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城鄉(xiāng)變奏(漫說文化叢書·續(xù)編)
- 陳平原 季劍青
- 4995字
- 2023-06-28 17:24:17
夢中的天地
陸文夫
我也曾到過許多地方,可是夢中的天地卻往往是蘇州的小巷。我在這些小巷中走過千百遍,度過了漫長的時光。青春似乎是從這些小巷中流走的,它在腦子里沖刷出一條深深的溝,留下了極其難忘的印象。
三十八年前,我穿著藍布長衫,乘著一條木帆船闖進了蘇州城外的一條小巷。這小巷鋪著長長的石板,石板下還有流水淙淙作響。它的名稱也叫街,但是兩部黃包車相遇便無法交會過來;它的兩邊都是低矮的平房,晾衣裳的竹竿從這邊的屋檐上擱到對面的屋檐上。那屋檐上都砌著方形帶洞的磚墩,看上去就像古城上的箭垛一樣。
轉了一個彎,巷子便變了樣,兩邊都是樓房,黑瓦、朱欄、白墻。臨巷處是一條通長的木板走廊,廊檐上鑲著花板,雕刻都不一樣,有的是松鼠葡萄,有的是八仙過海,大多是些“富貴不斷頭”,馬虎而平常。也許是紅顏易老吧,那些朱欄和花板都已經(jīng)變黑、發(fā)黃。那些晾衣裳的竹竿卻在雕花的檐板中躲藏,竹簾低垂,掩蔽著長窗。我好像在什么畫卷和小說里見到過此種式樣,好像潘金蓮在這種樓上曬過衣裳。那樓下挑著糖粥擔子的人,也像是那賣炊餅的武大郎。
這種巷子里也有店鋪,樓上是住宅,樓下是店堂。最多的是煙紙店、醬菜店和那帶賣開水的茶館店。茶館店里最鬧猛,許多人左手擱在方桌上,右腳翹在長凳上,端起那烏油油的紫砂茶杯,一個勁兒地把那些深褐色的水灌進肚皮里。這種現(xiàn)象蘇州人叫作皮包水,晚上進澡堂便叫水包皮。喝茶的人當然要高談闊論,一片嗡嗡聲,弄不清都是談的些什么事情。只有那叫賣的聲音最清脆,那是提籃的女子在兜售瓜子、糖果、香煙。還有那戴著墨鏡的瞎子在拉二胡,啞沙著嗓子唱什么,說是唱,但也和哭差不了許多。這小巷在我面前展開了一幅市井生活的畫圖。
就在這圖卷的末尾,我爬上了一座小樓,這小樓實際上是兩座,分前樓與后樓,兩側用廂房連在一起,形成了一個口字。天井小得像一口深井,只放了兩只接天水的壇子。伏在前樓的窗口往下看,只見人來人往,市井繁忙;伏在后樓的窗口往下看,卻是一條大河從窗下流過。河上櫓聲咿呀,天光水波,風日悠悠。河兩岸都是人家,每家都有臨河的長窗和石碼頭。那碼頭建造得十分奇妙,簡單而又靈巧,是用許多長長的條石排列而成的。那條石一頭騰空,一頭嵌在石駁岸上,一級一級地扦進河床,像一條條石制的云梯掛在家家戶戶的后門口。洗菜淘米的女人便在云梯上凌空上下,在波光與云影中時隱時現(xiàn)。那些單槳的小船,慢悠悠地放舟中流,讓流水隨便地把它們帶走,那船上裝著魚蝦、蔬菜、瓜果,只要臨河的窗內有人叫買,那小船便箭也似的射到窗下,交易談成,樓上便垂下一只籃筐,錢放在籃筐中吊下來,貨放在籃筐中吊上去。然后樓窗便吱呀關上,小船又慢慢地隨波漂去。
在我后樓的對面,有一條岔河,河上有一頂高高的石拱橋,那橋欄是一道弧形的石壁,人從橋上走過,只有一個頭露在外面。可那橋洞卻十分寬大,洞內的岸邊有一座古廟,我站在石碼頭上向里看,還可以看見黃墻上的“南無……”二字。有月亮的晚上可以看見橋洞里流水湍急,銀片閃爍,月影揉碎,古廟里的磬聲隨著波光向外流溢。那些懸掛在波光和月色中的石碼頭上,搗衣聲啌啌地響成一片,“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小巷的后面也頗有點詩意。翻身再上前樓,又見巷子里一片燈光,黃包車轔轔而過,賣餛飩的敲著竹梆子,賣五香茶葉蛋的提著帶小爐子的大籃子。茶館店夜間成了書場,琵琶叮咚,吳語軟儂,蘇州評彈尖脆悠揚,賣茶葉蛋的叫喊愴然悲涼。我沒有想到,一條曲折的小巷竟然變化無窮,表里不同,櫛比鱗次的房屋分隔著陸與水,靜與動。一面是人間的苦樂與喧嚷,一面是波影與月光,還有那低沉回蕩的夜磬聲,似乎要把人間的一切都遺忘。
我也曾住過另一種小巷,兩邊都是高高的圍墻,這圍墻高得要仰面張望,任何紅杏都無法出墻,只有那常春藤可以爬出墻來,像流蘇似的掛在墻頭上。這是一種張生無法越過的粉墻,而且那沉重的大門終日緊閉,透不出一點個中的消息,還有兩塊下馬石像怪獸似的伏在門邊,虎視眈眈,陰冷威嚴,注視著大門對面的一道影壁。那影壁有磚雕鑲邊,當中卻是空白一片。這種巷子里行人稀少,偶爾有賣花人拖著長聲叫喊:“阿要白蘭花?”其余的便是麻雀在門樓上吱吱唧唧,喜鵲在風火墻上跳上跳下。你仿佛還可以看見王孫公子騎著高頭大馬走進了小巷,吊著銅環(huán)的黑漆大門咯咯作響,四個當差的從大門堂內的長凳上慌忙站起來,扶著主子踏著門邊的下馬石翻身落馬,那馬便有人牽著系到影壁的旁邊。你仿佛可以聽到喇叭聲響,炮竹連天,大門上張燈結彩,一頂花橋抬進巷來。若干年后,在那花轎走過的地方卻豎起了一座貞節(jié)坊或節(jié)孝坊。在那發(fā)了黃的志書里,也許還能查出那烈女、節(jié)婦的姓氏,可那牌坊已經(jīng)傾圮,只剩下兩根方形的大石柱立在那里。
我擦著那方形的石柱走進了小巷,停在一座石庫門前。這里的大門上釘著竹片,終日不閉,有一個老裁縫兼作守門人,在大門堂里營業(yè),守門工便抵作了房租費。也有的不是裁縫,是一個老眼昏花的婦人,她戴著眼鏡伏在 架上,在繡著龍鳳彩蝶。這是那種失去了青春的繡女,一生都在為他人做嫁衣裳,老眼雖然昏花,戴上眼鏡仍然能把如絲的彩線劈成八片。這種大門堂里通常都有六扇屏門,有的是乳白色,有的在深藍色上飛起金片,金片都發(fā)了黑,成了許多不規(guī)則的斑點。六扇屏門只開靠邊的一扇,使你對內中的情景無法一目了然。我側著身子走進去,不是豁然開朗,而是進入了一個黑黝黝的天地,一條窄長的陪弄深不見底。陪弄的兩邊雖然有許多洞門和小門,但門門緊閉,那微弱的光線是從間隔得很遠的漏窗中透出來的。踮起腳來從漏窗中窺視,左面是一道道的廳堂,陰森森的;右面是一個個院落,湖石修竹,朱欄小樓,綠蔭遍地。這是那種鐘鳴鼎食之家,妻妾兒女各有天地,還有個花園自成體系。
我曾經(jīng)在某個東花園中借住過半年,這園子僅占兩畝多地,可以說是一個庭院,也可以說是個花園,因為在這小小的地方卻具備了園林的一切特點,這里有湖石堆成的假山,山上有鵝卵石鋪成的小路,小路盤旋曲折,忽高忽低,一會兒鉆進洞中,一會兒又從小橋上越過山澗;山澗像個缺口,那橋也小得像模型似的。如果你循著小路上下,居然也得走好大一氣,如果你行不由徑,三五步便能爬上山頂。山頂籠罩在參天的古木之中,陽光灑下的都是金線,處處搖曳著黑白相間的斑點。荷花池便在山腳邊,有一頂石板曲橋橫過水面。曲橋通向游廊,游廊通向水榭、亭臺,然后又回轉著進入居住的小樓。下雨天你可以沿著游廊信步,看著那雨珠在層層的枝葉上跌得粉碎、雨色空蒙,樓臺都沉浸在煙霧之中。你坐在亭子里小憩,可以看那池塘里慢慢地漲水,漲得把石板曲橋都沒在水里。
這園子里荒草叢生,地上都是白色的鳥糞,山洞里還出沒著狐貍。除掉鳥鳴之外,就算那荷塘最有生氣,那里水草茂盛,把睡蓮都擠到了石駁岸,初夏時石縫里的清水中游動著惹人喜愛的蝌蚪。尖尖的荷葉好像犀利無比,它可以從厚實的水草中戳出來,一夜間就能鉆出水面。也有些鉆不出來,因為鯉魚很喜歡鮮嫩的荷葉。一到夜間更加熱鬧,蛙聲真像打鼓似的,一陣喧鬧,一陣沉寂,沉寂時可以聽見魚兒唧喋。呼啦啦一聲巨響,一條大魚躍出水面,那響聲可以驚醒樹上的宿鳥,吱吱不安,直到蛙聲再起時才會平息。住在這種深院高墻中是很寂寞的,唯有書籍可以作為伴侶,我常常坐在假山上看書,看得入神時身上便爬來許多螞蟻,這種螞蟻捏不得,它身上有股怪味,似乎是一種沖腦門兒的松節(jié)油的氣味,我懷疑它是吃那白皮松的樹脂長大了的。
比較起來我還是歡喜另一種小巷,它有濃厚的生活氣息,在形式上也是把各種小巷的特點都匯集在一起。既有深院高墻,也有低矮的平房;有煙紙店、大餅店,還有老虎灶。那石庫門里住著幾十戶人家,那小門堂里只有幾十個平方。巷子頭上有公用的水井,巷子里面也有只剩下石柱的牌坊。這種巷子也是一面臨河,卻和城外的巷子大不一樣,兩岸的房子拼命地擠,把個河道擠成一條狹窄的水巷。“古宮閑地少,水巷小橋多”,唐代的詩人就已經(jīng)見到過此種景象。
夏日的清晨,你走進這種小巷,小巷里升騰著煙霧,巷子頭上的水井邊有幾個婦女在那里汲水,慢條斯理地拉著吊柄繩,似乎還帶著夜來的睡意,還穿著那肥大的、直條紋的睡衣。其實整個的巷子早就蘇醒了。退休的老頭已經(jīng)進了園林里的茶座,或者是什么茶館店,在那里打拳、喝茶、聊天。也有的老頭足不出戶,在庭院里侍弄盆景,或者是呆呆地坐在藤椅子上,把一杯杯的濃茶灌下去。家庭主婦已經(jīng)收拾了好大一氣,提籃走進那個喧嚷嘈雜的小菜場里。她們熙熙攘攘地進入小巷,一路上議論著菜肴的有無、好丑和貴賤。直等到垃圾車的鈴聲響過,垃圾車漸漸地遠去,上菜場的人才紛紛回來,結束清晨買菜這一場戰(zhàn)斗。
買菜的隊伍消散了,隔不多久,巷子里的活動就進入了高潮。上班的人幾乎是在同一個時間內擁出來的,有的出巷往東走,有的入巷往西去,背書包的蹦蹦跳跳,抱孩子的叫孩子和好婆說聲再見,只看見那自行車銀光閃閃,只聽見那鈴鐺兒響成一片。小巷子成了自行車的競技場、展覽會,技術不佳的女同志只好把車子推出巷口再騎。不過這種高潮像一陣海浪,半個小時后便會平息。
上班、上學的都走了,那些喝茶、打拳的便陸陸續(xù)續(xù)地回來。這些人走進巷子里來時,大多不慌不忙,神色泰然,眼簾半垂,好像是這條巷子里再也沒有任何東西可以使他們感到新奇。歡樂莫如結婚,悲傷莫如死人,張皇莫如失火,可怕莫如炮聲,他們都經(jīng)歷過的,無啥稀奇。如果你對他們不感興趣的東西感到興趣的話,每個人的經(jīng)歷倒很值得收集。他們有的是一代名伶,有的身懷絕技;有的是八級技工,曾經(jīng)在漢陽兵工廠造過槍炮的;有的人歷史并不光彩,可那情節(jié)卻也十分曲折離奇。研究這些人的生平,你可以追溯一個世紀。但是需要使用一種電影手法——化出,否則的話,你怎么也想不到那個白發(fā)如銀、佝僂干癟的老太太是演過《天女散花》的。
夏天是個敞開的季節(jié)。入夜以后,小巷的上空星光低垂,風從巷子口上灌進來,掃過家家戶戶的門口。這風具有很大的吸引力,把深藏在小庭深院中的生活都吸到了外面。巷子的兩邊擺著許多小凳和藤椅,人們坐著、躺著來接受那涼風的恩惠。特別是那房子縮進去的地方,那里有幾十個平方的磚頭地,是一個納涼、休息小憩的場所。磚頭地上灑上了涼水,附近的幾家便來聚會。連那些終年臥床不起的老人也被兒孫攙到藤椅子上,接受鄰居的問候。于是,這巷子里的春花秋月,油鹽柴米,婚喪嫁娶統(tǒng)統(tǒng)成了人們的話題,生活底層的秘密情報可以在這里獵取。只是青年人的流動性比較大,一會兒來了個小友,幾個人便結伴而去;一會兒來了個穿連衫裙的,遠遠地站在電燈柱下招手,藤椅子咯喳一響,小伙子便被吸引而去。他們不愿意對生活做太多的回顧,而是歡喜向未來做更多的索取;索取得最多的人卻又不在外面,他們面對著課本、提綱、圖紙,在房間里揮汗不止,在蚊煙的繚繞中奮斗。
奇怪的是今年夏天在巷子里乘涼的人不多,夏夜敞開的生活又有隱蔽起來的趨勢。這都是那些倒霉的電視機引起的,那玩意兒以一種飛躍的速度日益普及。在那些燈光暗淡的房間里老少咸集,一個個寂然無聲,兩眼直瞪,搖頭風扇吹得呼呼地響。又風涼,又看戲,誰也不愿再到外面去。有趣的是那些電視機的業(yè)余愛好者,那些頭發(fā)蓬亂、衣冠不整的小青年,他們把剛剛裝好還沒有配上外殼的電視機捧出來,放在那磚頭地上做技術表演,免費招待那些暫時買不起或者暫時不愿買電視機的人。靜坐圍觀的人也不少,好像農村里看露天電影。
小巷子里一天的生活也是由青年人來收尾,更深人靜,情侶歸來,空巷沉寂,男女二人的腳步都很合拍、和諧、整齊。這時節(jié),路燈灼亮,粉墻反光,使得那掛在巷子頭上的月亮也變得紅殷殷的。腳步停住,鑰匙聲響,女的推門而入,男的遲疑而去,步步回頭;那門關了又開,女的探出上半身來,頻頻揮手,這一對厚情深意,那一對不知道出了什么問題,男的手足無措,站在一邊,女的依在那牌坊的方形石柱上,賭氣、別扭,雙方僵持著,好像要等待月兒沉西。歸去吧姑娘,夜露浸涼,不宜久留,何況那方形的石柱也依不得,那是塊死硬而沉重的東西……
面對著大路你想馳騁,面對著高山你想攀登,面對著大海你想遠航。面對著這些深邃的小巷呢?你慢慢地向前走啊,沿著高高的圍墻往前走,踏著細碎的石子往前走,扶著牌坊的石柱往前走,去尋找藝術的世界,去踏勘生活的礦藏,去傾聽歷史的回響……也許已經(jīng)找到了一點什么了吧,暫且讓它在這本書中留下,看起來找到的還不多,別著急啊,讓我慢慢地向前走。
1983年10月于蘇州
(錄自《小巷人物志》,中國文藝聯(lián)合出版公司,198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