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府后院,自是深宅廣廈,亭臺樓榭、假山池塘難計數;綠草茵茵、奇花異卉競爭春。
朱友孜兄弟二人穿廊而過,步入正堂,便見一面相威武的老者居于主位,這老者約摸五十多歲,方頤大口,須發濃密,眉毛斜插入鬢,雙目如電,好似能夠洞察人心,不禁令人望而生畏。
這便是朱溫朱全忠了。
“兒友孜(友文)拜見父親。”入得廳堂,朱友孜兄弟倆齊齊跪下向朱溫問安。
“哦,是友文和重瞳子啊。”見到朱友孜兄弟二人聯袂而來,朱溫臉上的苦大仇深之色稍稍消退了幾分,目光也有了那么一瞬的慈愛。
旋即,他指了下首一側空著的席位,道:“過來坐吧。”
重瞳子是朱溫對朱友孜的昵稱,雖名昵稱,其實也就相當于個小名,就像是曹操常親切的喚曹彰為黃須兒一樣,心里并不見得真有多么看重。
“是。”
兄弟二人恭敬回話,而后各自落座。
此刻桌案上已經擺滿了豐盛的菜品,而在兄弟兩人落座之后,侍奉在宴席上的侍者也悄聲的退了出去,偌大的廳堂內,除去朱溫及其身側的數名精干武士,便只剩下朱友孜兄弟七人了。
之所以他排行第八,卻只有兄弟七人,是因為老大朱友裕,朱溫的長子早在三年前就病卒了。
若不是他過早的病卒,或許朱溫在傳位問題上也不會猶豫不決,最終導致父子、兄弟之間反目成仇,互相殘殺。
但若是這個驍勇善戰,寬厚待人,甚得軍心的長子真活著,恐怕朱溫也會對其心生忌憚,乃至于猜忌懷疑了。
或許這就是老子所說“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的最好印證吧。
目光在諸多子嗣身上游離一陣,朱溫差人將昨日淮南傳來的文書交給堂下諸子傳閱起來,而后沉聲道:“淮南有變,楊氏失國,你們兄弟都看看吧。”
他話雖簡短,只是寥寥一語,但其中內容尺度卻是大得驚人,直讓滿堂嘩然。
須知,楊吳可不是什么小藩鎮勢力,他和朱梁是一樣的,已經經營十多年,有割據政權之雛形了,就算集權程度不高,但論實力也是南方一霸,天下第三了。
這么一個強勁對手竟然一朝易主,讓在場眾人如何能夠淡定得了。
也幸虧眾人都出自軍門,自幼耳聞目見了不少軍將逐殺節帥之事,縱使震駭,也按捺住了心底翻騰的波瀾看完了文書中所述楊氏失國的前后原委。
待到文書在諸子手中傳過一遍,朱溫方才開口,而且一開口就是緬懷起了故人楊行密。
“可憐楊王英雄一世,苦戰淮南二十年,打下偌大基業,到頭來竟為他人做了嫁衣裳。”
同朱友孜等一干子嗣說起這事時,朱溫搖頭嗟嘆不止,唏噓不已。
不管怎么講,楊行密那也是天下人公認、世間一等的英雄人物,布衣起家打下偌大地盤,怎料他這才故去兩年,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就落到了旁人手中。
這不禁讓朱溫感慨萬千,同情有之,惋惜有之,但更多的,則是物傷其類之感。
楊行密家族在權力交接的第二棒就出了問題,他呢?
要問現下朱溫最擔心、最害怕什么,那無疑是后繼無人,加上大將功高震主亦或者不聽節度了。
后者倒還好說,縱然他如今垂垂老矣,但虎威尚在,想必還不敢有人直接跳反,且他又一貫防患于未然,但凡是有這個苗頭的,如朱珍、氏叔琮、李重胤、李讜,皆是被他毫不留情的誅殺。
遙想當年聽聞氏叔琮大破河東軍時,他也曾喜謂眾人曰“殺蕃賊,破太原,非氏老不可”,對其加官進爵。
但當他發現此人不但胸有韜略,腹有良謀,更兼養士愛民,甚得民心之后,他就改弦更張,對其大加封賞,火速提拔,將弒君的重任交給了此人以及曾經構陷過自己長子朱友裕、致使他父子不和的養子朱友恭。
然后等氏叔琮、朱友恭弒君的消息從洛陽傳到大梁,他故作驚愕之態,號哭自投于地,一番表演之后,他又借謀士李振之口,誅殺了此二人以堵塞天下人悠悠之口。
雖然這弒君之名最終還是要他來背,但這個有可能威脅到他地位與性命的隱患,卻被他巧妙的消除了。
只可惜,人心終歸難測,風波才平,浪濤又起,元從宿將,從草軍之時就跟從他、一直稱病的老將丁會舉潞州降晉了。
對他而言,連跟從近三十年的老將都能說降就降,這天下還有誰能信任呢?
這事兒對朱溫打擊頗大,以至于他現在已經不太敢重用那些有威望、戰功的元從宿將,有意無意的開始大肆簡拔那些資歷較淺的小將以及在汴軍中沒有根基的降將,以取代老將功臣們的位置。
才能在此刻倒顯得無足輕重了。
而楊吳左右牙將徐溫、張灝以兵諫之名,發動兵變,軟禁楊渥,奪取淮南軍政大權一事,也恰恰證明了他有先見之明。
但面對江山社稷后繼無人的局面,或者說窘境,他卻沒有丁點辦法,幾個年長的子嗣說好聽點是中人之姿,說難聽點就是如豚犬耳,和豬狗沒兩樣,指望他們在這大爭之世當中爭得光芒萬丈,實屬癡人說夢。
能做好守戶之犬,像拓跋家的那個太宗一樣,守住基業就算是祖宗保佑了。
因為膝下子嗣皆不堪造就的緣故,朱溫自是憂心不已,由不得他不憂心。
百年之后,江山社稷托付何人啊?
一旦所托非人,他必將死無葬身之地,就如同今日之楊行密一樣。
偏偏他與楊行密還不一樣,他是篡奪李唐三百年社稷的國賊,若是他百年之后,后繼之人也如楊氏子一般,失了江山,那他在后世史書當中,說不得就要和夏桀、商紂并列,被編排出不知多少荒淫無道的事跡來。
念及此處,朱溫面色一黯,長嘆一聲說道:“楊氏二代失國,你們兄弟都有何感想,說說罷。”
雖是叫眾人說感想,但其中考較之意再是明顯不過,當下朱友孜兄弟幾人皆是面露凝重之色,梳理起想法,組織起措辭,準備大展拳腳。
眾兄弟中屬朱友文學識最為淵博,且他又有意在朱溫面前表現才干。
沉吟片刻后,他緩緩站起身來向上方拱手施禮,然后輕聲答道:“兒以為楊氏二代失國之根本在于楊渥玩物喪志,不行王者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