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輯一 城市記憶

杭州雜記

黃 裳

回想第一次游杭州,是在1946年的夏天。當時我剛從重慶回到上海,馬上又要到南京去工作。行前抽空游了一次杭州。來去匆匆,單槍匹馬,倚仗著年輕人的腳力,和新聞記者的興致,在湖上胡亂跑了兩天。留下的印象并不怎樣佳妙。只是對它那“銷金鍋子”的雅號,有了進一步的“理解”。西湖確不愧是一只火罐兒,沒有這樣的氣溫,金子又怎能銷熔得了呢?許多有名的地方大致也都去過,還在“樓外樓”吃了一次飯。那可不像今天的氣派,只不過是一座破破爛爛的酒樓。樓上壁間掛著馬敘倫先生的一張詩幅,字寫得非常好,懸想大約是在這里吃酒吃得半酣后下筆的。讀了馬夷老的詩,竟也引起了“詩興”,湊了下面的七言八句:

湖山夢想十年間,此日來游一解顏。

樹影浸疏離亂后,溪山無恙水猶潺。

能無風雨高樓感,愿得清時鼓樂還。

薄醉倚欄一張望,借他樽酒慰時艱。

這詩后來給一位詩人看過,他說寫得不好。我想他的意見是不錯的。詩里的意思雖然不能說完全虛假,但到底不免有些念“脫空經”的氣味(典出《齊東野語》,我是從錢鍾書先生的文章中看來的)。自然算不得好詩,甚至不能算是詩。

五十年代初又多次來過杭州。我隨帶了《梁祝》和《西廂》慰問部隊的總政文工團來到這里,是在1952年的冬天。有一天散了戲,大約已將近午夜了,我們幾個人去敲開了知味觀的大門。整個酒樓只有我們幾個主顧,樓上的一個單間里的一只大火爐,也早已熄滅了。窗外正下著大雪。我們都穿著簇新的又肥又厚的棉軍服,還覺得冷。吃完夜宵,又沿著湖濱,緩緩踏著厚厚的雪走回住地去。雖然是暗夜,西湖的輪廓卻被晶瑩的積雪勾勒得眉目分明。這經驗是很難得的。

過了兩天天氣放晴,我起了一個早,乘車來到四眼井,沿著滿是隴的山路向上爬去。待得爬到煙霞洞,已經是滿頭大汗了。就來到也是一座破破爛爛的閣子里痛飲了幾碗清茶,還吃了灑了一層木樨的甜甜的藕粉。面對滿山黃葉,解開了棉軍裝的前襟,在艷麗的朝陽中坐了許久。這經驗也是愉快而深刻的,甚至記不起是否曾去看過洞里有名的羅漢石雕。

以上,是我對杭州的夏天和冬天的一點零碎記憶,當然,更可愛的還是春天和秋天。

五十年代初,我寫過幾首“湖上雜詩”。那是一個春天的下午,在杭州的一家舊書店里偶然買到一冊羅兩峰的《香葉草堂詩存》,帶到西湖的小劃子上閑看,那里面有一組寫西湖的絕句,很有趣,就試用原韻也寫了幾首。現在抄兩首在這里。

菰蒲清淺水平沙,著個瓜皮艇子斜。

榜尾斜陽成一顧,為渠烘上臉邊霞。

娟娟初月媚黃昏,眼底青螺遠黛痕。

數槳聲遲人語寂,不知身在涌金門。

這說的是在西湖上劃船,時間是春天的傍晚。這種小劃子,最多只能坐四個人;最好是兩個人。沒有目的慢慢地蕩,蕩到不想再蕩,或到了吃飯的時候就上岸。我以為這是湖上最有意思的一種活動。

我在杭州也曾度過一個美好的秋天。那是1953年,為了給蓋叫天先生編舞臺紀錄片的腳本,我在杭州前后住了兩個月光景。就住在里西湖新新旅館樓上的一間客房里,一推窗就看見了湖,正好對著放鶴亭。每天早上到金沙港蓋老家里去工作。主人是十分好客的。下午常常約我一起出去游山或到處閑走,晚上經常就在城里吃晚飯,聽評彈。散場以后坐三輪車回家,蓋老夫婦順路把我送回旅館。靜寂的秋夜,已經散盡了游人的環湖馬路,朗朗的秋月,森然成行的古樹,對岸杭州市上疏落的燈火。還有就是從這一片靜寂中清冷地劃過的三輪車的鈴聲。

住在里西湖,想進城時可以討一只游艇,所以這一段湖面我不知道曾經穿行過多少次。城里最常去的地方是書店。新書店和舊書店是多的,往往一個下午還看不完。舊書店里有很多杭州詩人的集子,從乾隆前后直到近代,這里不知道出了多少詩人,對他們的故鄉山水說了數不盡的好話,在旅寓燈下翻翻這些詩集,是很有趣的。等我收拾行李回滬時,竟自有了大大的一包。記得有一位詩人給他的詩集取名為《一半勾留集》,這當然是出典于“一半勾留為此湖”的,也許正因此說明他是一位流寓的詩人。奇怪的是,翻過了許多本詩集,卻不曾發現能使我記憶不忘的詩篇。

在一個下著瀟瀟秋雨的日子,傍晚,討一只劃子到白堤上的樓外樓去吃飯。古舊的樓屋,昏黃的燈火,那意境就和這里出售的陳年黃酒的味道相近。不知怎的,我覺得這一切比起現在燈火輝煌的新樓還要更好一些。

以上,都是二十多年前的舊事了。那以后,我有許多年沒有到過湖上,也很少想起。想想我其實不過是一個平平常常的游人、過客,說不上與西湖有怎樣深厚的情分。我有一張陳老蓮所寫的詩軸,淡墨行草寫在已經變成淺灰顏色的紙上。

半年不到西湖住,夢想西湖亦半年。

今到湖邊住幾日,兩山山氣已秋天。

像陳老蓮那樣夢寐不忘的對西湖的依戀之情,慚愧得很,我并沒有。

1976年以后,我居然又已先后四次到過杭州,不能說不是一種非凡的好興致。最近的一次是給畫家黃永玉做伴路過這里。風馳電掣地一一看過照例應該欣賞的風景,吃了不少理應在杭州吃到的好東西……在車上永玉對我說,游杭州最好的辦法可能是《儒林外史》上寫過的馬二先生的方式。我懂得他的意思。他婉轉地表明了對我們此次采用的游覽方式既滿足又不滿足的心情。永玉僅有的游杭經驗是四十年前的一次“浪游”,和我的舊經驗差不多,也許還要更原始、更浪漫。大體說來,這都是屬于馬二先生一類的。

馬二先生是一位已經有了一把胡子的書坊編輯。他編的是八股文章,其實算不得雅人,也不會作詩。他出門時袋里帶了幾個錢,只夠吃一碗面和買幾文“處片”嚼嚼;他沒有車馬,游山全靠兩條腿。他有興趣的是城隍山那樣擠不進“八景”或“十景”的地方,我們這次就沒有去。提出馬二先生作為游山的榜樣似乎有些荒謬,不過我覺得他的宗旨是不錯的。在馬二先生眼中,紅男綠女和肥透的羊肉,滾熱的蹄子的分量遠逾于“清雅”“幽深”的“真山真水”,這一點是極可佩服的。在馬二先生面前,一切風雅的詩人墨客都變得像是用各色花紙糊起來的了。我買到的許多歌頌杭州風景的詩集,就是這些紙扎的草人所唱的歌,沒有生氣是必然的。

寫出了馬二先生的吳敬梓是值得佩服的。

同樣值得佩服,并真正理解西湖的還有一位張宗子(岱)。他說過,“西湖七月半,一無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也是同樣的意思。張宗子比馬二先生要高明得多。我想他可以稱得起是一位“絕代的散文家”。他與明末的那一群專寫山水小品的作者不同,他是詩人,他有詩人應有的一切素質;但同時又是一位“市井詩人”,這是他高出于同時儕輩的重要特色。

應該打破一種迷信。在我們的歷史書和文學史上似乎有那么一批高雅絕俗的純粹的詩人,只靠餐風飲露過活的人物。這當然只不過是一種幻景。無論是誰都不可能離開社會而存在。只是有的人有意避開不看、不說,或想說而不許說,不能說。因而造成了一種假象,仿佛真有那么一批仙人似的人物了。在這種氣氛下面,有誰敢于表現出對普通人民的生活與趣味的注意、同情,那就是了不起的,是在一群木偶、紙人中難得出現的真正的人。不論他們是張岱或馬二先生,都是使我們感到親近的人物。

張岱說,“看七月半之人,以五類看之。”他是有意識地想進行一些分析、歸納的。當然,他做得不夠理想。這是難怪的。不過他首先提出的第一類,“樓船簫鼓,峨冠盛筵,燈火優傒,聲光相亂,名為看月,而實不見月”的一群,倒是任何時代都可以在湖上看到的人物。我想,不妨姑且名之曰“賈似道式”。自從《李慧娘》在舞臺上重新出現之后,觀眾廣泛熱烈地加以歡迎。連據說對古老的京戲已經失去了興趣的青年觀眾也不例外。我想人們的興趣怕也不全在于欣賞美麗的“女鬼”。賈似道的游湖法是“封閉式”的,不許人看,也不許看人。大好湖山只能由平章一人享受。不識相的太學生裴君,偏要實行“民主的權利”,說什么“想這西湖乃人人之西湖”,結果是被捉進府去,關在紅梅閣內了。后來拾得性命一條,還要算是非凡的運氣;更意外的是李慧娘,她只不過向岸上瞄了一眼,說了一句“美哉少年”,就立即變成了“女鬼”。……這真是難以想象的神話。不過,難道這真是天才劇作家的憑空創造么。

前面說起的羅兩峰的《西湖雜詩二十二首》中有一首就是:

平泉金谷等滄桑,過眼豪華跡渺茫。

葛嶺草深人不到,秋風秋雨半閑堂。

羅兩峰說的就是賈似道,他說的是高于現實的歷史的真實。葛嶺上確是布滿了荒穢蕪雜的草木,這次我們也不曾去。但前年我是去過的。半閑堂當然沒有看見,其實在羅兩峰生活的時代就早已沒有了,詩人在這里不過是寫詩而已。

1981年1月22日

(錄自《過去的足跡》,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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