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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良渚
  • 虞敏華
  • 4193字
  • 2023-06-07 17:52:40

2

神人獸面紋。

一眼看去,似是一個有首無身的饕餮怪獸。巨大的圓形的眼睛,突兀地瞪著你。寬鼻,懸蒜狀的鼻翼,外張。闊嘴,露出尖銳的獠牙。

細看,會發現怪獸的后面隱藏著一個人形神像。頭上戴著高聳寬大的羽冠,十余組單線和雙線組合成放射狀羽毛,圍住羽毛的是波浪形花紋的圓弧狀額飾,羽冠額飾下面是倒梯形的臉。重圈為眼,并有短線勾畫出眼角。弧形線條的鼻翼,微張的嘴。聳肩、平臂、彎肘,五指平張叉在神獸頭上。下肢做蹲踞狀,腳為三爪的鳥足。

人形神像除戴著羽冠的頭部外,身體部分和神獸重合在一起,以云雷紋表現,若隱若現,有幽靈般神秘的效果,只有在細細的辨認下才能看出兩層畫面的疊加。這疊加是運用淺浮雕和纖細的陰線雕刻,巧妙地將虛實效果融為一體。

突出的輪廓清晰的浮雕部分,是一個威武的面容,似是代表了外在的形態。陰線刻畫的部分,似乎在表達人的外在的身體以內,應該還有內在的更完整的存在,是靈魂,或精靈。

靈兒又夢到了玉琮。玉琮在黑暗中閃著光。她伸手去觸摸,還沒碰到,玉琮卻懸浮著飄開去。她往前一點,玉琮又飄遠一點。她又伸出手去,未觸碰到,玉琮竟飄飄忽忽地往前飛去了。她邁開雙腿去追,卻發現自己也飄浮起來了,懸在空中。她往玉琮飄去的方向追逐著,身體輕盈如羽毛,無法控制方向。她看到下方山巒蜿蜒,河道交叉,一個個水塘如鏡面一樣,熠熠閃光,一塊塊方格稻田,是金黃色的,還有村舍,白墻黑瓦。似乎有炊煙。似乎有雞鳴,還有狗吠。不對,夢中好像是沒有聲音的,她應該并沒有聽到這些聲音。她只是突然注意到,玉琮不見了,心中一驚,整個人就開始往下掉,一直掉,像是掉入了無底深淵。

她從坐過山車般的失重感中驚醒過來,心頭一片悵然。無法再入睡,打開手機,在相冊中找到了那張神人獸面紋的照片,再次端詳起來。那些線條,是如此流暢細膩,而每一條紋路,似乎都能把她帶向一個遙遠的未知的時空。

周一早上,下了公交車,靈兒快步向文物考古研究所走去。她有些忐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說服所里的領導。

她住在大外公留下的老房子里。在一條叫馬市街的小巷里,隱沒在高樓的包圍中。大外公,是外公的哥哥。他是個考古學家,終身未娶,一輩子就待在他的學術空間里。歷史和考古的光照著他前面的路,似乎四周全被隱去了,只有黑暗中的那束光,而他像個孤獨的行者,沿著那束光,踽踽獨行,直到他前幾年過世,留下了一屋子的書和破舊的壇壇罐罐、陶瓷碎片。

知道她要到杭州工作,外公讓舅舅把老屋收拾出來給她住。舅舅年輕的時候考到杭州來讀大學,畢業后外公讓他留在杭州工作,同時也可以照顧孤單的大外公。舅舅開車去火車東站,把靈兒接了回來。舅舅說,別住老屋了,潮濕,衛生設備也簡陋,住我那兒吧,公寓樓條件好一些。靈兒說,舅舅,我就不去打擾你和舅媽的生活了。一個人住,更自由。我也想鍛煉自己的獨立生活能力。舅舅笑笑,沒再堅持。他也知道,比起被照顧得好好的,年輕人更喜歡自由。

杭州是她外公的故鄉,她小時候跟著外公來過幾次。他們來的時候,也總是住在這間馬市街的老屋里。她的記憶中,大外公總是拿著一只放大鏡,對著那些破陶片看哪看哪。她有些好奇地靠近過去,想看看大外公究竟是在看什么。大外公抬頭看見她,邊招手,邊說,來,靈兒,坐外公身上。他把靈兒抱到自己膝上,然后說,你也要看五千年前人類寫的字嗎?他用放大鏡對著破陶片,放大鏡下的畫面,是黑色陶片上一個個像小孩子隨手亂畫的符號。大外公說,這是我們這兒最早的文字。靈兒說,大外公,我也會寫。靈兒剛剛開始學寫字,上、下、大、小、早、日、中、天……已經學會了很多字。她跳下來,拿過紙筆,一筆一畫地把陶片上的字符照樣畫了出來,得意地拿給大外公看。大外公說,我們靈兒真聰明啊。不過,光能畫出來不夠,你要知道這些字符是什么意思。

那,它們是什么意思呢?

大外公一輩子都在研究它們是什么意思。以后,靈兒長大了,和大外公一起研究它們的意思好嗎?

好的!靈兒慎重地點點頭。

后來,靈兒一直惦記著自己當時那個鄭重的承諾。她希望自己快快長大,好幫大外公解開那些字符的秘密,這樣,大外公就不用整天待在那間小屋子里看破陶片了。她想讓大外公去她的家,去成都玩。

外公和大外公長得很像。外公退休之前,一直在四川大學歷史系任教。外公說,他之所以學歷史,也是受了大外公的影響,比他年長三歲的哥哥,從小給他講各種歷史故事,他們的父親喜歡古董,家里收藏著一些古物,哥哥會講給他聽每一件古物的年代、用途以及圖案的意義。

她記得大外公帶他們去西湖上劃船。她還記得,大外公牽著她的手在老城區穿梭,一邊走一邊對她說,杭州啊,河道多,橋多,一座連著一座。很多地名也都是橋的名字。接著自言自語般地報了一連串的橋名:賣魚橋,拱宸橋,水漾橋,豆腐橋,萬安橋,斷橋,長橋……這些名字讀起來,抑揚頓挫,像有音律一樣,很好聽。后來她讀到馬可·波羅的游記,馬可·波羅說:“行在(杭州),環城諸水,有石橋一萬二千座,是世界上最美麗、最華貴之城。”

大外公在他們那次去杭州后沒幾年,就去世了。她又來了一次杭州。這次,來去匆匆,氣氛沉重。回家的時候,臂上戴著黑袖章。她沉默著,一路上都只望著火車車窗外面。山巒起伏,風景如畫,但她的眼前卻有一片片碎陶片和陶片上那些筆觸稚拙的符號,疊加在那山川風景的上面,一路跟隨。

但她沒想過自己會到杭州工作。自小在成都,除了幾次外出旅游幾乎沒離開過。高考志愿也選報了四川大學,理所當然認為自己將來會在成都工作生活一輩子。

自從上次在金沙遺址博物館看到過良渚玉琮之后,杭州,就如同一個刻符一般地烙在她的腦海里,揮之不去。她又回想起大外公的黑陶片,想起她懵懂時期答應大外公說要幫他解開那些黑陶片上的字符的意思。

她問外公,大外公留下什么著述了嗎?外公很是傷感,他說,大外公的考古學報告基本上是發表在學術刊物上的,也有幾本單行本。“文化大革命”時,紅衛兵抄家,把家里的藏書和你大外公搜集的資料都毀了,燒的燒了,撕的撕了。那是你大外公一生的心血啊,他因此大病一場。后來,在一家廢品收購站,他發現了一本殘缺的《良渚黑陶和石器》,那是他其中一篇論文的單行本,他如獲至寶地買了回來,后來一直都在補寫和重寫,留下了一堆手稿。他這一生最后留下的,也就這一堆手稿和一本殘破的單行本了。

從成都出發的前一晚,她依偎在外公身邊,外公年紀大了,她有點舍不得離開。外公感嘆道,我們家終于有人接過了大哥的衣缽,從事考古這項工作了。他泉下有知,應該會很欣慰的。

很長時間里,她一直在想,那件玉琮為什么會出現在金沙遺址呢?杭州,在長江的下游,而金沙遺址,是在長江的上游地區,逆流而上的玉琮里,沉積了多少的歲月和滄桑?從她生活的成都,一路過去,到杭州應該有近兩千公里。她若要去尋蹤溯源,正好要從長江頭一路尋到長江尾。

她當時笑自己無厘頭,我為什么要去尋蹤溯源?這段發生在五千多年前的歷史,和我有什么關系?可尋蹤的念頭竟然像生了根一樣扎在了她心里,無法去除。

她尋找著一切和良渚有關的書籍和資料。研究生三年,有兩個暑假她都跑來了杭州,去浙江省博物館,去良渚博物院。她想去找遺址,但不知道具體方位。打了個車在良渚博物院附近繞了一圈,只看到大片的田野,還有果園。在那片種滿果樹的山坡前,她下了車,一步步地往山上走去。從高處看下去,小河,田野,村舍,像一幅風景畫一樣依次展開。江南的夏季,植物茂盛,生機勃勃。她在山坡上的樹蔭下坐了好久,看著遠方,她想,這就是五千多年前他們生活的地方嗎?在時光隧道的那一頭,這片土地又會是怎樣的畫面呢?

在浙江省博物館她看到了一件玉琮。雖然她已經在各種書刊上看到過這件玉琮的圖片,但當它真實地呈現在眼前時,她還是被震撼到了。相比之下,金沙遺址博物館的那件十節玉琮做工顯得粗糙很多。而這件,顯然是玉琮里的精品,它是如此的美麗。那溫潤剔透的光澤,那柔和的白色,那端莊穩重的造型讓她有一種親切感。但她有些不太敢看那上面的神人獸面紋,她覺得這圖案有攝人心魄的力量,每次盯著它看,她發現自己總是會進入一個不知道時間空間的狀態中,而那紋飾是活的。很多次,她無意識地在她的速寫本上亂畫,定下神來一看畫的竟是神人獸面紋。

當舅舅把她帶到馬市街的這間老屋時,一股親切的感覺撲面而來。她似乎看見了那個小小的自己,對大外公說,好的!那是自己對大外公的承諾。那么她是不是已經走在兌現承諾的途中了呢?

文物考古研究所的辦公樓是一幢建于20世紀40年代的三層小樓。大門在中間,進去便是門廳,迎面有個樓梯。門廳的左右兩邊各是一條走廊,走廊兩邊辦公室一字兒排開,一間挨著一間。辦公室的門一間間地被打開,上班的人在陸續到來。

她直接來到所長辦公室門口,她想,只要自己在門口候著,所長一來上班,她便能截住他。當她走到門口時,發現門已經開了,所長早就在里面了。

劉所長好!她打了一個招呼后,便安靜地站到所長辦公桌對面。

所長抬頭看見她,笑了,你又來了?她點點頭,也不說話,只是看著所長,目光堅定執著。

所長說,你的專業、學歷都很好,導師推薦信上也說了你成績優異,而且專業表現突出,但是野外太艱苦了,做考古人也太艱苦了,你一輩子都得跟泥土、遺骸、地底下的出土物打交道,你一個女孩,我實在不忍心讓你跨進來。

她回答,這些,在我選擇這個專業的時候,就準備好了。

下午我要去良渚,你要不先跟我去現場看看,也可以在我們工作站待幾天,到時候再定,是留還是走,好嗎?

一聽能去良渚,靈兒心都要蹦出來了。太好了,我終于可以進入良渚的考古現場了。

從考古界第一次發現良渚古城遺址至今已經八十多年了,從黑陶和石器開始,良渚的每一次挖掘都能給學界帶來驚喜,不斷地刷新著人們對中國歷史文化淵源的認知。僅從這一點來說,一個考古人,能加入良渚文化的考古工作小組就是莫大的榮幸。更何況,靈兒自己對良渚文化那種莫名的好奇,玉琮、神人獸面紋帶給她的那種震動和感受,無法言傳。能親自參與到揭開良渚文明謎底的工作中去,是她報考考古學碩士的起因和動力。她相信自己一定能夠留下來。

下午去現場的時候,車子經過了良渚遺址管理委員會的辦公樓,她想到了史遙,他應該就在這里面工作。史逸民?她的思緒突然閃了一下。史遙,史逸民。這幾年她搜集了所有能搜集到的關于良渚遺址的書,還高價在孔夫子舊書網上買了一本良渚遺址最早的發現者史逸民著的《良渚》,拿到手才發現根本不是舊書,只是一本復印本而已。

記得昨天聽史遙說他祖父是良渚遺址最早的發現者,難道,就是史逸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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