮,當時奶奶啊,一看到爺爺的,就好感謝老天爺,怎么讓我嫁了這么一個美男子啊!我是上輩子修了多大的福分啊!”說的茜容和周圍的人都笑了。

舒苓想不到這位看起來慈祥又不失威儀的老太太,居然還有這么可愛的一面,也不禁莞爾一笑,又看著她們一大家人說笑,自己一個外人坐在中間真不合適,于是看看窗外的天色,遂起身對秦老太太告辭:“天色已晚,老太太各位太太、奶奶、小姐們估計也疲倦了,舒苓就不在這里打擾了。”

秦老太太也看看窗外,對舒苓說:“嗯,是有些晚了,再不放你回去,你們戲班該趕不上回去的船了。”說完扭頭對秦家太太——她的兒媳說:“備一份見面禮給這孩子。”秦家太太看著老太太高興,早使人去拿了備著,一見老太太說話,立刻叫拿出來,一個錦繡紅緞子系著嫩黃穗子荷包,拿的時候有撞擊的聲音似乎裝著幾枚銀元,另有一匹緗色杭羅,正適合做夏季衣裙。

舒苓趕緊推辭說:“唱堂會的錢都給了,著實不需要破費。”

“那是給你們戲班的酬謝,自然該給班主收著。這是單獨給你的見面禮,你我有緣認識一場,我打心眼里高興,你若不收,倒是見外了。”說著秦老太太故作生氣狀,接著笑著說:“拿著吧!知道你是不好意思,是個不貪不婪,知書達理的好孩子,越發的讓我喜歡。”舒苓見她如此說,不好再推辭,只得收了,施禮謝了秦老太太,又和周圍的人禮貌道別,方才退去。

舒苓回到臨風榭,大家都收拾的差不多了,師父師娘去和秦家管家接洽,弟子暫時休息等候,一見她回來,還拿著賞賜,都好奇的圍著她問長問短。舒苓一邊答應著大家,一邊疑惑這些東西放哪兒才好。舒蔓打開一口箱子,說:“放在這里吧!回去再給師父師娘看。”

舒銘說:“那可是賞給舒苓的哦!”

舒蔓說:“知道,那也要讓師父師娘過過目高興高興。”

舒葦說:“就是,你還怕怎么了?誰貪了舒苓的東西不成?”

舒銘摸摸腦袋不好意思的說:“我沒經過大腦,隨口那么一說,是不是又說錯話了,叫你們多心。”說的大家都笑了。

正在這時,門外響起了秦維翰的聲音:“舒苓回來了嗎?不會還在奶奶那里吧?”舒苓一聽到他的聲音就厭惡的皺起了眉頭,四周望望看看有沒有地方躲藏或者出去的門,畢竟是不熟悉的地方,已經來不及看清楚,秦維翰一腳踏進了臨風榭。舒蔓知道舒苓厭惡他,連忙迎上笑著的一臉燦爛,說:“哎呀三少爺,您怎么到我們這里來了,不和家里人一起好好過節?”

秦維翰沒理她,三步并做兩步走,到舒苓身邊說:“舒苓,可見到你了,幾回找你都沒找到。”

舒苓懶得理他,也不回頭,只是背對著他說:“這就奇怪了,這好端端的秦家堂堂三少爺找我做什么?我又沒欠你金又沒欠你銀。”秦維翰抬手就要去扳她的肩膀,舒苓好機警,瞬間感覺到了,一回頭警惕的看著他,只見他笑嘻嘻的樣子,眼里閃著浮光,像是一個在百花園里無聊的散步,想都不用想隨手都能揪下一枝花,看都不看聞都不聞看到下一朵就會隨便丟掉手中的再去采新的,沒有一點正經樣,心中的厭惡又添了幾分。在她眼里,他就像個輕佻的猴子,不能也不知道怎樣靜下心來去理解和善待一個人,而自己對于這樣的人是最缺乏耐心的。

6

秦維翰看著她緊張的樣子,在內心做出了錯誤的判斷,覺得她就像一只受驚的小鹿,需要別人保護,卻不知道對方心里早住了一頭野獅正在憤怒的吶喊,一下子笑了:“你為什么見了我這么害怕?我又不會吃了你。”

舒苓大怒,更加的認為他對自己沒有一點尊重,不過是把她當做戲子來消遣,臉漲的通紅,呼吸急促,幾乎是怒目相向,劍拔弩張,幾句狠話幾乎沖到嘴邊又被生生咽了回去,畢竟這是在別人家,‘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得罪了他是自己吃虧,搞不好還要連累戲班,一時不知道怎么辦好了,又不知道自己對這種憋屈的處境還能忍多久,心內無限焦躁。

還是舒蔓了解她,看著他們對峙的樣子知道舒苓已經忍到極限了,在她看來今天是端午節,長輩父母親戚都在,三少爺倒是不會說出什么出格的話或者出格的事,就怕舒苓隱藏在心底的野性爆發了不好收場,可是干著急使不上勁兒,總不能上去拉著三少爺說舒苓沒表面那么溫柔好性兒,你別招惹她了吧?思索著怎么找機會吧舒苓拉走破了這個尷尬,心里急的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團團轉,面上卻沒表現出來。

舒璋一直在旁邊,也明白了,又不好上去說什么,回頭使了個眼色給舒洵、舒銘他們,舒銘反應快,端了杯茶往這邊來了,舒洵也心領神會,趔趔趄趄對著舒銘就撞過來了,舒洵一個沒站穩,一下子朝秦維翰身上倒去,一杯茶,完完整整,一滴沒剩,全潑到秦維翰身上,嚇的他“啊”的叫了一聲猛地跳起來,外面幾個小廝一聽他的叫聲都進來了,嘴里嚷道:“出什么事了三少爺?”

舒璋一看怕事情鬧大了,趕緊說:“是我們的人不小心把茶水潑到三少爺身上了。”遂拿了一條干凈的毛巾來給秦維翰擦,一邊擦一邊道歉:“三少爺,真對不起,讓你受驚了,嚇著沒有?”又回頭罵舒洵、舒銘:“你們兩個是怎么回事?沒看見三少爺站這兒嗎?瘋什么瘋?”

舒洵、舒銘嚇的直哆嗦,也慌不迭的取了干毛巾來擦,也一邊道歉:“三少爺啊,真是我們的不是,沒看到您站這兒,您打我們罵我們吧!”一邊相互埋怨:“你跑什么跑,好好走路不行嗎?沒看三少爺站在這里嗎?撞了我是小事,撞傷了三少爺你賠得起嗎?還害的我的茶潑到三少爺身上,虧得是涼茶,要是熱茶燙著三少爺怎么辦?”“你還說,都怪你,拿個茶不到邊上喝去,擋在中間,不知道大家都忙了收東西要從這過嗎?好狗還不擋道呢!”……一時間幾個人圍著秦維翰,再加上剛進來的小廝,吵吵嚷嚷,把他都吵暈了,等反應過來定神一看,舒苓早沒了身影,氣的他抬起手一撥,把圍著他的幾個人推開,甩袖而去,幾個小廝也顧不得責怪潑茶人跟了去。

舒銘看著秦維翰走遠了的身影靠在門框上還在嘴貧:“三少爺,對不住了,我們給您擦干凈了再走好嗎?”

舒璋一把把他拉了進去說:“還說,今天好險,真要把他惹惱了可不得了,就是著人把我們打一頓,我們又敢怎樣?還不見好就收?”

其他的人一看三少爺他們走遠了本來笑成一團,聽舒璋這么說,想想也是,都不敢笑了,又想起剛才的情形,忍不住,一個個咬住嘴唇憋的臉通紅。舒璋抬頭看看屋里就剩下幾個師弟了,師妹們一個都不見,問道:“她們呢?”

舒浩還在憋笑,忍了好半天才緩過來,說:“他們兩個一鬧騰起來,三少爺轉了注意力,舒蔓她們就拉著舒苓出去了。”正說著,舒栩進來叫他們:“大師兄,師父叫我來說一聲,他們直接從花園那邊出去了,叫你帶著大家挑著擔子從后面出去,一起匯合去坐船回家。”舒璋聽忙招呼大家挑了擔子出發,自己又在后面細細搜尋一回看有無遺落之物,才放心跟上。

舒璋一行人走到秦宅大門口,師父師娘還有眾師妹都在那里等候,清點了一下人數齊了,開始上路。師父抬頭看看日頭已向西,說:“我們回去從江里坐船,這樣彎道少些回去的快些。”

眾人跟著師父師娘走了一截,才到江邊。一路上舒苓都不說話,心事重重的樣子,舒蔓挽著她一直小心翼翼的觀察她的臉色,人多,也不好多問。到了江邊要上船了,舒苓才像是大夢初醒,恢復了平常的神態,看看周圍的景色,看看周圍的伙伴,舒蔓這才放了心。

其實剛才舒苓雖然一路無話,內心還是蠻澎湃的,走出秦宅,回想起面對秦維翰的輕佻,其實對于富家少爺來說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自己為什么那么生氣?原來多年閨門旦的學習,那種大家閨秀千金小姐的身份感,早種植在內心深處生根發芽,超越了戲子這個真正的身份,而自己貧苦的出生這個事實也好似早年做的一個夢,早已煙消云散。而秦維翰今天的表現讓她意識到自己本來的身份——不過是個戲子,有錢有勢人家隨時可以用來取笑。那種心底的敏感與自尊瞬間被喚醒,與其說今天氣的是秦維翰的不尊重,不如說是氣自己不能與對方平起平坐的身份,原來別人隨便的一句調笑,自己連反抗的資本都沒有,這是多么殘酷的現實。

舒苓無比悵然的想到這一點,跳出了自己的思維,用一種俯視的角度來看今天這件事,發現秦維翰這個人也不是純粹的壞人,雖然言談舉止有些輕浮,但不失大家公子的風范。其實舒銘的那杯水潑到秦維翰身上,她也嚇了一跳,如果當時要當場發作,舒璋他們再聰明也沒辦法混過,說到底,還是因為他有那么一點點涵養,才能如此輕易放過大家。這時,“你為什么見了我這么害怕?我又不會吃了你。”秦維翰的這句話突然浮現在耳邊,給舒苓帶來一種前所未有新的感受,她拼命的去捕捉這種細若游絲轉眼即逝的感受,想把這種感受放大看細,思考這種感受的來源。“舒苓!快點啊,船靠岸了。”舒蔓的喊聲打斷了她,那細微的感受立刻像斷了線的風箏消失的無影無蹤,舒苓恢復了正常,站到渡口等著師父師娘安排上船。

師父師娘帶領大家上了船,這是江上的大船,一船就坐下了所有戲班的人,另外還有別的乘客。待乘客都坐穩了,船離岸行駛,一陣微風襲來,帶著江水的味道,原本有些潮熱的空氣散去,開始清爽。江上還有賽過龍舟的痕跡,江面有人乘著小舟揮舞著網在江面上打撈漂浮的雜物,隱隱約約看到一段紅綢和各色綢花,可能是用來裝飾龍舟的,想象的出賽龍舟時是何等的激烈,槳手是如何振臂齊揮,才把裝飾弄落水中也不管不顧;還有兩岸的行人已稀疏,零零落落幾個人在那里掃些碎碎屑屑紙片等物,像是包裝過各種小吃物的,像是隨身佩戴的小裝飾物,也許是看賽龍舟的人在擁擠吶喊中遺落的……斜陽下的江水依然滔滔,好像在留戀早上的熱鬧,傾訴這繁華落盡的寂寥。

隨著船穩當的在江面上前行,可能是因為疲乏,弟子們都不像早上出門那樣活躍了,互相靠著打盹休息,只有幾個精力充沛的師弟還在那邊說笑,整個空氣算是寂靜的了。舒苓捋了一下額前飛舞的頭發,眼睛看著江上的景色,身體雖乏,心里卻在活躍,反思起剛才在秦宅發生的事。當時自己陷在一種激動緊張的情緒,像一只進入獵人圍捕圈的野獸,充滿了不安全不信任感,滿心一個念頭就是趕緊離開這個自己無法控制的空間,逃到安全的地方去。

如今真的離開那里回到自己熟悉的環境——和師父師娘大家在一起,沒有異常的人來干擾。她開始冷靜下來,回想起剛才和秦維翰交鋒的一幕幕,有了全新的認識。他態度語言雖顯輕浮,但看她的眼神卻是真誠的,沒有惡意,這是其次。關鍵是,舒苓回憶起當時站在秦維翰旁邊時自己那種新奇的感受,好像他身上彌漫了一種很溫柔而熱烈的氣場,把自己包圍著,這種感覺讓她當時感覺到緊張,現在想起來竟覺得——那是一種美好的感覺,對!是美好。

想到這點,對他的厭惡減輕了不少,可轉眼被自己的念頭嚇了一跳,我怎么可以這樣?她想起了齊庭輝那雙溫柔清澈深情的眼睛,好像在專注的看著她,看她心里一點又一點的變化,頓時充滿了羞愧。可是,我什么時候才能再見到他?真想把今天發生的事快點告訴他,如果當時在那種場景下,他在我的身邊守護著我該有多好啊!舒苓在心里泛出一種濃濃的依戀之情,想躲在和他的小世界里,不再面對人世間的種種。

7

舒蔓吃驚的盯著舒苓,舒苓猛然回頭發現了,莫名其妙的看著她問道:“怎么了?你為什么這樣看著我?”

舒苓“噗嗤”一笑說:“你還說呢!剛才還一臉懊惱的樣子,這會子臉上又開始偷笑了,笑的那么甜蜜,想到什么美事了?”

舒苓拼命掩飾:“沒,沒有啊!你想多了吧!”說話間那種偷笑又涌出來,舒蔓正要貼過來逗她,她連忙回避了,抬起頭扭向另一邊眺望遠處的青山,想轉移一下注意力。舒蔓一看她這態度,不好打擾便作罷了。可往日和景色兩相和的舒苓,今天居然沒有能力去欣賞青山的嫵媚,妖嬈江色入眼,卻無法入心,她又開始走神。秦維翰被舒洵舒銘他們給潑了茶,也沒有當場給他們難堪,而是緩過神來就在眾人里找她——其實當時她們沒有走遠,都看在眼里,等他拂袖而去的時候她心里是松了一口氣的,可臨別時他臉色表現出來的失望和落寞,卻一下子印記到她的心上。當時被師姐們拉著趁機溜掉,還是昏頭昏腦,現在想到這點,她心里又產生一種對他的感激——越是孤傲的人,對于重視他的人比別人更多一份感激,并因為舒洵舒銘為了她潑了他一身茶感到愧疚——如果他當時當場發作肯定就不會有這種心理,這就是人心的復雜處。

“咦?!齊少爺,您這是要到哪里去啊?”舒苓正在胡思亂想,猛然聽到師父和人打招呼聲,尤其是“齊少爺”這三個字一入耳,身上一激靈,心“咚咚”直跳,抬頭望去,正好看到旁邊劃過來另一條船,齊庭輝正站在船頭,眼神從她身上滑過去,停在師父的身上說:“唐班主好,我今天去舅父家回來,想起一個同學就住在你們戲班附近,所以坐船去找他聊聊。”

“哦!”師父說:“那現在去是不是晚了點?不知道晚上趕得上最后的船不?”

齊庭輝笑笑說:“沒事的,晚上船還是挺多的,夜晚乘船別有一番趣味,是白天體會不到的。”……

舒苓看著他們說話,心里突然產生一個疑問,師娘會不會偷偷觀察我跟他呢?來猜度我跟他之間的問題呢?于是轉臉看向師娘,松了一口氣,原來師娘好像早就忘了他們前面的糾葛,只是含笑看著師父和齊庭輝,神態依然是那么平靜和坦然。

師父和齊庭輝說著話,兩船交錯,船舷幾乎要蹭到一起瞬間又錯開了,說時遲那時,齊庭輝乘人不備“嗖”的扔過來一個小紙團,舒苓幾乎沒有反應過來,紙團已攥入手中,剛剛才平靜了一點的心又開始劇烈跳動,哪敢拿出來看?只是捕捉這船上每一個人的臉色,一個都不敢放過,好像沒有一個有發現他們的小動作,才稍稍放下心來。

齊庭輝乘的船已經到前面去了,他回頭用帶著溫柔的笑意的眼神從舒苓臉上掃過,確定舒苓收到紙團,放了心,定焦在師父身上,對著師父一抱拳輕松一笑說:“唐班主,我先去了!”

師父也回禮道:“齊少爺請自便!”

舒蔓待齊庭輝的船離遠了,用胳臂肘輕輕的懟了懟舒苓說:“哎,我一直在觀察他,他雖然在和師父說話,眼睛卻偷偷看你啊。”

舒苓頭“轟”一下炸開了,剛才不是看了一圈,都沒有人注意到我們之間的異常嗎?怎么她就發現了?那不是師娘也發現了?心又開始“別別”直跳,用胳臂肘懟回去,正襟危坐,意思是別說了,當心別人發現了,還格外的看了一下師娘,看她和師父一直在說笑才放下了心,偷偷展開那個紙團,上面寫了幾個字:我在你們家二樓下的大榆樹那里等你。臉瞬間飛紅,像融了蜜一樣笑開來去,剛才為秦宅和秦維翰發生的事那一點小糾結早忘到瓜哇國里去了,有什么比得上心上人對自己溫柔而專注的對視?在人群中只多看了他那一眼,從此便不能再忘懷。

舒蔓一直看著她臉色的變化,立刻發現了她的小動作,頭也伸了過來想看看她手里是什么,一眼看到那個紙條,正要看上面寫的什么,舒苓一下子攥緊了手,把紙條又給團起來,伸出食指在嘴邊“噓”了一聲,暗示她不要聲張,然后伏在耳邊告訴她。舒蔓驚奇的對著她耳語:“你真的要去啊?被師父師娘發現了怎么辦?”

舒苓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說:“當然要去了,晚飯我就不去吃了,你幫我敷衍一下,就說我下午在秦宅去見秦老太太時給了點心吃了不餓,而且可能是粽子吃多了不好消化,胃到現在還撐的有點難受,所以出去散散步緩解一下。”

舒蔓嘆了一口氣無奈的說:“好吧,你自己看吧,可要回來早點,被逮住了我可沒辦法幫你了。”

舒苓抱住舒蔓就開始撒嬌:“我知道,好妹妹,你對我最好了,你不幫我誰幫我?”

舒蔓“噗嗤”一笑說:“得了得了,你不給我找麻煩就謝天謝地了,別給我戴高帽子,我才不上你當呢。”……一路上,大家慢慢恢復了一點精神,但不像早上那么興奮,隨便說著話,漸漸行到了渡口,一個個打著哈欠伸伸懶腰強打起精神,尤其是那幾個要荷擔的,挑起擔子下了船,大家回家不提。

剛回家,因為要和大家一起整理行頭等物,舒苓不好走,心里焦急,生怕讓他久等了,又不得不沉住氣收拾,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翻騰:我若見到他,該怎么開口說話呢?該說些什么呢?可是頭腦里一片混亂,偏偏什么都想不起來,更加焦躁。這還不算,每每經過窗口時,就忍不住往窗外那棵大榆樹下張望兩眼,還好,他還沒來,剛松一口氣,心里又開始緊張:他會不會有事絆住了要爽約呢?內心各種糾結,好不容易捱到東西都整理完了,連忙趴到窗口看,窗外榆樹下仍舊空蕩蕩的,心里開始失落:他真的爽約了?!

“樓上的下來幾個到廚房幫忙洗菜煮飯了!”師娘在樓下喊。

“哎——,馬上就來!”舒蔓對樓下回應著,回頭看了看失魂落魄的舒苓,情知她的心上人還沒有來,有些同情的說:“要不,下去跟大家一起干干活兒放松一下心情?”

舒苓是不愿意留下自己一個人在那兒胡思亂想的焦慮,或許真像舒蔓說的那樣干脆放棄了這份癡想下樓和大家在一起說笑,可能會好受些,落寞的點點頭說:“好的,我你和一起下去。”

舒蔓扭頭往外走,舒苓也準備跟上去,臨走時下意識又向窗外一回顧,一眼看見榆樹下站了一位翩翩少年,在微風斜日下朝這邊張望,眉頭微顰,像是有無限心事無法訴說。舒苓心“咚咚咚”又開始巨跳了,以為自己是看花了眼,兩步跳到到窗口趴在窗棱上擦了擦眼定睛細看,果然是他!舒苓回過頭臉笑成了一朵殷紅的牡丹花,看著舒蔓指著窗外話都說不清白了:“他,他來了!”

舒蔓已經走到了門口,察覺到舒苓的不對頭,正好回頭看看她在做什么,一下子與舒苓四目相對,只見她眼里蕩開的笑像是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一閃一閃亮的像輝夜里彤開的星星,眉飛色舞,整個人都在散發著心跳的節奏,心說:這個人完了,完全陷進去了!

“怎么辦?怎么辦?我現在該怎么辦?”舒苓攥著衣角在窗前焦躁的走來走去,回頭用詢問的眼神望著舒蔓。

舒蔓又好氣又好笑:“什么怎么辦?你不是一直等他來嗎?怎么他真正來了你不下去還等什么?你是害怕了?”

舒苓一臉傻相,像個不知所措的孩子,說:“剛才等他的時候,心里雖焦躁,其實也喜,那種幸福的漸漸逼近感,讓我幾乎窒息;現在等來了,天隨人愿,喜氣重重,其實也驚。等他的時候,我覺得我和他心心相印,即使身在天涯,也好似在眼前相對;可現在他來了,我才發現他還是他,我還是我,我根本不懂他,我和他之間好像隔著千般水萬重山,不知道該怎么去靠近,像是一個美麗的夢幻,一不小心就要碎掉了。我現在,腿松軟的都邁不開步了!”

舒蔓“噗嗤”笑出來了,說:“我明白了,你怕是戲文唱多了吧?平時豪情壯志的,好像世上沒你攀不過去的高峰跨不過去的橋,原來你也是一個‘苗而不秀,銀樣镴槍頭’,看你那沒出息的樣兒,趕緊下去吧,再不下去人家還以為你失約了呢!要是走了,你后悔也來不及了。”

說著拉過木呆呆的舒苓就推她下樓,舒苓輕飄飄的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的樓。到了樓下,舒蔓面對著她雙手抓住她的雙臂,盯著她的眼睛說:“好了,我只能送你到這里了,我要去廚房幫忙了,剩下的路,你要自己走,祝你好運!”說完雙手使勁兒一轉,讓舒苓的背對著她,然后往前一推說:“去吧!”

8

舒苓戰戰兢兢暈乎乎的出了門,繞過去,心劇烈的跳的不行,怯生生看向榆樹,遠遠的看見齊庭輝還站在樹下,如玉樹臨風,看到她來了,眼神一定,沖著她一臉的溫柔,還沒有展開笑,本來略有些緊張的眉眼卻如同一卷絲綢剎那間舒展開去,似乎有一種無言的歡喜在微風里輕輕飄動,喚醒了舒苓身上每一個緊張的細胞,瞬間放松下來,笑的像個孩子一樣,向他跑去。他一直看著她一點點離他近了,溫柔的眼眸,像清澈的海水蕩漾,上面波光粼粼,星辰閃耀。

齊庭輝三步并作兩步,兩人走到一起面對面互相望著,輕輕的笑著,像兩個單純的孩子,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么。片刻,他拉起她的手,說了一句:“走!”便向順著街往前走,卻不知道后面有個落寞的身影正無比惆悵的看著他們的背影,那是舒銘。

“你要帶我去哪里啊?”舒苓幾乎是一路小跑跟著,好奇的問。

“我啊!帶你去找好吃的,好玩兒的啊!你喜不喜歡?”

“喜歡!可是你總帶我去海吃海喝,會不會把我吃成大圓球啊?”

“你就是真的變成大圓球,也是可愛的大圓球啊!”

……

跑累了慢下來,沿著街走,一股奇臭撲面而來。“是油汆臭豆腐的味兒!”兩人異口同聲,相視而笑,朝臭味傳來的方向遠遠望去,只見街尾斜橋邊有一間鋪面,門外挑著簾子,上面寫著“王阿婆臭豆腐”幾個字。舒苓望著齊庭輝說:“這個王阿婆我聽說過的,平時開著小雜貨鋪,只在下午傍晚時分才用油炸臭豆腐賣,但不是每天都做,隔天才炸一次,說是臭豆腐的制作主要是鹵水,也是陳年的鹵水腌漬出來的才越有滋味。聽人說她家的臭豆腐聞著奇臭,吃著可香了!一直想嘗嘗來著,沒有機會,也不知道在哪里,不想今天在這里碰上了。”

“說的我都饞了,我們一起去看看吧!”齊庭輝溫柔的對舒苓笑著,看的她臉微微有些紅,低了頭害羞的笑著咬著嘴唇輕輕點了點頭“嗯”了一聲。齊庭輝拉著她,幾步快走,很快到了鋪子前,只見鋪前支了爐灶,上面一個坐著一口大鍋,上面架了一個鐵架子,已經碼了幾塊黃燦燦的小方塊型臭豆腐,正在往鍋里滴油。

爐灶前,已經圍了好幾個半大的孩子,有的孩子是纏著家里要了錢買來自己吃的,也有給勞累了一天的父親買了下酒。炸臭豆腐的王阿婆不緊不慢,和孩子們說說笑笑:“不急哦,不急,大家都有的,這個臭豆腐啊,是要炸好了才夠味兒,‘急不得的臭豆腐’!……”站在這個臭豆腐鋪子的前面,特殊的臭氣更濃了,要是沒吃過的人可能聞著會受不了,避之不及,但齊庭輝和舒苓都是愛吃的,此時使勁吸吸鼻子,頓時滿口涎津。

等了一會兒,孩子們都得到自己的那份兒,四處里散了,王阿婆這才給二人炸,好了后又澆上用芝麻醬、蒜汁、香菜、小蔥、姜末等制成的醬汁,再淋上一勺一種特別香辣的辣辣醬,先遞給舒苓,一種饞人的香氣只往鼻子里撲。舒苓有點不好意思先吃,看了齊庭輝一眼,他還是那樣溫柔的看著她,說:“快吃啊!我的也很快好了。”果然王阿婆那邊又好一份,遞給齊庭輝,于是二人開始吃,果然外酥內嫩、香脆鮮美,又酥軟可口,一旦開口,就停不下來了。

二人一邊吃,一邊時不時的快活的相互看一眼,說上一句:“真好吃!”王阿婆呵呵笑道:“好吃吧?這種臭豆腐干,雖然只需油炸那么一小會兒,卻需要腌漬半個月左右的時間,可是需要功夫,不好吃的話,就太對不起人了。”

舒苓笑著說:“被您這么一說啊,這以后我們可是要長來吃的。”

說的王阿婆又是一陣爽朗的笑聲,說:“我在這里賣了好多年臭豆腐干子,看著很多青梅竹馬的少年少女,從小吃著我家的臭干子最后成了夫妻的,后來他們的孩子又來吃,看著他們啊,我這老阿婆也心里高興!”一句話說的兩人紅了臉,互相對著望望笑笑沒敢接話。

吃完了臭豆腐,兩人過了橋,又往前走,齊庭輝問道:“今天這臭干子感覺怎么樣?”

舒苓點點頭說:“很好吃啊!”

齊庭輝笑道:“她家的臭干子好吃,還有一家魏阿婆傳絕活的臭豆腐名氣更大。那個味道濃烈的,一條街都是刺鼻的臭味,但是吃到嘴里卻酥軟好吃。這還不算,還有她家的蘸料,據說有特殊的中藥成分,還可以起到防病治病的功效。”

“是嗎?那我們去嘗嘗?”

“好啊!你看看你更喜歡哪家的。”

……

兩人一邊走一邊說笑,斜陽把他們的影子在身后拖的長長的,印在兩旁配著商鋪中間的青石板路上,跳躍著,靈動著,剪出一雙青春洋溢朝氣蓬勃的側影。身邊過路的人好奇的看著他們,多么漂亮的一對兒!成了此時這座古老小鎮最亮麗的風景,可他們自己一點也不知道,沉浸兩個人的世界里,簡簡單單的快樂著,像迎著初起的陽光枝頭新開的花朵,就在這樣的夕陽里,黑夜來臨之前,為如此純潔而美好的愛情寫下短命的伏筆。

晚上,舒苓回到家,大家都睡了,除了師娘屋里燈還亮著,其他窗口都是漆黑一片。可能師娘又在做針線吧!舒苓想著,躡手躡腳的回到自己屋里,舒蔓果然也睡下了,但顯然沒睡熟,一聽到動靜就說話了:“你怎么才回來啊?好怕師娘突然進來問你去哪里了。”

舒苓下了一跳,“噓”一聲,悄聲說:“輕點!莫驚動了師娘。”

舒蔓已經坐起來了,打了個哈欠揉了揉眼睛,輕聲對她說:“水我給你準備好了,放在桌子上,先將就著就這么洗漱一下吧!怕是都放涼了,好在現在入夏了,用涼水也不妨。殘水也別急著潑,等明兒早上偷偷去潑,這夜深人靜的,略有個響動都被人發現了。”舒苓點頭應允,點了蠟燭,還三面用書遮著,盡量不讓外面看到這光,就略略借著這點微弱光線洗漱了,上床躺到了舒蔓身邊,吹滅了燈。

兩人在黑暗里適應了一下,能看清楚一點了,舒蔓側身臥著,頭枕在撐起的右手上,看著舒苓臉上洋溢著掩飾不住的甜蜜,忍不住笑問道:“唉!你們倆怎么樣啊,讓你美成這樣?”

舒苓一直做著自己的事,情緒卻沒從齊庭輝那里回來,聽到舒蔓問話才發現舒蔓在一直盯著她,扭過頭看看她問道:“沒有啊!也沒怎么,就是跟他在一起到處找好吃的,不知不覺跑遠了,回來才晚了一點而已,我也沒美成什么樣啊!感覺還好吧,別說的那么夸張。”

舒蔓伸出手指在她腦門上點了一下說:“你還說你沒美成什么樣,要不是太黑了,我拿面鏡子照給你看,看看現在的你,再想想下午你出去前的那個慫樣兒,我都不知道該咋說你了。”

舒苓急著想沉浸在自己幸福的小世界里,根本沒有心思和她說這些,于是連哄帶撒嬌的說:“好了,好了,我知道舒蔓最好了,處處幫我,誰叫我們是好姐妹呢?以后你若有什么我也幫你好不好?今天就算了,不再說這個話題了好不好?明天還要早起練功呢!搞晚了,我們明天都沒勁兒了,又要被師父、師娘說了。”舒蔓本來還想回她幾句,說自己才不需要她的幫忙,聽到她后面說的話,一想也是,不再說什么了,扭過頭去睡了。

舒苓一看舒蔓睡了,立馬回到自己的小秘密中,笑開了花,又怕驚動了舒蔓,只得用雙手緊緊攥住被子捂住嘴,可夏天的被子太輕薄,根本擋不住,于是緊緊咬著牙自控住。然后晚上齊庭輝的溫柔的笑臉在眼前來回的浮現,真的好希望這種小幸福一直下去啊!舒苓又開始盼望下一次的會面。下一次見面會是什么樣子的?應該不會像今天剛見面那樣拘謹和不安吧?她用以往看過的愛情故事開始展開了旖旎的想象:像杜麗娘和柳夢梅那樣的?不好,死去活來的太麻煩了;像梁山伯和祝英臺那樣的?更不好了,兩個最后都死了,縱然變成了蝴蝶天天在一起飛,那又有什么意思?我要的是實實在在的生活,人類的美滿的愛情生活。哪像誰呢?最好是像紅拂女和李靖那樣的,一見鐘情,一念定終身,多好!舒苓開始想象著自己和齊庭輝化身為紅拂女和李靖,在楊素府上初次見面的場景、在那個決定私奔的夜晚……哎呀!太不好意思了,怎么想的下去?舒苓感覺到自己害羞的臉上又展開了甜笑,展起被子,把臉捂上,好像黑暗中也有人看著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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