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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古界渡口

  • 江南雪化
  • 李玉
  • 22319字
  • 2023-06-14 11:36:57

1

馬上要上場了,舒苓掀開帷幕露一點縫隙,好奇的看向臺下坐的觀眾,戲院里人頭攢動,烏壓壓的滿是人,也有富貴人家坐在靠前的位置,有放零食的小桌;也有尋常百姓家,坐在后面的條凳上,賣瓜子花生香煙各種小食的商販在中間穿梭。即便這樣,舒苓還是一眼就看到了眾人中赫然的他,滿心歡喜——他應該專程是來看我的吧!

笛蕭聲一響,舒苓收了心上臺入戲。轉軸偷空處,總忍不住向臺下那人處望去,難免和他深情專注的目光相遇,不覺臉熱心跳,少不得用心轉回臺上。不可啊不可,怎么能在這個場合——眾目睽睽下走神?好在平時練習刻苦,一招一式、一唱一白早就洞了于心,不曾出什么差錯。

一幕唱完,舒苓飄飄然下場,又準備第二幕,仍然掀開一點帷幕縫兒,想再看一眼他,變了臉色——那個座位空了。舒苓的心“咚咚”直跳,是我看花眼了嗎?這時笛蕭聲又響,沒時間了,匆忙上臺,甩袖一亮相,又向那里看一眼,果然是空的。

舒苓的心開始亂了,他不喜歡看我演出嗎?他覺得我今天的表現不好嗎?不會啊,今天沒有什么地方表演不夠力的啊!是不是他被人叫出去有事了?是不是出去方便了?舒苓心里無限狐疑,偷空再向那邊看去——仍是空蕩蕩座椅,就是有事也該回來了啊!難道真的是因為對我的表演失望了嗎?或者這么快就失去了對我的關注?說不盡的千回百轉、滿心酸楚又不能任性表現出來,只得忍住,不知不覺把這種失神焦慮投入到表演之中,正好這一段是《尋夢》。

“偶然間心似繾,梅樹邊。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愿,便酸酸楚楚無人怨。”唱詞一出,站在幕后的唐詩棣大驚:這段唱腔聲似裂帛,含情蝕骨,竟有力透紙背之感。這功力,顯然不是以前的舒苓,難道這小妮子突然開竅了?

唐詩棣睜大眼睛仔細看著舒苓的每一步表演,從眼神到情緒,從轉指到身段……,一一在心里評測:這不對啊!這絕不是一個人下苦工練習就能達到的境界,難道說這小妮子她動情了嗎?唐詩棣在心里一個個排查舒苓身邊的人,猜度那個人到底是誰。

舒苓所有的戲都演完了,謝幕后臨下臺前又忍不住向那個座位再看一眼,仍舊無人,內心無限惆悵,失落的飄下臺去,到化妝間卸妝。

舒苓做到化妝鏡前,對鏡看到一張失魂落魄的臉,木然的卸著裝,強忍著幾乎要溢出來的眼淚。舒蔓還沒有覺察到她的異常,還沉浸在這一次的完美表演興奮中,一邊換衣服一邊樂滋滋的對她說:“舒苓啊,我覺得我越來越有感覺了,我好喜歡這種在臺上游刃有余的感覺。”見舒苓沒有理她,很奇怪,放慢了換衣服的速度看看她,發現了她神態的異常,奇怪的問:“舒苓,你怎么了?”

舒苓已經卸好了妝,正在換衣服,努力鎮定自己的情緒,輕輕搖搖頭淡淡然說:“沒,沒怎么。”

舒蔓正要問話,樓下傳來一個男人的高音:“攔著我做什么?我要去看看舒苓。”

接著是大師兄的聲音:“秦三少爺,樓上是女演員換衣服的地方,不能隨便進入的。”

舒苓一聽變了臉色:“聽著應該是秦家三少爺,那個浮浪子弟,我一看到他都討厭。”

下面繼續傳來秦三少爺的聲音:“這么久了,也該換完衣服了,我就想見見她,和她說兩句話。”然后是大師兄的聲音:“她不在啊,出去了,現在別的師妹在換衣服呢。”

舒苓見狀說:“看樣子大師兄是攔不住他的,進來了就說我不在出去了,我不想見到他。”說完四周亂瞅,看有沒有地方可以躲避的,突然看到大開的雕花木窗窗戶,心里一喜,抓住窗欞就要爬窗戶。

舒蔓害怕她失足掉下去,攔著她說:“這怎么行?這么高,萬一掉下去摔壞了怎么辦?討厭他隨便敷衍他幾句就好了,何必冒這個險?”

舒苓指指窗外的大榆樹說:“我懶得敷衍他,我跳到樹上去,從樹上爬下去,沒事的。”說話間已上了窗戶,看準了跳到一根粗的分枝,手還抓住了上面一個細一點的枝條,粗糙的樹皮劃拉過手掌有些生痛,也顧不得了,調整身姿往樹下爬。

舒蔓緊張的用雙手緊握捂住嘴巴,心提到嗓子眼生怕自己叫出來聲,看舒苓在樹枝上抓站穩穩的了,才放下心來。外面秦三少爺和大師兄的聲音已到了門口,舒蔓趕緊扭過身來用背擋著窗戶,雙手抓著窗臺上的楞格。

“怎么可能不在?我一直從道子那邊過來,要出去了早被我撞見了,還想騙我?”秦維翰“豁”的推開門闖了進來,舒璋后腳也跟了進來,一眼掃去,沒有舒苓,得意洋洋的對他說:“三少爺,我沒騙你吧?她的確是出去了。”舒蔓也對他尷尬的笑道:“三少爺好,舒苓她是出去了。”

秦維翰狐疑的看看他們,在屋內跺著步子四處查看,走到掛戲服的架子跟前,猛地把戲服一扒——空的。舒蔓一笑,故意揶揄他:“三少爺啊,您看那后面能藏人不能?就是上面擋住了,下面的腳也露在外面啊。再說了,舒苓她為什么要躲著您啊?見您來看她,高興還來不及呢!”

秦維翰盯著她,一步一步走向她,盯得她心里直發毛,又不知道該說什么,緊張的站在那里,一動也不敢動。秦維翰走到她跟前,猛地把她往旁邊一推,身子探到窗外到處看,驚得舒蔓一身冷汗,趕緊也看著外面,哪里還有舒苓的身影?松了一口氣,笑道:“三少爺,您該不會覺得舒苓會從這里跳下去吧?這么高,她一個女孩子哪里敢啊?你看看,下面是不是連她的影子都沒有?”

秦維翰斜著眼睛瞪了她一眼,悻悻然走了。

舒璋連忙喊著“三少爺慢走啊,我送送您!”秦維翰說句:“不用!”已不見了身影,舒璋還是跟了下去。舒蔓長舒一口氣,心放了下去,正在這時,唐詩棣走了進來。

舒蔓心又緊張起來,恭敬的站著,喊了一句:“師娘!”

唐詩棣看了看周圍問舒蔓:“舒苓呢?”

舒蔓見師娘沉著臉,小心翼翼的說:“她唱了半天戲,想放松放松,出去了。”

唐詩棣看著舒蔓,帶著微微笑意問道:“舒蔓,你這些師兄弟姐妹中間,你和舒苓感情最好,相互的心事,也是都比別人了解吧?”

舒蔓聽的云里霧里,心說這是干嘛啊?是要套我什么話嗎?猜度著,試探問道:“師娘,我和舒苓是親如姐妹,師娘是想了解什么?”

唐詩棣只盯著舒蔓,盯得她心發虛,低了頭回避師娘的目光,這時唐詩棣單刀直入:“你告訴我,舒苓她——是不是最近和什么人走的比較近?”

舒蔓一驚,心說師娘怎么知道的呢?不行啊,干嘛來問我?我能說嗎?要說也是她自己說才好,我說出來算什么呢?那不是太不講義氣了?因此忍住心中的慌亂,瞞的一字不提,尬笑道:“師娘啊!她沒給我說過啊,我不知道這種事啊,師娘您是不是看看到她和什么人走在一起了?還是回頭我問問她?”

唐詩棣一看她這樣說,搖搖頭輕輕笑道:“你既然不知道,那就算了,就當我沒問過你,改天我找她聊聊。”說著走了,舒蔓在心里給自己擦把汗:原來什么事都瞞不過師娘的眼睛啊!不知道舒苓她會怎么給師娘說。又想著舒苓剛才卸妝時的失落樣,奇怪,她到底怎么了?開戲前還好好的,和我們大家有說有笑的,演完戲就完全變了樣,今天戲也都唱的挺好的啊,沒有出什么岔子啊!百思不得其解。

2

舒苓在街上漫無目的的走著,心里想著心事,不知不覺,周圍的景色逐漸陌生。撲面而來一股黃芽韭菜的氣息,地上被人踩的透亮的大青石板路潮兮兮的,來來往往匆忙的行人從她身邊擠來擠去,眼見要撞到魂不守舍的她,轉眼又靈巧的躲過去。

這個地方怎么這么多人,舒苓的心思有一點點回到自己身上,看看身處何地。此時已是夕陽斜掛時分,映的左邊的江水格外濃艷,半江瑟瑟半江紅,果然自有來處,江上船來船去,熱鬧非凡。有幾條泊在前面渡口,大多是貨船,上面幾個搬運工正在搬運貨物,來回用勁兒,震得船前后左右搖晃,湖綠色的江水蕩開一圈圈不規則的波紋。

另有一條是渡船,上面的人形形色色,有夾著包的商人、有夫妻同行、有攙老扶幼的一家人、有稚氣的學生……正在魚貫下船。一船人,因同渡而緣聚,因到達彼岸而緣散,各自奔向不同的人生。

渡口岸上,立著一塊兒石牌,上書“張家埠”三個大字,右邊,就是舒苓走的這條熙熙攘攘的街路,扁擔錢搭包裹,雨傘戢戢如林,中間夾著一兩乘轎子,似乎都在訴說著各自主人的身份。

街路那邊,是一排鱗次櫛比的店鋪,大多經營吃食,都像打架一樣搶奪拉客,為自己的店鋪多爭取一些生意,或許世間的一切繁華,都被激烈的競爭充實。一個個有飲食欲望的來客被拉進各店,店內陳設清晰可見,四方板桌,長條凳圍繞,耳畔傳來堂倌報菜名的聲音,“白飯二分一碗”、“扎肉三分一塊兒”、“滾熱豬油燒魚頭豆腐八分一大碗”……還有吃酒用的五香豬肚、炒腰花,光聽著菜名,已經為饑腸轆轆的遠客做了一次心理按摩。還有客人叫聲應聲,灶頭煎炒聲,鍋鏟敲得鐺鐺響聲……萬聲匯集,像是徐徐為舒苓拉開了一卷有聲的《清明上河圖》式精美畫卷。

舒苓邊走邊看,這種生活中的喧鬧,一點點侵略著她內心對塵世間的疏離感。長久呆在一個小圈子,飲食休息、學習工作甚至思維習慣,都養成了固定的模式,往回循環,結成了打不破的鏈條,束縛了人的手腳,也限制了人心智,不能在更廣闊的空間,吸收更豐富的養分。

舒苓緩緩走在街上,像一個沒有歸著的靈魂,看著周圍人匆匆忙忙風風火火,眼神里的冷漠逐漸給溫暖讓位。這街上的那么多人,似乎每個人都有一個篤定的方向,堅定的走去,就是被拉進飯館的食客,初始有點猶豫,也很快拿定了主意。

那么,我呢?我的方向是哪里?我想去那兒找什么?這些人們會不會在某一刻也有過我此時的心境?為什么此時我會有悲傷情緒?舒苓又想起來今天心情失落起因,突然心像是扎了一下,很痛,轉念又是一驚,為什么?就為這點小事我就難過如此?僅僅是他沒有看完我今天的表演嗎?為什么我這么希望他能看完我的表演?難道在我心里,如果他沒看完我的表演,就是在間接的對我預言他不重視我不在乎我嗎?這是事實存在的,還是我一廂情愿的賭注?為什么我這么脆弱?難道真的我已經非常非常的在乎他,像戲里說的那樣: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明明什么都還沒開始,我就泥足深陷,就像一具牽絲傀儡,他輕輕動一動手,我就大悲大喜!

舒苓渾身發熱起來,進入了前所未有的一種感知——原來喜歡一個人,是不能自控的。驚喜、失落、悲傷……百感交集,卻無能為力,像是心里要去草原策馬揚鞭、朝氣噴發,腳卻帶著鐐銬負重寸步難行。

舒苓站在人群里一遍又一遍的回首千百度,一次又一次的去看不同的行人,心里騰升出一個疑問:這些人,他們都像我這樣的去喜歡過一個人嗎?他們喜歡一個人時遇到的失落,會用什么樣的方式去解脫?那個行路匆匆眉頭深鎖的商人,遇到感情上面的失意,也會這樣眉頭緊鎖嗎?還是商人重利輕顏色,很快放下了?那個溫柔敦厚正在拉著孩子說著什么的母親,如果遇到了丈夫的冷落,還能有這樣溫柔的笑顏嗎?那個稚氣未脫的少年,多年后會因為心愛的姑娘愛上他人而傷心嗎?……他們中有人會像我這樣,無所事事的站在街頭胡思亂想嗎?

舒苓突然覺得自己好沒意思,收了馳騁的思緒,低了頭,慢慢的繼續朝前走,不知不覺,人影漸稀。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石板路變成了土路,舒苓抬起頭看看周圍的景色,夕陽仍在天涯斷腸處。左邊多了排柳樹,站在舒展開去漸入江的斜坡上,在微風中婀娜著柔軟的柳枝;右邊的房舍稀稀落落,有些許居民進進出出拿菜潑水。這邊與張家埠那邊的熱鬧不同,多了一份祥和安寧,可這并沒有緩解多少舒苓焦結的心,冰與火交織,在內心激蕩出千般滋味,更與何人說?

舒苓把臉偏向江上,視線放的長長的,希望這樣能夠轉移注意力,放松一下自己的神態,進而舒緩不適的心緒。腳步輕輕的移動,忽然旁邊有個熟悉的人影侵入視線,一回頭,四目相對。是他!怎么會在這里相遇?一種委屈的心態瞬間雪崩,剛才費盡心力好平衡自我的努力化為烏有。舒苓感覺自己的眼一熱,一滴淚怎么也控制不住奪目而出,為什么這般的沒出息?舒苓壓不住劇烈的心跳,忍不住在心里罵自己一句。

齊庭輝幾步走上前去,看著舒苓噙著淚花的眼眸,伸出手輕輕拭去她眼角的那滴淚,溫柔的問:“為什么傷心,能告訴我嗎?”

舒苓收回目光略低頭轉向右面向上深吸一口氣,覺得能稍稍自控一點點,回過頭看著齊庭輝說:“沒有啊,我沒有傷心,只是剛才風吹了一粒沙子進眼睛里去了,刺激的眼睛難受,眼淚就流出來了。”說罷,感覺又有一股淚要往外溢,干脆側過身子拿手帕掩住臉,急出了一身汗——這種不能自控的感覺太糟糕了!江潮未動,我已大病了一場;江潮若涌,我此生待何如?

3

齊庭輝上前一步,離她更近了,一種溫柔的氣場瞬間將她包圍,如夢如幻,關切的問:“現在怎么樣了?那粒沙子出來了嗎?”

舒苓浸潤在幻知中,似乎魂魄離體,忍住哽咽,又深吸一口氣,用盡全力,但發出來仍是幾乎聽不清的聲音說:“出來了,只是那種那種對眼睛刺激的余痛還沒完全消失。”齊庭輝不再說話,只是靜靜的在旁邊等著,等著她的感覺好一點。

舒苓終于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眨眨眼睛,轉過身來,用快樂放松的眼神含著笑意看著他,里面還有余淚閃耀,如同一枝含露怒放的桃花,在風中微微顫動,并恢復了往日落落大方的儀態。他也看著她,一種無法言說的柔情蜜意在空氣中漫延開去,兩個人都紅了臉,可是誰也不忍心把目光移開,似乎忘了時間,也忘了空間,如此尷尬,又如此動人。

突然,齊庭輝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舒苓一愣,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轉身向前跑去,她心懷疑惑,這是要拉我去哪兒?但沒有機會問出口,身體已經跟著他一起跑。他的手心潮熱微微有汗,對著她的手心,似乎把心跳的速度傳遞給了她。周圍的景色往后飛去,幾縷發絲在臉上飛舞,也沒想到要去拂開,微風輕輕從臉上吹過,撫慰著剛才眼淚經過的地方,格外舒服。這是在做夢嗎?唱戲看到他離去,像是天堂墮到了地獄;這才幾分鐘,又從地獄飛上了天堂。如果能夠選擇,我多想一直和他這樣跑下去,不問將來,也不管過往。這一刻,剛才所有的失落和委屈,也有了價值,好像都是為了更完美的享受此刻的美好!

終于,齊庭輝離了大路,轉了方向,朝江邊跑去,停了下來。天邊,太陽已經在親吻山頭,它的光芒灑向江面,微風乍起,細浪跳躍,蕩起滿江碎金,波光粼粼。那邊一帶沙堤上,幾只白鷺,或飛或躍、或展翅舞蹈或輕臥剔羽,現出百般姿態,風度翩翩。江上飄過幾艘打漁船,似乎也在收尾回流,這邊岸上蘆葦叢中間一條小路,江岸交接的地方立著一塊兒石牌,書寫著“古界渡口”四個大字,有一條小渡船,上面稀稀落落下來幾個人,往大路上走,那邊有幾個孩子在春日的余暉中放風箏,沿路灑下一串響亮的笑聲,回蕩在寂靜的空中,如波浪般散開,更顯天地寬。許多年前這里也曾經繁華過,自從張家埠那邊興起,這邊就敗落了,但自成一派風景,舒人心懷。

齊庭輝已經松了手,舒苓從他耳后看著夕陽余暉下他的側臉,線條流暢,微微映著光,加上眼神專注寬廣,調出一種驚艷的色彩。原來一個人打動另一個人,不是傳統小說里說的那樣,長相多俊美,才華多卓著,而是一種神態,一種從身體內噴涌欲出的生命熱情,尤其是在一個外表安靜內向的身體上形成的劇烈反差,更給人傳遞出一種驚心動魄的美!從另一個角度來說,舒苓第一次發現自己對這種美的觸覺如此敏銳,原來愛上一個人,也會對自身對世界有一種全新的認知,好像心臟一下子脫離了身體的阻擋,裸露在天地間,和萬物相通。她隱隱約約有一種預感,她今生今世,怕是很難再接受平常的愛情,這是一種幸還是不幸?為什么明明感到非常幸福的時候,反而會引起另一種意想不到的感傷,是我真的太在乎太怕失去了嗎?

舒苓癡癡的看著他,覺得他在夕陽下,本身就是一幅畫,雖然不言不語,卻像印章一樣給自己心里蓋上了戳印。齊庭輝回過頭笑吟吟的看著她,說:“知道嗎?我小時候最喜歡看夕陽,經常讀書讀到這個時刻,就找個風景好的地方看日落。”

舒苓還在癡癡的看著他,輕輕的說:“是不是在有的時候會感覺很孤獨?是不是總想有個人能陪你一起看?”

齊庭輝的眼神里稍稍楞了一下,轉眼拉開嘴角,笑的純潔的像個孩子,說:“我會拉著子充一起,但他無感,覺得夕陽有什么好看的,哪天不是這樣的?”

舒苓不好意思的笑了,低下頭去看腳下的碎石。齊庭輝又說:“我今天本來是陪著母親來看你們唱戲的,中途她有點不舒服,我就把她送到渡口,她讓我先忙自己的事,由儆叔和子充先陪她回去。我回到戲院,你們已經散場,我到后臺想找你說說話,舒蔓說你一個人出去了,也不知道去哪兒了,就知道你想出去散散心。于是我就在街上亂轉,希望能遇到你,沒想到真遇到了,今天真是有緣!”

舒苓大驚,抬頭望著他,原來他不是故意不看完她的表演,原來不是認為她演的不好,如果他不說,她都不知道自己原來這般多疑脆弱。原來他如此在意她,原來她眼中輕松的偶遇,竟然是他費盡心力的找尋,原來人與人之間的緣分,竟是一方踏破鐵鞋的苦心,而這正是自己期待的,怎么叫人能不感動?正在心里千回百轉,突然那邊幾個放風箏的孩子拿著一個五彩斑斕的大蝴蝶風箏笑吟吟的跑過來,對著二人搶著說:“哥哥!姐姐!我們今天這個新風箏怎么也飛不起來,能幫我們放一下看能飛起來嗎?”

舒苓十分為難,看看齊庭輝說:“我沒放過風箏啊!”

齊庭輝接過風箏一邊整理一邊笑笑說:“我還是很小的時候母親陪我放過,我們一起來試試看吧!我拿著線軸在前面跑,你拿著風箏在后面幾十米外的地方迎風而站,待有風吹來之時,我給你招招手,你就把風箏往上一舉并松開手,我那邊順勢收線。看風箏會不會迎風而起。”

舒苓點點頭,兩人找了一帶相對平緩方便跑的地方,那幾個孩子也跟著附近,齊庭輝看準一個地方,把風箏遞給舒苓讓她站在那里,自己舉著線軸往前跑了十幾米,這時一陣江風襲來,齊庭輝回頭對著舒苓招招手,舒苓迅速把風箏往上舉起松開了手,只聽呼啦一聲風箏慢慢搖入空中,似乎隨時都能墮下。齊庭輝回過身體,一陣風吹來,把他的頭發、衣衫統統往前吹,可他完全沒有意識到,迅速的收線,借著風勁兒控制這天上的風箏,那專注的神態、挺拔的身姿,在風里顯得格外堅定,卻又如玉樹臨風,該是任什么樣的女子,都會動心的吧?舒苓在癡癡的欣賞中,看到了心底浮現而出的自卑,這是一向自傲的她,以前不曾察覺的。

4

齊庭輝在那邊,完全不知道她心里細膩的變化,只是感覺到了風箏線的拉力變強了,又重新調整,一邊往后退一邊放線,那風箏在空中越飛越高,越飛越穩。那幫小孩子一看成功了,頓時歡喜的像一群快樂的小鳥,嘰嘰喳喳跑過來圍著齊庭輝喊道:“哥哥,讓我來讓我來!”

齊庭輝把線軸交給那個最大的孩子說:“記著哦!感覺風力不夠了要快速向后收線;感覺風箏線有拉力時,就要把握時機放線;若風箏要下降了,須迅速收回一部分風箏線,直到風箏能在天空挺住不往下掉;當風力突然轉強,風箏搖擺歪的厲害了,要么迅速放線,要么迅速往風箏方向奔跑數步;感覺風停了風箏向下墜落時,可將風箏輕抖數下或迅速向后奔跑,或者迅速收線;收回風箏時,要慢慢收線……”叮囑了半日,那群孩子正樂著呢,聽半句半句不停的直點頭,齊庭輝看他們心思都只放在風箏上面,沒有心思聽他啰嗦,便笑笑離開了他們朝舒苓走去。舒苓看他迎面而來,身后的斜陽給他鍍上了金邊,雖不能完全看清他的臉,卻感受到了他滿面的春風,不由的笑開了,如看到打了勝仗歸來的戰士,或許這就是情竇初開女子的癡心,能把針尖小的事無限放大,引申出崇拜的感情。隨著他離她越來越近,那種臉紅心跳的感覺又開始作祟,羞的她扭過身體側對著他,低著頭偷笑。

齊庭輝已經走到了她的身邊,對她說:“不早了,我們走吧!江邊上,太陽落山了風吹著還是冷。”舒苓不知道該怎么作答,只是點點頭說了句:“嗯!”兩個人開始往大路上走,默默地,都沒有說話。

突然,舒苓想起了什么似的說:“對了,你昨天帶給我們米粿好好吃,還是好早以前師娘帶我去廟里燒香給我買過,當時吃的好喜歡,一直想念那個味道,沒想到你昨天拿給我們吃了。我還想著再見到你一定要好好謝謝你,剛才都忘了說。”

齊庭輝笑著說:“你喜歡吃就好,現在餓了吧?我帶你去吃另一樣小吃,比米粿還好吃。”說著已經走上了大路,舒苓跟上他的腳步好奇的問道:“是什么啊?”

齊庭輝故作神秘:“待會兒到了你就知道了。”看舒苓有些疑惑,故意逗她:“你是不是怕我把你拐去賣了?”

一句話把舒苓內心的距離感拉近了,白了他一眼說:“堂堂齊家少爺,家財萬貫,還需要拐賣良家婦女嗎?那能賣多少錢,你缺那幾個錢嗎?怕是那錢擺在你面前未必入你的眼。”

齊庭輝一下子笑了出來:“那可未必哦,你可是無價之寶啊。”

舒苓假裝生氣:“你這是拿我開心嗎?”

齊庭輝收起了頑皮,略恢復了正經說:“沒有,想著今天街上剛碰到你時,你不開心的樣子,就想逗逗你開心。”

舒苓一看他這樣,有點于心不忍,想是自己剛才假裝生氣讓他心生戒備,又拉開了一點好不容易拉近的距離,又不知道怎么化解,低了頭一邊走一邊想著有什么話題轉移一下這種尷尬,兩人一時沒說話就這樣默默的走著。

江邊那邊傳來一陣嘈雜聲,有人三三兩兩向那邊跑去,兩人停著腳步朝那邊張望,想打探一下發生了什么事。兩個年長的婆婆從那邊走過來,經過二人身邊,嘴里還在念叨:“這么年輕,咋就這么想不開呢?”“是啊,虧得救過來了,要不這父母該多傷心啊!”

舒苓好奇,問道:“二位婆婆,請問發生了什么事啊?”

一位婆婆擺擺手說:“哎,也不知是誰家的年輕媳婦,怕是在夫家受到什么委屈了,想不開跳江了,虧得附件打魚的看到及時救起來了。”

另一位婆婆說:“可不是嘛,這孩子也不知咋想的,多年的媳婦熬成婆,打小誰不是這么受委屈熬過來的,有些事要想開些,過過沒準日子就甜了,這過日子吧,都是這樣苦一陣子,甜一陣子的。”兩人絮絮叨叨,從旁邊另一條岔路過去了。

齊庭輝和舒苓一聽跳河女子救起來了,松了一口氣,畢竟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么事,也不好評價,就沉默著往前走。舒苓忽然一抬頭看著齊庭輝想要說什么,正好他也回頭看著她剛發音,一時兩個人停住都笑了。舒苓笑著說:“你先說吧!”

齊庭輝說:“你是不是最喜歡《牡丹亭》的戲?”

舒苓搖搖頭說:“其實我覺得《牡丹亭》里面的戲詞雖美,但感覺太內斂太深沉,修辭過度,就像披了一件極其精美寬大的袍,但是袍下有一個地方隱隱作癢,可怎么抓也抓的不痛快,隔靴撓癢,說的大概就是這種感覺。”

說的齊庭輝笑出了聲:“你倒是給我說說,《牡丹亭》為什么會給你這種隔靴撓癢的感覺?”

舒苓歪著頭想了片刻,說:“比如吧,里面寫杜麗娘傷春的感受不惜大量潑墨,成段成段堆砌各種詞匯來渲染,柳夢梅對著她的畫像發出暗戀的感慨,也是這樣的。可他們相愛,就簡單的一句概括了:‘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閑尋遍,在幽閨自憐。’全篇除了這句是柳夢梅對杜麗娘的相知外,真看不出他們深愛的基礎是什么?所以別人覺得他們可以為愛死,為愛死而復生,感動的驚天動地,我對他們的愛情卻無感。我有一種感受就是,寫這個劇本的人非常的孤獨,也許有過漫長的單戀經歷,也許沒有,在一個人的世界里塑造出一個理想的對象,在得與不得之間千回百轉,把自己感動的一塌糊涂,卻少有兩人心心相印互相交集濃厚的深刻愛情。”

“哦!”齊庭輝有些驚奇,放慢了腳步問道:“那你覺得有沒有把你理解的那種愛情寫的很透徹的劇本。”

“有!”

“是哪一部?”

舒苓停下了腳步看著他的眼睛說:“《長生殿》。”

“《長生殿》?”

“對!”舒苓又扭過頭看著前面往前走,齊庭輝慢慢跟著她的腳步,說:“這里面有什么地方給你印象特別深刻的?”

舒苓說:“《長生殿》開篇第一句就讓我震撼,‘今古情場,問誰個真心到底?但果有精誠不散,終成連理。萬里何愁南共北,兩心那論生和死。笑人間兒女悵緣慳,無情耳。’像不像元好問的《雁丘》開篇‘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沒有什么多余華麗的字眼堆砌,卻直抵人心。”

齊庭輝點點頭說:“好像是這么一回事。這是概括,那么有沒有兩個人互動的唱詞,特別感染你的?”

舒苓說:“有啊!里面很多的,有相互欣賞的,相互理解的。最有一處,楊貴妃聽說明皇私會梅妃,有一句唱詞‘聞言驚顫,傷心痛怎言’,后來明皇也有一句回應的唱詞‘情深妒亦真’,你說他們是不是相知?”

齊庭輝想了想說:“我可能對這些方面有些遲鈍,雖然覺得你說的很有道理,但就像你說的隔靴搔癢一般,竟不能十分通透。”

舒苓笑了,說:“也是了,你是個男人,又不是女兒堆里長大的,哪里懂這些小女兒心思?洪升雖然是個男人,畢竟寫《長生殿》的時候已經娶妻生子了,又幾經命運的大起大落,所以才能把女兒心思寫的這么深刻,把夫妻之間的相愛相知寫的這么透徹。給你講這些,你肯定覺得很無聊吧?”

齊庭輝一笑,搖搖頭說:“不,我很喜歡聽你說這些,雖然不是很能理解,但聽你說的,好像給我開了一扇窗,看到以前從來沒有看到過的風景,雖然陌生,但我隱隱約約覺得,會有一天我能懂。以前我很少看戲,多是陪母親,只是看個大概,不曾細聽。聽了你的戲詞,才知道戲里有這么多妙詞,水平堪比唐詩宋詞。”

舒苓略有點小驕傲,說:“那當然,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傳奇,都是最優秀的。我們現在唱的劇本,多少明清傳奇,都是一代又一代的文學大師傾力打造的,其中費下的功夫,可比唐詩宋詞大多了。畢竟唐詩也好,宋詞也好,都是幾句就完了,分分鐘搞定。而這些劇本,可是要好處時間的打磨,就剛說的《長生殿》,那可是洪升花了十年的功夫,三次易稿才寫成的,句句都是經典。”

齊庭輝見她說的高興,問道:“那唐詩宋詞你喜歡誰的?”

舒苓想都沒想,說:“岳飛。”

“岳飛?”齊庭輝有些驚奇了,想到很多人,比如李杜,比如蘇軾,比如李清照……唯獨想到她會說岳飛。

“是的,”舒苓肯定的說:“就憑他一句‘知音少,弦斷有誰聽’就讓他詞在我心里的地位,他人很難超越,另外,我還喜歡辛棄疾的詞。”

齊庭輝笑道:“這真讓我意外,看了你骨子里并不是像你表面給人的感覺,嬌嬌女。”

5

“嬌嬌女?”這回輪到舒苓詫異了:“我看著很嬌氣嗎?”

齊庭輝點點頭說:“是啊,你看著就像需要人保護一樣。”

舒苓有些不可置信,又不好分辯,畢竟這是自己給別人的感觀,也許和自己期待的不一樣,那又有什么關系呢?人就是通過溝通和理解才能真正去深入的理解別人和被別人理解,而不是把感覺放在很膚淺的程度自欺欺人,接納別人對自己的看法,就是溝通的第一步啊!舒苓想著又順著這個話題:“我很喜歡他們的詞,但他們其實都算得上武將出身,久經沙場,很喜歡他們身上的英氣和魄力。可是看了另外一首詩,我又有了更復雜的心里感受。”

“哦!”齊庭輝問道:“是那首呢?”

舒苓說:“小的時候,我非常喜歡看岳飛韓世忠他們的故事,我有英雄崇拜情結。可是讀了《十五從軍行》這首詩,一讀到‘舂谷持作飯,采葵持作羹。羹飯一時熟,不知貽阿誰。出門東向望,淚落沾我衣。’的時候,非常的難過,少年從軍,白發蒼蒼回家,家里卻一個人都沒有了,那種絕望,那種孤寂,我不敢想象。以前聽人說‘寧做盛世狗,不做亂世人’在那一刻突然讓我驚醒,對英雄的崇拜情結減淡了不少,雖然我現在仍然對英雄有一種仰望,但我更希望世人都生活在一個安穩的環境,我們每一個人都能在吃飽穿暖之余,還能有人去相互理解和支持,去選擇一種更舒服和快樂的生活方式。”

齊庭輝笑了,說:“你的意思就是,除了追求物質需求之外,還要滿足精神追求。那你看過西方的書沒有?你知道希臘三賢嗎?”舒苓一臉茫然,搖搖頭。

齊庭輝接著說:“希臘三賢差不多和我們的老子、孔子一個時代,他們的思想和教育理念影響了西方社會到現在,就像老子、孔子他們影響我們到現在一樣。”

“哦!”舒苓說:“你這么說我好像有一點點懂了。”

“可是他們又有很大的區別哦!”齊庭輝說:“三賢里面的柏拉圖同孔子的經歷有很多相似之處,開始都想在政治上有一番作為,后來都失敗了,都周游過列國,后來又都開學授課。柏拉圖的《理想國》公民劃分為衛國者、士兵和普通人民三個階級。衛國者是少部分管理國家的精英。他們可以被繼承,但是其他階級的優秀兒童也可以被培養成衛國者,而衛國者中的后代也有可能被降到普通人民的階級。衛國者的任務是監督法典的制定和執行情況。他的理想國要求每一個人在社會上都有其特殊功能,以滿足社會的整體需要。但是在這個國家中,女人和男人有著同樣的權利,存在著完全的性平等。”

舒苓聽他說的這些,很多詞匯,都是以前聞所未聞的,所以聽起來很吃力,感覺到自己和他之間認知的差距,有些怯怯然,很努力的去理解他說的每一個詞的意思,希望能跟上他,但仍是懵懵懂懂,只能安慰自己不要急,也許多聽他說說,就會理解。直到最后一句話聽明白了,來了興趣,高興的說:“真的嗎?他們認為女人和男人地位都一樣的嗎?”

齊庭輝說:“是的啊,西方社會把女性地位看的很高的。其實在我們國家古代,女性地位也曾經很高過。比如唐代,還有宋代,除了政治上不能做到男女平等,但在生活中,學習機會和財產分配都不低。那個時候出了很多才女的,有些女人覺得婚姻不幸,自身有足夠的實力,也可以選擇和離。”

舒苓有些不解的問:“那為什么現在成這個樣子了呢?”

齊庭輝笑笑說:“時代的變遷,不是哪一個人能左右的。不過在江南,女性的地位也很高哦!”

舒苓驚訝了:“真的嗎?”

齊庭輝說:“在江南這個地方,像大戶人家,男人在外打拼,家里都需要一個能干的女主人善于調理才能撐起整個的家業,女孩子從小也和男孩子一樣要學習的,我們親戚家的上一輩的姑姨,這一輩的姐妹都是從小和母親學習管理家務的規矩;就是小門小戶,江南多事茶葉桑蠶,需要女性出頭,這方面的收入雖低于以男性為主的捕魚種田,但女性能帶來收益,自然地位就不低。”

舒苓想起去鄉間采茶那一次,不管是年輕人之間的相互開玩笑打鬧,還是茶山主人家年長夫妻之間,好像男性對女性都有一種敬重,應該是那么一回事,又想起剛在江邊上跳河的女子,問道:“那剛才受夫家委屈跳河的那個女子呢?她應該是在夫家的位置不高吧?”

齊庭輝說:“什么都不是絕對的,哪里都有特殊情況。人與人不同,處理事情的方式也會不同,何況新婦入門,往往還是年長婆婆做主,有時候就會受些委屈,要不怎么會有‘多年媳婦熬成婆’這句俗語?就民間來說,既有被婆婆虐待的媳婦,比如《孔雀東南飛》里的劉蘭芝;也有被媳婦虐待的婆婆,傳統戲劇和民間傳說都很多。”這些是舒苓熟悉的,點頭同意他的說法。

兩人說著話,走的很慢,不知不覺早進入一條街,夕陽已落過西山,天色漸暗,街邊兩旁的店鋪都點上了燈,紅盈盈的在街兩旁線一樣來開,影子在青石板路上的反射,現出了與白天不一樣的風景。舒苓走在街道上,好奇的到處張望,因為師父師娘管得嚴,很少天黑了還在外面逛,因此欣喜的看著這些既陌生又熟悉的街景,真是有趣。

街上的行人比白天少很多,但也不停的有人來來往往,店鋪里面星星點點坐著些顧客,雖比不上白天的熱鬧,但在家家燈火的映照下自成一番風味。前面走到街頭拐角處,齊庭輝停住腳步,說:“到了。”舒苓沿著他的目光看去,這條街盡頭是條小河,左右通著另一條沿河小街,那街和這街交匯處,左邊有一家小店,門上懸著門匾,上書“阿桂餛飩”幾個隸書大字,兩邊沿街都開闊著,里面柜臺桌凳赫然入目,不像鎮子主街那幾家大酒樓氣派;也比不得張家埠渡口那邊以各種葷食價廉物美,招來往旅人商賈。這邊以小食小菜為主,店面不大,桌凳也小些,此時稀稀落落坐了幾個食客。

齊庭輝帶著舒苓走了進去,已有堂倌來招呼入座,問:“兩位客官,想吃些什么?”

齊庭輝說:“來兩碗泡泡餛飩,一盤肉絲韭黃炒年糕,一份江南四喜卷,另炒個招牌菜,隨是什么,只要受大眾歡迎的就行。”堂倌答應著下去安排了,舒苓抬頭看看店里的其他食客,好奇的看看他們點的菜品。

齊庭輝離舒苓近些說:“你別看現在人少,早上和中午那是大頭,這家吃飯的人能排上隊。這里不像大酒樓那么排場體面,平民百姓家尋常都消費得起,有時候懶在家做飯都可以來這里解決。我以前也不知道,在外吃飯都找大飯店,后來子充告訴往往這樣的店鋪才是本地人追捧的美味,所謂好酒不怕巷子深,于是經常帶我到這些地方來試吃,果然我都喜歡上了,差不多鎮子的溝溝巷巷都被我們尋遍了,哪一家有什么特色我基本上都清楚。只是鎮子晚上人少安靜,尤其是這一帶較偏,不像上海、南京那種大城市,晚間也很熱鬧的,甚于白晝。”

舒苓從小跟著師父師娘學戲,圈子小,和外界接觸不多,雖然戲班也經常接外地的堂會,但那都是高他們一批的師兄師姐們,回來會和他們說一些外面大世界的事,越發的引起了他們這小字輩的好奇。現在那一批都走光了,需要他們這一批出來撐場子了,可昆曲的境地日漸式微,到現在也沒接到外面的堂會,只看以后師父師娘會不會帶他們主動出去找出路。現在聽齊庭輝提到外面的大城市,立刻來了興趣,問道:“你對上海和南京很熟悉嗎?”

齊庭輝說:“上海去過幾次,不太熟悉,我是在南京那邊讀了幾年書,現在備考,準備明年去德國留學。”舒苓聽了又是羨慕又是自卑,神情有點低落。齊庭輝敏銳的察覺到了,問道:“你在想什么呢?”

舒苓搖搖頭有些悻悻然的笑道:“沒什么,只是你都準備出國,我連響屐鎮都沒有出過,覺得坐到你的身邊都要仰望,其實在心底,我是希望能和你齊肩的。”

齊庭輝一下子笑了,說:“你是女孩子啊!現在雖然也有女孩子出國留學,但很少,好男兒志在四方,就得多去見見世面,多學些東西回來,畢竟現在國外有很多先進的思想科學技術走在我們前面。當初唐宋我們國力富強科技發達的時候,也有很多外國人來學習的啊!再說了,你有你擅長的東西,比如你今天給我講的,我覺得你對文學藝術有很多獨到的看法,多學學多看看,這都是你的優勢,我很欣賞,你不需要把自己看低了。”

6

“來了——”堂倌叫著舉著一個托盤過來,放下一樣樣擺放整齊,除了剛點的幾樣,招牌菜是油燜筍條,微微泛著紅油光,上面幾點蔥花,配出誘人的色彩,另有兩份贈送的五香小蘿卜之類開胃小碟,須臾,桌子即擺的滿滿當當,說:“兩位客官請慢用,有事再喚我來!”齊庭輝對他點點頭,堂倌自去。

舒苓看著桌上的吃食,悄悄的對齊庭輝說:“這也太多了吧!我們倆能吃完嗎?”

齊庭輝笑笑說:“我早餓了呢,又走了這一路,你估計也餓的不行了,比不得平常,沒準這些還不夠呢!你嘗嘗這泡泡餛飩,很好吃的,尤其是這湯底,是用骨頭和雞小火熬的。”

舒苓細看這泡泡餛飩,尖底白瓷碗里,湯汁清澈,上面泛著少許油花,幾片青蒜細末,餛飩晶瑩剔透,宛若蓮花浮沉,透過吹彈可破的半透明外皮,粉色肉餡隱約可見,幾點碧綠蔥花點綴之下,猶顯嬌柔可愛。一股香氣襲來,尤顯饑腸轆轆,遂拿起湯勺舀了一顆餛飩,也顧不得燙嘴,吹著氣吸吸溜溜幾口下肚,餛飩皮極薄,入口便化,幾乎感覺不到,果然味道極其鮮美。齊庭輝笑問:“怎么樣?好不好吃?”

舒苓這時又舀了一顆入口,燙的舌頭直轉,終于送下肚,連連說:“好吃,好吃,真好吃!我以前吃的餛飩,都沒有這般好吃,味兒太足了,鮮的我都要把舌頭給吞了。”說話間又舀了一顆餛飩往嘴里送,齊庭輝看著她的吃相忍俊不禁。舒苓發現了有些不好意思,放慢了速度,說:“不好意思,真的是太好吃了,叫你見笑了。”

齊庭輝笑著說:“沒有,你別多想,我真的很喜歡看你吃飯的樣子,看的我都想吃了。和胃口好的人在一起吃飯才香呢!”舒苓見他笑的坦然,又這么說,越發的放開了,那種拘束感早就煙消云散,頑皮的看著他,繼續自己饕餮的吃相。

吃畢了飯,離開了店鋪走在青石板路上,天已經黑了,齊庭輝要送舒苓回家,舒苓擔心的問:“這么晚,你能搭上回去的船嗎?”

齊庭輝心有成竹的說:“沒關系的,我早和一位船主老伯約好,我要晚一點乘船,叫他等我。”

“太晚了乘船會不會很危險啊?”

“沒事的,晚上趕船的人也很多的,只是你不常出來不知道而已,他們都是駕船的好手,這小河不像江上,風平浪靜的不算什么,再說晚上乘船看兩岸風景也很有趣,聽著搖擼在耳邊吱呀吱呀作響,撥起水流比白天聽的更真切,感覺內心特別寧靜美好。”齊庭輝說罷堅持要送舒苓回去。舒苓聽著他說的話,心里的依賴感更濃了,也舍不得他馬上就離開,于是安靜的跟著他的腳步往前走,用心去聽他給她說的每一句話,不管聽得懂聽不懂,也囫圇吞棗的記到心里去,準備閑暇時刻好好體會。

沒過多久,唐家班的大門橫在了眼前,把舒苓猛然驚醒,原來已經到家了,她心里不舍,也不得不恢復理智,扭頭對齊庭輝把說:“已經到我家了,你需要進去和我師父說說話嗎?”

齊庭輝看看前面,也如夢初醒,對她笑道:“想不到這么快就到了,這么晚了,恐怕你師父已經休息了,還是不打擾了,我就站在這里,目送你進了家門再走。”舒苓柔柔的看著她,微笑著點點頭,真的依他所言,乖乖的朝家里走去,他目送著她進了家門,方才回頭扎進夜幕,好在鎮上家家戶戶門口都有晚上點燈的習慣,路還比較好走。

舒苓喜孜孜的進了屋,還沉浸在剛才和齊庭輝相處的氛圍當中,半暈半醒,一眼看到堂屋中間的桌子上,師父和鄰家宋阿伯正在小酌,幽黃的燈光下,師父正夾了一粒花生米往嘴里送。這花生米一般都是師娘一次炸好些,稍涼撒上鹽花用瓷罐子封好,吃飯的時候盛上一小碟,朱紅瑩瑩香香脆脆下酒正好,是師父的最愛,待客小酌必備。宋阿伯則折了半塊兒五香豆腐干,不消說,是從南巷程家豆腐店買來的,他家的豆腐干全鎮人都喜歡,此刻卻不急于往嘴里送,懸在空中,私語一般對著師父說些什么,也聽不清楚。

舒苓迅速恢復了正常,大大方方上去打招呼,先喊:“宋阿伯,您來了!”宋阿伯答應著,舒苓又對向師父:“師父,舒苓出去散步忘了時間,回來晚了,請師父不要責怪!”

師父這回正和宋阿伯說的高興,也沒在意,隨口說了句:“嗯,下回要早點,還沒吃飯吧?餓了吧?去廚房看看他們給你留飯沒。”

舒苓回了一句:“謝謝師父關心,剛在路上吃了點心,現在不餓,宋伯伯,師父,您們慢慢吃,我回房去了哦!”師父和宋阿伯點點頭又開始說笑,舒苓低頭施禮退去到后院上樓。

舒苓懷著樂開花兒的心情蹦蹦跳跳的走到后院樓梯處,正要上樓,冷不防前面閃出來一個人,唬了一跳,仔細一看,原來是舒銘,笑道:“三師兄,你干嘛呢?嚇了我一跳!”

舒銘一洗往日的嘻哈相,冷冷的問道:“你一下午哪兒去了,這么晚才回來?一個女孩子家出去晃到這么晚,也不怕不安全嗎?”

舒苓見他這樣問,有些心虛,說:“沒,沒去哪兒,只是有點悶出去轉轉兒而已。”

舒銘看她言語躲閃,直接問道:“剛才送你回來是誰?像是齊家大少爺的樣子,你怎么和他在一起?”

舒苓看他這樣問,情知剛才被他看到了,又羞又急,說:“沒什么的,你別多想,只是我在外面散步碰到他了,他見天有些黑了就送我回來的,你千萬別跟別人說哦!”

舒銘冷冷的說:“他是富家少爺,這么好心送你回來?怕是別有用心吧?”

舒苓見他這樣說不高興了,語氣也變的生硬:“是的,他是富家大少爺,我不過一個戲子,你還擔心什么?怕別人存心不良?我哪里配得上別人,只怕別人還看不上呢!”說完一甩辮子上樓了,不再理會他。

舒苓本來很高興的心情,被舒銘幾句話搞的很沮喪,悶悶的上了樓梯,剛走到樓梯口,就看見臥室亮著燈,心說舒蔓這會兒子在干什么呢?會不會一直在擔心我現在還沒回來呢?正欲輕輕推門想要嚇舒蔓一跳,里面房間門“吱呀”開了,師娘走了出來,說了句:“舒苓,你進來一下,我要和你說幾句話。”舒苓心下奇怪,猜度師娘會為什么事呢?這樣煞有介事的,不免有些不安,跟著師娘進了屋。

師父師娘的房間是不輕易讓弟子進去的,所以舒苓一進了房間,就有一種陌生的緊張感,越發惴惴不安。師娘一向愛干凈,屋子里收拾的舒適大方,橘黃色的燈光照耀下,半舊月白地櫻草色碎花蚊帳也泛白了,后面露出樸素的被褥,昏暗的陰影下看不出色彩。師娘自向床上坐了,用慈愛又有幾分能洞察人心的眼神看著舒苓,在舒苓眼里,這優雅的神態,簡潔的背景,像極了以前在誰家看過的哪幅《慈母教子圖》,更加覺得自己將面臨著的是師母對自己的一次訓話,索性橫了心——既然逃不過,那就不管如何冷靜相對。

7

師娘看著舒苓示意她坐在自己前面的椅子上,說:“你也坐下吧。”舒苓依言坐了,盡力沉靜下“砰砰”的心跳,周圍靜的似乎連掉根針都聽得到聲音,于是專注的迎著師娘的目光,不敢輕易說一個字。

師娘慈藹的看著舒苓,伸手把舒苓飄在前額的幾縷碎發掠到她耳后去,說道:“這看著看著,我們的舒苓都長大了!那年才跟我們來時,還是小孩子呢!那時候天天跟在我后面,安安靜靜的,有時候想娘了,也是一個人躲著流淚,從來也不給任何人找事。”

幾句話說的舒苓一下子帶回到小時候剛背井離鄉來學戲時候的情景,眼圈都紅了,稍稍放松了一點心里的戒備,忍住淚笑道:“師娘今兒是怎么了,好端端的說這些?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師娘神情開始有些嚴肅,說:“我是在替你擔心啊!那個時候,你們什么都還不懂,教你們雖費心思,但你們都還聽話,不會惹什么亂子。可到了現在這個年齡,說大又不是很大,很多事情沒有經歷過,有時候不懂得把握自己;說小又已經開了知識,不可能再像小時候那樣無憂無慮,總要面臨一些成長的煩惱,我現在憂慮的是,不知道該如何給你適當的引導,避開人生會遇到的一些兇險。”

舒苓心里“咯噔”一下,剛剛放松了一點的心情瞬間收緊,問道:“師娘,為什么這么說?師娘教導我們那是我們的榮幸,如果我們沒有聽師娘的話犯了錯誤,那也必須面對處罰,所有壞的結果也必須由我們自己承擔,只是不知道師娘今天說的是哪件事。”

師娘收了收自己的情緒,挺直了腰身說道:“你能這樣說,說明你是一個明事理的孩子,那我也不給你繞彎子了。我來問你,你今天是和誰出去的?”

舒苓稍微慌了一下,立刻恢復了平靜,小心翼翼的試探說:“我今天是一個人出去的,不信師娘可以問問舒蔓他們,”頓了一下擔心師娘會認為舒蔓會幫她說謊,繼續說:“或者大師兄,他們看著我一個人出去的。”

師娘低頭笑了,輕輕拍著床旁邊的桌子說:“舒苓啊舒苓,你還在給我玩兒這種語言游戲,我看著你長大的,你怎么想我會不明白?好,你是一個人出去的,我相信你,那我再問,你回來是一個人嗎?”說完抬起頭盯著舒苓,眼神犀利,似乎要看透一切。

舒苓明白了,剛才齊庭輝送她回來被師娘看到了,索性也不隱瞞什么,放開去了說:“我一個人本來是想去散散步放松放松,沒想到路上遇到了齊家少爺,他和我聊了兩句,很開心,就請我吃點心,又送我回家。”說畢,接著穩穩當當來了一句:“師娘若認為舒苓今天這樣做不妥,不應該隨便和別人出去吃飯,我下次會注意的。”

師娘搖搖頭說:“若說我們這一行,遇到喜歡戲的主兒,也可以說是我們的戲迷,請客吃飯消遣也是常事,只是你剛出道,很多事情沒有遇到過,怕你經不起誘惑把握不住分寸,把別人一時的殷勤當做深情,別人還沒怎么著,自己都陷進去了,這才是最糟糕的事。”

“他不是那種人!”話一出口,舒苓就發現自己失態了,收緊了說:“齊少爺他不是那種浪蕩公子,我也不是那種輕浮女子,我們只是談得來,在很多時候像是一種知己朋友。”

師娘緊逼:“你們才認識了幾天,就下這樣的斷言,是不是太早了些?像舒璋和舒蔓,他們是一起長大的,相互知根知底,想必不會出多大的亂子,如果時機到了,他們仍然情投意合,我和師父都是支持他們的,所以我現在更多時候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裝作不知道,隨他們發展。可你現在遇到的不是這樣的,你們都是我一手培養出來的,希望你們都能過的好,尤其是你們幾個女孩子,如果愛錯了人,那種痛苦不是你們現在什么都沒經歷過的時候能想象出來的。”

舒苓心里一驚,原來師娘什么都知道,但仍因為師娘對齊庭輝的疑慮感到不滿,她希望所有人都像她一樣,看得見他的好,她認為師娘那樣想是因為不了解他,誤把他看成輕薄富家少爺一類人,這是她不能接受的,于是一個字一個字的說:“‘白首如新,傾蓋如故’,有的人認識了一輩子,依然互相不了解,像才認識一樣陌生;有的人只見一面就像認識了很久的老朋友,一句話就可以心靈相通。我覺得和齊少爺聊天很長見識,他是一個有思想有追求的少年,不同于一般只知道吃喝玩樂的公子哥,能和他做朋友,我感到很開心。”

師娘說:“那么,你能保證你可以一輩子把他只當做知己,當做朋友嗎?不產生任何過分的期待和想法;同理,他也能做到嗎?”

舒苓一下子想起來了下午唱戲時看到齊庭輝座位上空著時候自己的心情,她知道,師娘說的她做不到,心已開始亂了,說:“師娘為什么非要我和他保持距離呢?他在師娘眼中真的有那么不可信,那么不堪嗎?為什么師娘看人和我看人會錯的這么遠?”

“不!”師娘堅定的說:“恰恰相反,我非常欣賞齊家這位少爺,我當然也看得出,他是個非常優秀的人,也是一位品德高尚的朋友。”

“可是——”舒苓糊涂了:“那為什么你不喜歡我和他走近呢?既然認為他是位品德高尚的朋友,為什么不支持我和他做朋友?”

師娘說:“就因為他太優秀了,他的是非觀很強,他的學識超越一般人,見得世面的機會也會越來越廣,也就是說他的一切都在往一個好的方向去行走。這樣他在心里會有一種篤定,就是當面臨人生重大選擇的時候,他會權衡弊益,做他認為是最對的選擇,別人無法輕易改變他的思維。如果你不控制住自己,由著這樣陷進去,如果到了哪一天他為了他需要的方向放棄了你,不再理你了,你捫心自問一下,你受得了嗎?你能像他一樣輕松的放棄嗎?”

一席話說的舒苓沉默不語,師娘夸齊庭輝的話她聽了很高興,可后面的話像是在她火熱的心頭潑下了冷水,隱隱約約覺得她說的對,或者也可以說,師娘一下子說中了她內心一直在回避的心事。從下午齊庭輝突然離開戲院,她立刻失魂落魄,就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她對他的喜歡,當然不是希望只停留在普通朋友階段,躲開眾人一個人去散步,就是為了平息自己內心的落差沖突,如果沒有遇到他,如果以后再不會見到他,也許難過個幾天,自己真的就走出來了,和往常一樣,和師兄弟姐妹一起排練唱戲,恢復日常的生活,再不受這些事干擾。可是,世事難料,不但遇到了他,還被他那么美好的相待,已經明顯的感覺到自己對他產生了感情上的依賴,怎么能不叫她越陷越深?再這樣糾纏幾次,如果他突然不理她了,那樣她會怎么樣?簡直難以想象。

8

師娘又說:“你知道今天發生了什么事嗎?”舒苓看著師娘茫然的搖搖頭。師娘接著說:“你記不記得我們的鄰居家的阿青姐姐?”

舒苓點點頭:“記得,就是嫁了有錢人的那個。”

“她今天跳江了。”

舒苓吃驚了,想起了和齊庭輝在江邊聽到有人跳江的那件事,原來是她!緊張問道:“為什么?”

“因為她當時和那男的互相喜歡上了,不顧一切要在一起,男方父母覺得門不當戶不對的不同意,男方不依不饒,非她不娶,父母最后無法,勉強同意了,才成的親。可是娶過了門后,公婆從來不給好臉,讓你阿青姐姐受了很多委屈。開始,那男的還幫著她,常安慰安慰她,后來矛盾越演越烈,根本無法調節,就煩了,慢慢都懶得搭理了。你阿青姐姐一直抑郁著,結婚一年多孩子都不曾有過,更被公婆逮住把柄說。這還不算什么,今年那男的不知道怎么和一個妓女沾染上了,越發的連家也不回,婆婆天天指桑罵槐,說都怪娶了她這個喪門星,蛋都不會下一個,還害的家里一天好日子沒過過,連兒子都被她方的不回家了。她一時想不開,就跳江了,還好救了起來,可是不知道這以后的日子該怎么過。”

舒苓聽著,心里騰升出一種難言的憤怒,熱血澎湃著,為阿青姐姐叫屈說:“那阿青姐姐為什么要去死呢?又不是她的錯!一個人過又怎么了?干嘛非要在那樣的男人家里受這個委屈?離開那個家不行嗎?”

師娘看著她的憤怒,平靜的說:“你想的真是簡單,她離開了那個家去哪里?”

舒苓不解的問道:“回娘家居住不行嗎?”

師娘搖搖頭嘆口氣說:“你真是想的天真,那怎么可能?她父母年事已老,還要仰仗兄嫂生活,她回去算什么事,難道還要兄嫂養她?名不正言不順,走到哪里都抬不起頭,被休棄的女人回到娘家那日子更不好過。”

舒苓氣憤的說:“那就一個人,給別人幫傭也能過日子吧!”

師娘看看她笑道:“我知道,要是你,也許做得到,但不是每個女人都可以這么硬氣。這種事,外人只能閑說,最多提提建議,她若走不出來,別人也無計可施。其實我也不是那種嚼舌根的人,只是今天看你和富家少爺接觸,給你提個醒兒,不管你們以后怎么樣,千萬別步阿青姐姐的后塵。”

一句話說的舒苓臉通紅,她對齊庭輝只是一種單純的喜歡,但從來沒有想過以后會怎么樣,從她的視野來看,自己還沒脫離孩子的心性,談婚論嫁是離她很遙遠的事,遠的似乎永遠也不會到來,于是用責怪的語氣說:“師娘,您說到哪里去了?我沒有想過要嫁給他,我只是喜歡和他在一起的感覺,哪里都上升到談婚論嫁的地步了?”

師娘微微一笑說:“你沒有經歷過,還沒了解到人的貪心,或許開始只是喜歡和他在一起的感覺,接觸多了,感情加深了,你內心的需要就會加強,沒有滿足就會感覺到痛苦。所以面對一段不合適的感情,還不如一開始就打住不要往下發展,這樣減少很多麻煩,‘發乎情,止于禮’說的就是這個。”舒苓頗不以為然,覺得師娘是多慮了,低頭不語。但在另一方面,又有隱憂,難道真的齊庭輝對自己只是一時興趣,而不是因為雙方相互的欣賞嗎?如果真是這樣,自己的自尊心、自信心,對人的信任,還有與生俱來的傲氣怕是全都要經歷一次毀滅性的打擊。

師娘看著她深思的模樣,知道這種事不是一下子都能明白的,要給她緩沖的時間,于是換了語氣說:“舒苓,師娘也是以過來人的身份提醒你,并不是非要你怎樣怎樣,畢竟你自己的感受自己最清楚。今天不早了,你回房休息去吧!如果以后有什么想不開的事情,希望你不要一個人悶在心里難過,可以找師娘,也可以找舒蔓聊聊,也許不能迅速讓你開心,但會適當緩解。很多當時覺得難過的坎兒,恨不得連命都能拼上的事,走過去以后再回頭看,真的是很小的事,如塵世間里的一粒沙,滄海里的一滴水。”

舒苓點點頭起身告辭:“謝謝師娘教導,弟子謹記了,弟子告退,師娘也早點休息吧!”

師娘點點頭說:“去吧!”

舒苓回剛回自己臥室門口,門就開了,舒蔓站在前面,舒苓看看她,一腔的話卻不知道該怎么講起,走了進去,舒蔓探頭看看外面沒人便關了門。舒苓剛坐下,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口,心里開始冷靜下來,還在梳理剛才紛亂的心情。舒蔓走到她跟前也坐了問道:“我剛聽你‘噔噔噔’上樓的聲音,到了樓梯口又沒音兒了,我猜著是你想偷偷嚇我,于是我躲在門口準備也嚇唬一下你,結果聽到師娘喊你進她那兒去了,想起來了今天演完戲師娘問過我你的事,心里還忐忑不安的,不知道她究竟要說什么。看你現在臉色這么不好,是不是受什么批評了?”

舒苓搖搖頭,眼神空洞的看著舒蔓,好像靈魂還未歸位,說:“沒,師娘她沒批評我什么,只是我突然發現,有些話說出來比挨批評還叫人難過,或者可以說,聽了這些話,才知道挨批那種難過其實根本什么都不是。”

舒蔓看她這樣,越發緊張,說:“你別嚇我哦!有啥趕緊說給我聽聽,聽你這樣說,倒叫我提心吊膽的,好像發生了什么天大的事兒。”舒苓遂把師娘剛才的話說給她聽了。

當舒蔓聽到師娘提自己和大師兄的事,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又聽說師娘支持他們,有些不好意思的低頭笑了,再聽到后面師娘說的話,便把前面那些關于她和大師兄的話都忘了,完全沉浸在對舒苓這件事情的思考,神思也變的凝重起來。舒苓說完,兩個人都低頭陷入了沉默。

9

許久,舒蔓抬起了頭看著舒苓說:“我開始看你喜歡齊少爺喜歡的那么很,我也是支持你們的,可是不知道為什么,聽師娘這么一說,我覺得她說的好有道理,你怕不怕最后真的是像師娘說的那種結局?如果他真是為了他的理想不再理你,你怎么辦?”

“怕!”舒苓靜靜的說:“非常怕,但是我沒有辦法,即使我明確的知道他明天就要娶別人,不會再搭理我,我忍不住在今天還要什么都不顧忌的去喜歡他,甚至,和他多呆一分鐘都覺得是幸福的。我從來沒有想到我會這樣去喜歡一個人,像是一個人走在荒漠上,像是被世界給遺忘了,孤寂而落寞,找不到自己的方向,突然走進一大片雪蓮花中間,萬花盛開,滿是芬芳,我根本拒絕不了在這片花園里沉醉,這樣說,你能理解嗎?”

“理解!”舒蔓有點心酸,說:“可是聽你這么說我覺得你好危險。如果用這樣的方式去喜歡一個人,那就是自己所有的情緒都交給別人去管理了,不是嗎?我覺得我喜歡大師兄就有點這種感覺,但他還好,畢竟我們離的近,天天能見面,我有什么別扭找借口對他一鬧,他都能及時回應我,即使這樣,我有時候還覺得他反應慢了,或者說的話不合我心意忍不住生氣。可是你對于他,離那么遠,他若不找你,你再難過也不好去找他,如果被甩,自己可能很久都不知道,那種內心的折磨,我不敢想象。”

看著舒苓沉默不語,又說:“可是我并不覺得齊少爺是那樣的人,你聽了也不要太在意,只是聽師娘那樣說,我們也天天接觸的都是這樣情啊愛啊的戲,什么樣的故事結局都看過,未免會比別人多想些,說不定他是一個非常有情有義的人呢?”

舒苓堅定的說:“可是我現在根本就不敢想,既不敢想他對我會善始善終,因為太高的期待隨時會因為他一點點對我的怠慢就讓我墮入深淵;也不敢想他會有一天突然離我而去,就像從來沒有認識過我一樣,因為那樣我現在就會陷入一種無法自拔的混亂之中。我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珍惜我和他在一起的一點一滴,用心體會我們相處的各種美好感受,其他的,我再無力去承擔。”

舒蔓也低頭沉默了,不知道說什么是好。舒苓突然來了精神,拉著她的手快活的笑道:“我們這是怎么了?今天我應該是很開心的啊!干嘛搞的跟要生離死別似得?忘了這些吧!師娘她只是臺上的悲劇演多了,生活的悲劇看多了,所以好意提醒我。至于我自己,生活才剛剛開始感覺到一點甜蜜,還沒好好享受我這種快樂,才不要想那些沉重的東西。我告訴你哦,你不知道今天和他在一起有多幸福!……”舒苓一開這種話題的頭兒,就興奮的眉飛色舞,繪聲繪色,心里的蜜都從嘴角的笑流淌出來,舒蔓瞬間被她的情緒感染,兩個人又開始熱烈談論對感情進展的各種感受,閃耀著鮮亮動人的青春。

兩人說累了,洗漱完畢,躺到床上,舒蔓說:“噯你知道嗎?五月初五端午節,秦家要請我們戲班子去他家唱堂會,折子戲都挑了好幾出,另備了一些戲單到時候還要現點,師父叫我們這幾天好好練習,把戲單上有的都要練熟了,第一次出去唱堂會,一定不能出岔子。”

舒苓問道:“是哪個秦家?不會是那天來找我那個秦家三少爺那家吧?要是他家,我都不想去了。”

舒蔓說:“你還真說對了,就是他家,說是秦老太太就喜歡你的戲,挑了幾出都是你的,你不去肯定不行。聽師父說現在我們戲班子越來越難了,好久都沒接到堂會,好不容易秦家請我們去,要是得罪了他家,可能我們以后在響屐鎮都撐不下去了,我們現在住的、演出的戲臺子都是租他家的,就因為秦老太太喜歡看戲,才一直保持最低的租金,好多年都沒加價,要不然以現在的價,我們早租不起了。”

舒苓有些賭氣:“離開了響屐鎮,我們戲班就沒飯吃了嗎?非要靠他們秦家?”

舒蔓推了她一下說:“你別耍小孩脾氣了,師娘說我們現在都慢慢成年了,很多生活上的苦難都要去面對了不能任性。我們學的就是要取悅人的東西,只要喜歡我們的戲,都是我們的客人,都要善待,那是我們的衣食父母,不能得罪的。”

舒苓撅起了嘴,說:“可是我不想見到那個秦家三少爺。”

舒蔓看的比較開,說:“那有啥?我們這么多人,你還怕他怎的?何況他的長輩親戚都在,諒他不敢做什么出格的事。”

舒苓無奈的說:“也是,只能這么著了,那就去吧,反正他要再來招惹我,你們可要幫我擺脫他,我想我大概不會給他好臉色,怕到時候師父又要說我沒禮貌。”

舒蔓拍拍她說:“放心吧!都是詩書世族,多少還是講點禮信的,他也只是表面有些浮浪,底子壞不到哪兒去。”說完了,舒蔓感覺到困意襲來,打了個哈欠翻身睡去。

周遭一下子寂靜下來,舒苓這才感覺到周圍這個原本很熟悉的世界漸漸隱退,內心那個空間開始無限放大,然后出來一個新的世界,越來越空洞,越來越陌生,一種自我的渺小和被世界拋棄的恐懼感覺慢慢彌漫開來。她雙手緊緊抓住被子的一角,擋住了嘴巴幾乎不敢呼吸,睜大了眼睛四處張望,好像生怕一有動靜就會有妖魔鬼怪從黑暗處跳出來將自己包圍一樣。怎么會這樣?我到底在怕什么?舒苓百思不得其解。突然又想起了和齊庭輝在一起的場景,嘴角浮現出一抹微笑,甜蜜又憂傷,這才和他認識了幾天?怎么好像人生的酸甜苦辣各種滋味,相互碰撞,相互交織,又延伸出百種復雜的味道在心里糾纏不清。我是怎么了?還沒開始放縱的愛,已經像是大病了一場,如果有一天病痊愈了,恢復了健康,那時的他在我心里會是什么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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