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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流浪蒼穹
  • 郝景芳
  • 10783字
  • 2023-06-08 12:01:35

影像館

在前去拜訪珍妮特·布羅之前,伊格先到代表團的首席代表彼得·貝弗利的房間去了一趟。

他沒有提前預約,也并不打算采訪。他徑直來到貝弗利的房間外,敲了敲門。

時間是上午九點半。伊格知道這個時候貝弗利一定已起床,拾整妥當,因為十點將是第一次正式會談開始。從旅店到會廳需要十分鐘。他只想問幾句話,三五分鐘就可以。

伊格猜想,前一天晚上貝弗利過得不算愉快。他很想知道他回到旅店之后的表情。昨晚伊格的鏡頭放在臺柱上的一盆圣誕紅下,他沒有聲張,但他覺得貝弗利肯定知道。貝弗利是影星出身,是整個星球上對鏡頭最敏感的人,他一個晚上都用右半側臉斜對著鏡頭,微笑,擺出他最標準的完美角度。自從他三十五歲棄演從政,這樣的造型已經不知道擺過多少回。伊格覺得很有意思。他很少見到貝弗利這樣仕途平坦的人。相貌英俊,世家出身,名校畢業,交游廣泛,還不到五十,就躥升至極高,已經是很多人眼中民主黨下一任總統最有力的競爭者。他背后有家族不遺余力的支持,這一次能來火星,據說就是家族動用各種關系,推促而成。誰都知道,能在這樣出風頭且不危險的場合嶄露頭角,將是未來重要的政治資本。所以他比誰都重視風姿,重視鏡頭。正是這一點讓伊格覺得趣味十足。他昨晚回來又重放了一下宴會的畫面,發現自己幾乎喜歡上了貝弗利旁邊那個面色暗紅的大嗓門。

開門的時候,貝弗利容光煥發,裝扮齊整,穿一件淺藍色的絲質西裝,與眾不同。他微笑著歡迎伊格,舉止依然雅致有禮。

“早上好。”伊格說,“不,我不需要進屋。只有幾句話想問。”

貝弗利微微側頭,表示許可。

伊格問道:“昨晚,您聽到火星總督說的民主問題了?我在宴會后問了一個議事院官員,他說火星議事院決策日常事務和工程問題,但是少數關系到所有火星居民的大的決策,必須得到全民投票通過。這和我們平時聽說的火星似乎不太一樣?”

“嗯,是不太一樣。”

“對這件事您怎么看?我是說,對這種……差異。我們是代議和選舉,他們不選舉,但民眾有直接參政權。”

“差異。”貝弗利點點頭,“你說得對,這是差異。值得思考。”

“這一點我能否在影片里表現出來呢?”

“當然可以。為什么不呢?”

“可是這涉及很廣泛的觀念問題,我不知道在這方面繼續挖掘會得出什么結論。”

“沒關系。思考的嘗試總是比結果重要。”

“……貝弗利先生,我想,您可能并沒有完全明白我的意思。您知道,目前普遍的觀點并不認為火星是一個民主的地方。所以也許我的片子會帶來不小的影響。”

貝弗利仍然微笑著,像是仔細聆聽,但伊格注意到,他兩次撣去肩膀上落的頭發,又把袖口整理了一下。他伸出手拍拍伊格的肩膀,像一位和藹的叔父。

“年輕人,不要怕引起影響。有影響,才有前途。”

伊格有一點氣惱。他感覺不出任何真誠。貝弗利的漂亮話客氣得令人難堪。他什么態度都沒有給出,或者說根本沒有什么態度。伊格猜想他可能根本沒有明白自己的意思。

按道理說,貝弗利不應該不知道,在地球上,不管各個國家相互之間怎樣競爭牽絆,但都統一把火星作為另一個陣營。就像又一場冷戰,跨越蒼穹的冷戰。火星被說成邪惡軍人和瘋狂科學家控制的孤島,說成全面高壓政治和機器操縱人類的典范,說成偉大的自由商品經濟的對立面,在學者和媒體中間始終有著不可磨滅的極權、殘忍、冰冷的印象,就像一臺龐大的機械戰車,將地球上未曾實現的暴力烏托邦發揮到極致。火星獨立戰爭也被一勞永逸地定性為自殺式背叛,火星早晚要回歸或者滅亡。如果貝弗利知道這些而且理解這些說法的影響,那么他就應該明白伊格的意思。拍攝火星的民主就意味著翻案,意味著承認地球的很多說法并不是真的,從而意味著承認自己一方的偏狹和失利后的嫉妒。這不是一件小事。這涉及最基本的立場。伊格想問的就是這個。他自己并不怕引起任何波瀾,但他知道什么叫政治正確,作為官方成員,從一開始就有身份的要求。

可是貝弗利只是優雅地說著漂亮話,舉止像貴族般大方。

這樣也好,伊格想,將來不管我拿出什么樣的作品,都不可以說我沒有請示。事實上這樣的結果對他更有利,作為長時間反體制的回歸主義成員,伊格喜歡對地球拋冷箭。

“謝謝您。”他對貝弗利說,“不過我忘了告訴您,我剛才不是采訪,沒有開攝影機。”

他說完禮貌地退身離開了。臨走時,他瞥見房間里美麗的貝弗利太太,正在對著鏡子做最后的修飾。她比貝弗利小十歲,也是一個演員明星。他們的愛情從一開始就受人矚目,從第一個吻到兒子出世,都出現在鏡頭前。貝弗利比誰都會演貴族,演優雅溫良的好丈夫,表達浪漫,朗誦古典詩句。他的婚姻是典范,無論走到哪里都帶著太太。伊格見過很多很多演員從政,但他們都不懂得女人選票的重要。貝弗利獲得許多女性的擁戴,選票逐年遞增,很少銳減,很少分流。他是選舉的真正勝利者。


從貝弗利的房間出來,伊格踏上了前往貝塞爾伊達影像資料館的路途。影像館不算很遠,和旅店一樣位于城市的南部。跨兩個區,有直達的隧道車。車程約二十四分鐘,途經城市最重要的市政廳和展覽會堂。

和早上的拜訪一樣,這一次前往影像館,伊格也沒有預約。他沒有給珍妮特的空間留言,也沒有和影像館聯系。他不想給她任何暗示,不想在通信屏上委婉而尷尬地提出見面請求,也不想在雙方都做了充分準備的情況下進行一場有隔膜的對話。他更希望在她毫無準備的狀態下,去看一看她是一個什么樣的女人。他不知道她是不是“理由”,他只有見了才能判斷。

隧道車上,伊格拿出攝像眼,貼在車壁上,記錄沿途風景。前一天晚上他們乘過一次,但路程很近,來不及拍。隧道是玻璃的,上下左右視野通暢。車廂有不同顏色,伊格現在乘坐的是透明的米黃色。他覺得很有意思,就像坐在一滴溶液里,流過蜿蜒曲折的導管,從一個容器到另一個容器。車廂掠過各種各樣的建筑,居民房屋和大型公共建筑交替,小房子像是大建筑的衛星,環繞而分散。大建筑常常是環形,中間區域有高聳的穹頂,每一座小房子則直接嵌在一個玻璃半球內,球內是院落花園,種滿各種繁密的花草。伊格聽說,一般建筑內的大部分氧氣都是由這些花草提供的,因此節省很多能源,也省卻復雜的機械。車內的小屏幕標注著兩邊的地名和建成年份。伊格發現,這些房子的造型涵蓋了幾乎所有風格傳統,從文藝復興式的對稱和諧,到洛可可式的繁復華麗,再到東方屋檐長廊和立方體形狀的現代主義,整座城市構成一個天然的建筑博物館,豐富而有層次。尤為獨特的是一些曲線形建筑,墻壁的線條像流動的水,柔和感突出。所有的建筑都是玻璃。

路過市政廳的時候,伊格站起身來,拍攝了幾張單幅照片。市政廳是火星最重要的場所,各種中央決策都在這里確定。它看上去相當莊嚴,不算龐大,古典風格,矩形環繞結構,正門在較短的一邊,兩側有銅像和金屬打造的羅馬柱,墻壁是少見的暗金色,配以象牙白色的立柱線條,仿佛斯卡拉歌劇院的改版。

自動拍攝的時間里,伊格不再觀望。他拿出隨身的記事簿,用簡要的符號記錄所見所聞。閱讀和記錄是他永恒的習慣,不論是在家中,還是在海邊的戰場。

“貝弗利缺少頭腦。”

他寫下這一句,想了想,又選擇了刪除。這樣說并不客觀,也不是他的本意。他知道,貝弗利并不是傻瓜,他很會審時度勢,對自己的角色也很敏感,說他缺少頭腦顯然不恰切。他只是不具備伊格所定義的智能。在伊格的框架里,見機行事不能構成智能。貝弗利是偶像,他的三維虛像出現在每一間超市里,笑容在燈影中閃閃發光,用柔和的語調伴人購物,這些都不需要智能。

伊格想了想,換了敘述的口吻。

“‘他并不愚蠢。他只不過是沒有思想罷了。’這是兩百年前阿倫特說艾希曼的話,拿到今天恐怕仍然適用。我不喜歡貝弗利。沒有什么理由。他就像自己捏的蠟人。要求自己微笑,而不是想微笑。有良好迷人的風姿,但僅限于此。他甚至缺少前輩肯尼迪的幽默。這樣的人恐怕以前的時代還沒有過。虛飾的政客隨時有,但這個世紀以前,還沒人一出生就這樣完全影像化。貝弗利太習慣于虛像出場了,以至于虛像成了真,自身倒成了假象。”

伊格匆匆寫下這幾句話,車站就到了。他討厭拍攝政治人物,盡管他知道這是影像產業最大的支撐。他很難在這樣的拍攝中保持自己對工作的熱情,還不如在街頭拍一個說粗話的孩子王。他卷起記事簿,插進上衣口袋,收起拍攝的裝備,站到車門口。

車門開了。一座海藍色的貝殼狀建筑展現在眼前。貝殼半張半合,內部看不清楚,一條小路從隧道車出口連通到貝殼入口,入口是一只海螺。


影像館門口豎立著一面圓形屏幕,屏幕上滾動著照片,顯示著幾個選項:自由參觀、觀影、訪問工作室。伊格選擇了最后一條。幾個選項彈出來。他耐心地依次尋找,很快就找到了珍妮特·布羅的選項。

伊格的心怦怦地跳起來。他點擊她的名字。一個淺金色頭發的女人的照片出現在畫面里。照片很大,也很清楚。伊格看了第一眼,就知道自己找對了。這就是曾出現在老師記事簿里的女人。她看上去比老師照片里的略胖一點,皮膚有點下垂,頭發也剪短了,但確定無疑,她就是她。她的眼睛曲線特別,總是像笑著,嘴巴不寬,但嘴唇豐厚。算起來她今年應該是四十五歲。能看出有些衰老,但臉上仍有一種十分活躍的東西。伊格確定,這就是他要找的珍妮特·布羅。他端詳了一陣,選擇了訪問呼叫。

屏幕顯示接通、連接被訪者、等待處理。時間一秒一秒流過。

幾分鐘之后,珍妮特出現在走廊。伊格看著她步態優雅,緩緩地推開大門。她身材微胖,穿了一件白襯衫,外套寬大的淡粉色罩衫,妝容隨意,一側的金發梳到耳后。看到伊格,她有點迷惑,顯然想不起他是誰。但她很禮貌,沒有將這迷惑表現得明顯,而是主動向伊格微笑致意。

“你好。我是珍妮特·布羅。”

伊格伸出手:“很榮幸見到您。我叫伊格·路,來自地球。”

珍妮特露出恍然的表情:“啊,你是代表團的?”

“是的。我是隨團紀錄片導演。”

“真的?”

“這是我的名卡。”

“哦,我不是不信。對不起。我只是……只是不知道這一次還有導演。”

“只有我一個人。”

“那真是太難得了。已經很久沒有地球的同行來過了。”

“十八年。”

“……十八年?我想想……是,好像是。已經這么久了?真是的。我的記性越來越不好了。”

伊格沉默了一下。他從珍妮特的反應中判斷不出什么。她的表情很平和,沒有因地球和導演等詞語產生特別的激動。他決定再稍稍試探一下,晚一些再將來意稟明。

“我對議事院的長官說,我希望找這邊的電影人交流一下。他們就向我推薦了你。”

“明白了。請進吧。”

珍妮特推開門,伸手為伊格引路。伊格邊走邊上下打量。入口的海螺形狀一直深入內部,巨大的拱形走廊弧度流暢,藍灰色條紋流動著,向內側旋轉。兩側的墻上光影變幻,路線曲折,來回如同迷宮。伊格想了一下,試圖與珍妮特攀談。

“其實,我也不清楚為什么他們推薦你的工作室,他們沒有說很多。”

珍妮特笑了:“我猜是因為他們只熟悉我們的工作。”

“哦?為什么?”

“因為我們過去有一項技術,他們拿去與地球交易,地球人很喜歡。”

“哪一項?”

“立體全息成像。”

伊格有點興奮。他本是信手拈來的理由,沒想到珍妮特會主動談到那場交易。他決定將話題延續下去,看看能不能了解更多。

“全息術是你們工作室的技術?”

“對。二十幾年了。”

“那我需要向你們致意。你們給了我現在的工作。”

“你拍全息?”

“大部分人都拍全息。平面電影快絕跡了。”

珍妮特笑起來,笑聲中有一種真誠的爽朗:“那你還是別向我們致意為好。沒有全息,你也能有工作。但有了全息,好多人就沒有工作了。”

伊格也笑了。他懂她的意思。每一次變革都帶來大量遺留在舊世界里的人。從無聲電影到有聲,從平面成像到立體全息。很多人不是不能學習,只是不愿意。這是個很沉重的話題。越是舊世界出類拔萃的人物,越不愿進入新世界。他們給過去的形式傾注了活的神采,以至于無法丟棄。沒人愿意丟棄自己。

“那你們這邊的情況如何?”

“我們?兩種并行吧。大量會議記錄、工業資料不需要全息,成本太高了。”

“哦,這些我們也還有。不過,通常不算在電影范疇。”

“嗯,我知道。你們把能發行的才叫‘電影’。”

“難道你們不是?”

“不是。我們純粹從技術角度定義。只要是一小段光影,我們就算電影。你們是在網絡上,按類型發行,但我們不一樣,我們是在數據庫按個人存儲。既然每個人都可能會拍幾部有劇情的片子、幾部紀錄片、幾段瑣碎的試驗、幾段工業資料,那么我們就沒理由把這些再做細分。”

伊格順著她的話,小心地試探著問:“你對地球的情況似乎很了解?”

“一點點而已,了解算不上。只是個人興趣,偶爾打聽一下。”

“為什么對地球有興趣?”

“應該……算是種職業病吧。我以前做過一段時間的電影制度史研究。對當下制度雖然沒有分析,但一直有興趣。”

“那你和地球有接觸?現在兩顆星球還不能自由通信吧?”

“是,確實不能通信。我是看了一些官方帶來的介紹片,但大都很籠統,說得很概括,所以我了解得其實很淺。”珍妮特微笑了一下,“所以真的歡迎你來,你能給我講很多事情。”

伊格沉默了。這幾個問題似乎都沒有結果。珍妮特的回答總是很正常,太正常了,帶著每個講解員應該有的文雅和客觀。友善,卻缺少個人痕跡。這不是說她沒個性,她的笑容是直接明朗的,性格的活躍也透過眼睛傳遞得很鮮明,但這些個性卻與內容無關,她總能讓話語自然地繞開所有私人生活。伊格有點進退維谷。繼續兜圈子,有些漫無目的;挑明話題,卻似乎顯得太過突兀。

他們走著走著,進入了館內大廳。廳內光線明朗,但折射錯落,讓視線顯得有些復雜。空中懸垂著輕薄的玻璃,打散了空間統合,玻璃形狀各不相同,文字和畫面交替流淌。碩大的人像不時顯現,對空氣做著繪聲繪色的演說。室內很涼爽,但空氣有些悶。

“那些都是資深的影片制作者。我可以帶你一一看過去。耳朵里塞上這種小陶片,就可以聽到他們說話了。”珍妮特介紹道。

“這些玻璃也都是屏幕?”

“不算是。只是玻璃上鍍了導電膜和發光膜。膜很薄,肉眼看不出來。”

“我發現火星很喜歡用玻璃,有什么特別用意嗎?”

“用意?你指哪方面?”

“就是……為什么做這種集體安排?”

“這應該算不上安排,而是不得已。我們這里只有沙土,沒有黏土,也沒有巖石,除了鋼鐵,就只能提煉玻璃。現在的建筑模式是尼爾斯·加勒滿在戰時發明的,筑造很簡單,拆裝回收也容易。”

“原來是這樣。可是私密性怎么解決呢?有什么規定嗎?我看很多房子并不透明,但我的房間就是透明的。”

珍妮特顯得很詫異:“你不知道?所有墻壁都是可調的。你房間的服務娃娃真是失職,這些功能都不介紹。玻璃里的離子由電場控制,你調動屋里的旋鈕,墻壁里就會增減成分,變成半透明或者不透明。”

伊格的心里掠過一絲滑稽的感覺。他想起自己按照主流觀點的揣測,慶幸自己沒有照搬。他太熟悉地球的語境了,那一整套符號學和政治學的觀察方法都能直接套用。但從昨晚開始,他就發覺了其中的危險性。不僅僅是主觀上的色彩,而且是客觀上的不屬實。他想給地球思維一個信號,沒有什么比妄斷更危險。玻璃房子就是玻璃房子。沒有象征意義,只是純粹的地理和技術緣故,沒有什么不可以。真正的拍攝還是需要下沉,沉到下面,才能貼近真正的語境。

“我之前以為,透明是種特意的安排。”

“這個問題……你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透明不透明,取決于光線。”

“什么意思?”

“不管怎么調,總是對一些光透明,對一些光不透明。純粹的遮擋是沒有的。”

伊格想了想,問:“這是指玻璃,還是別的什么?”

珍妮特朗聲笑起來,眼睛又彎成弧形,邊笑邊說:“你要是在這兒多住幾天,就會聽說,羅素區有兩個人的話既不能當成純技術,也不能當成純比喻,一個是瑞尼醫生,另一個就是我。隨便你怎么理解吧,沒有答案。”

她說著,露出一絲不經意的狡黠,讓她中年的臉上帶有了一絲年輕的跳動。伊格覺得,她年輕的時候應該相當有神采,或者說很有吸引力,不算驚艷的美人,但能讓人覺察出一種富有生命力的誠摯。這種東西很難得,也很容易打動人。伊格覺得老師愛上她并不算稀奇。他忽然有一種實話實說的沖動。

“布羅女士,有一件事情我需要坦白。請你原諒我這么長時間才說。剛見面的時候我真的不知道該不該說,會不會太過突然,我怕驚擾你的情緒,但現在我覺得可能是時候了。”

珍妮特漸漸收斂了笑容:“你說吧,什么事?”

“我是阿瑟·達沃斯基的學生。我是代表他來的。”

不出伊格所料,珍妮特的表情凝固了,就像聽到上古的聲音,遙遠而不真實。他看著她。他們面對面站著,在空曠的大廳里像兩尊雕像。玻璃上的人物都在說,都在動,只有他倆是靜止的。伊格注視珍妮特,珍妮特注視他們之間的空氣。

過了漫長的一分鐘,珍妮特長長地吸了一口氣,輕聲說:“到我的工作間來吧,咱們坐下說好嗎?

“……那一年,我二十七歲。我沒有結婚,但有一個可以考慮的人選。那個男孩在追求我,我沒有特別喜歡,也沒有特別不喜歡,只是一直試圖拖延著,心里猶豫。后來,阿瑟來了。起初我對他沒有任何感覺,只是作為官方接待,給他講解技術,根本沒有放太多心情進去。直到后來有一天,他邀請我一起拍片子。

“阿瑟是那種……慢慢吸引人的人。他總是有各種奇思妙想,總是想辦法讓生活顯得不一樣。這一點你是他的學生,你應該很清楚。他起初只說想試驗新的技術,看看自己有沒有掌握,我覺得這很正常,就答應幫他。后來我才知道,這只是他更長遠計劃的第一小步,他的核心根本不是在技術,而是在于實現他頭腦中那些想法的真實表達。他入迷了,對一步接一步的拍攝計劃深深入迷,而我也就是在那時對他著迷了。

“我不知道你是否清楚當時的背景。在地球上,阿瑟或許很成功,但是隨時得為自己下一部片子的賣出操心。但在我們這里不是這樣。我們每個人的收入都是固定的,按照年齡發,不論任何工作室,也不論工作成績如何。我們的作品都提交到全公開的數據庫,誰都可以看,也就不存在讓別人掏腰包的問題。這些都對阿瑟很重要。他有訪問者津貼,不必擔心生活。而且他發現他終于有一個機會可以不管發行問題,只管將自己的想法呈現出來。他或許已經積攢很久了,全息的技術也已經學會,于是一發不可收,每天沉浸在創作中,就像一個生活在異域的幻想者。

“我喜歡阿瑟這種燃燒的熱情。他也……他也喜歡我。他就像一塊黑色的隕石,猛地砸入我的生活,這種情形從來沒有過。我們每天用各種方式拍攝,嘗試新的技巧,剪輯片子,然后去他旅店的房間看書,討論,做愛。他最喜歡光與影的問題。要畫流動的空氣與陽光,這是凡·高的一句話,也是他最喜歡的。他說火星的天和地球的不一樣,他喜歡在陽光里看到星星。

“阿瑟不想走。到這里三個月,他就該走了,可是他申請推遲。又過了三個月,他還是不想走,就讓別人把技術帶回去,他留了下來。我們就住在一起了。”

珍妮特手中拿著淺口玻璃杯,可是一口都沒有喝。她一直敘述得緩慢而平靜,有時望著伊格,更多的時候望著窗外。珍妮特的工作室在資料館二層,面向正南,陽光安好。窗外有一排低矮的棕櫚樹,樹頂剛好與房間的地板齊平,遠處是一座清真寺式的圓頂建筑。陽光打在珍妮特的側臉,隨她臉部的起伏碎成小塊。她的臉比十八年前衰老松弛得多,但臉上有一種回憶的光,清楚地與過去連通。

伊格坐在小圓桌的對面,手中也拿著杯子,杯子里是一種淺紅色的飲料。他靜靜地聽著,眼前能看到那個時候的老師,隕石般迅速、直接。這和病榻上的老人不一樣,但伊格知道,這就是老師沒有錯。

“有一個問題,我一直疑惑。火星這邊為什么允許他留下來?難道不懷疑他的目的?不懷疑他是竊取技術的間諜?”

“是我做的擔保。我,和我的父親。我父親是當時的信息系統秘書長。他用他的職位做擔保。是我求他的,他是個心軟的父親。”

“那你們結婚了嗎?”

“結婚?不,沒有。想過結婚,但最終沒有。”

“你們住哪兒呢?”

“阿瑟的旅店。他沒有身份,不能分配房子。”

伊格沉默了一下,他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問了。他想問這八年里都發生過什么,也想問老師最后離去的理由。老師什么都沒講過,就像一個話語的黑洞。他在心里組織語言。

就在這時,珍妮特卻先開口問了:“告訴我,他現在還好嗎?”

伊格怔住了。他原本打算將事情問清楚,將老師在地球上的十年也簡要描述了,再告訴珍妮特最后的結局。可是她先他一步開口問了,將一切直接推到結尾。他看著她專注的臉。她問得貌似稀松平常,但無論是聲音還是表情都不自覺地繃緊了。她的微笑凝固在臉上,就像越吹越薄的氣球膜,靜靜地張緊,自己給自己拉扯,就等伊格的一句話,將氣體徹底放出,或者將氣球扎破。她沒有催他,也盡量不顯得急切,但她的屏息凝神給伊格更多無形的壓力。伊格明白他不能撒謊,也不能不回答。

“他死了。”

“啊?”

“老師死了。肺癌晚期。半年前的事情。”

珍妮特愣了三秒鐘,突然開始哭泣,肩頭顫動,淚如泉涌。她用雙手捂住嘴,眼淚不停地流出來,像一條沒有盡頭的河。她盡力不哭得大聲,但這強忍更加劇了眼淚的噴涌不息。她連續不斷地哭,仿佛沒有任何東西能讓眼淚止息,整整一個上午的禮貌矜持化為煙云,她的脆弱在顫抖中暴露無遺。她仍靜坐著,但姿態中有一種讓人不忍看的頹然。

伊格感到很難過,但又不知所措。他對女人的哭泣沒有經驗,不知怎樣勸慰,也不覺得他能夠勸慰。她有理由哭泣。他看到所有的壓抑都在這持續的流淌中傾瀉出來。他給她遞過紙巾,看著她。他知道他今天什么都不能問了,芯片的事情也得改天再說。他陪她坐著,坐了很久,坐到她終于不哭了,漸漸安靜下來。他陪她度過了生命中最漫長的一個中午。

臨走的時候,珍妮特帶伊格來到一個小屏幕前,操作了幾下,屏幕上顯示出“注冊成功”的字樣。她遞給伊格一個賬號和密碼,告訴他回到房間可以用此登錄,進入數據庫,察看火星上所有電影資料。

“阿瑟的片子都在。你找他的名字。”

珍妮特的聲音有些喑啞,仍然帶著哽咽。她眼睛紅腫,臉也顯得浮腫了,頭發亂亂的。但伊格覺得她很美。沒有什么能比真誠的情緒更讓一個人顯得美。珍妮特今年四十五歲了。她在許多個日子堅強得體,但是在今天失去了最寶貴的希望。她在內心一直期待他有一天會回來,這期待讓她孤獨卻堅強開朗,但是今天一切都結束了,伊格讓它結束了。

老師死去了,但世界不因此停轉。火星和地球,不因為失去一個幻想者而改變運行。

二十二世紀的地球是一個媒介主導的世界。媒介產業成為經濟支柱。虛擬影像與個人網絡改變了社會結構,改變了人與世界的關系。實體制造業經濟進入瓶頸,IP經濟扮演救世者的角色。“你就是網絡。”這是IP經濟最動人的口號。每個人都貢獻一份知識,將全球連成網絡,用交易智慧創造無限的商機。人人交易,一句話就能變成一組商品。這是無源的水,無本萬利,是新的網絡協議帶來的新的變革,它讓每一個思想、每一幅畫、每一個笑容都成為世界的財富產出。人們出售,人們購買,人們藏起自己的作品,再鼓動別人花錢去揭開。任何話語,在網絡中交易就有收入,也只有通過網絡交易才有收入。網絡交易是瞬間的交易。資本的力量超過國家。三大傳媒集團在世界范圍延展觸角,生意廣泛,擴張成帝國,推動各種話語的交易,從中牟利。兩百年前的論述依然有效:投資媒介為利潤,與價值無關。

另一方面,二十二世紀的火星也是一個媒介的世界。火星的媒介不是經濟,卻是所有人生活的方式。它是一個靜態的電子空間,與工作室相合,像巨大的溶洞,讓每個人將創作放置進來,再隨意撿拾采擷他人的創作。它給作者版權的記載,分清歸屬,但不給金錢回報。給與拿都是義務,金錢由另外一種方式統一配給。

地球的媒介,伊格比誰都清楚。他知道它是怎樣瞬息萬變又如潮般強大,他知道怎樣將藏寶盒的蓋子畫得挑逗,讓人掏錢去發掘里面的東西。他知道這些。他必須知道。然而對火星的媒介,他還遠遠不了解。在他的感覺中,它就像一只靜靜潛伏的巨獸,在黑暗中生存,等待人們虔誠的獻祭。他不知道它和人們的關系,誰能控制誰,誰又聽命于誰。它無疑讓創作者的生存不再艱難,但它也阻止了創作者的財富榮耀。

老師是叛逃者。伊格終于確定這件事。他是一個大膽的愛人和自覺的叛逃者。這兩顆星球的兩百億人中間,他可能是第一個。他穿梭在兩個世界,看著它們隔絕深遠、各自運行、相互遠離、相互不知。


從影像館出來,伊格順路來到鄧肯舞團第一舞蹈教室。同屬羅素區,舞蹈教室并不遠。他按照電子地圖,步行兩條通道,穿過一片商店區,就看見那座菱形建筑。建筑只有一層,玻璃墻透出女孩們的身影。

舞蹈教室外有一圈步行小徑,小徑和墻體之間種著蘭草。伊格走到一個不受注意的側面,站在小徑上,向室內遙望。

洛盈·斯隆。他看到了她。他在瑪厄斯和歡迎晚宴上都見過她,一眼就認出了。她一個人在教室的一側練習,其他的女孩由老師帶領,在另一側統一壓腿。

他看著她的動作,靜靜觀察。他沒有掏出拍攝設備,只是靜靜地看著。他查過她的資料,現在想見到她本人。他看到洛盈在教室里獨自跳著。很長一段時間,她都在練習同一個動作。一連串小跳,接一個多次旋轉的大跳。純黑的練功服讓她顯得白而纖瘦,黑色的長發整齊地盤在腦后。她偶爾停下來,到墻邊喝水,然后站著看外面,站一會兒再回去。

伊格確實希望確定一個拍攝對象,不知道她是不是那個合適的人。他接受了泰恩的建議,但卻不是為了泰恩的理由。他對一個公主的緋聞逸事沒有興趣,但他看到了她的檔案,看到了地球上一些事件的記載,讓他產生了很大的好奇。那些記載是干枯簡要的,然而其中透出的張力卻給人一種奇異的震撼。他想象著這個女孩,猜想這張力從何而來。她看上去是那么淡靜,就好像一只純凈的小瓶子,完全看不出身上容納的那些截然對立的思潮,就像安靜的瓶子卻裝得下海浪洶涌。

下午的陽光照在舞蹈教室另一側,長而蕪雜的蘭草在玻璃上投下影子。洛盈的練習結束了,她開始坐下脫鞋子,解開腳踝上的帶子,將舞鞋纏好,放進包里,然后抬起頭微笑著和另一側的老師告別。

伊格在遠處徘徊,暗自思量著待洛盈出來怎樣與她打招呼。就在這時,舞蹈教室正門外的小路上,匆匆走來一個男孩。他瘦高而俊朗,骨骼分明,肩寬,穿一件類似制服的半長風衣。他向室內張望了一下,看了看紐扣上的時間,站在小路上等候。伊格閃入樹叢后的陰影。幾分鐘之后,洛盈背著包走出來。男孩向她笑笑,接過她的包,兩個人沒有說話,并肩離開了。

伊格看著兩個少年的背影,有一點好奇。他看到一種簡單的安寧,但無法判斷他們是否是情侶。他們沒有親昵動作,但也沒有彬彬有禮的疏遠,只是默契地笑笑,然后一起走著。他們給人的感覺很舒適,和這城市的氣息相類似,不急迫,也不魅惑,有一點點漫不經心,直來直去。它和伊格習慣的世界很不相同。他住在一個由娛樂工業興起的城市,處處有飛一般的速度、謎一樣的關系。他習慣了匆忙與魅惑。因此當他來到這里,看到人們悠閑地散步,坐在街上聊天,一種強烈的差異的氣息便撲面而來。他看著兩個少年的背影,心生好奇,開始假想洛盈的童年,假想這里安寧的社交。他訪問的打算落了空,轉身踏上來時的小徑。

回城的車上,伊格想起影像館的展廳。當時展廳里有一片片大大小小的晶體方塊,散開在空曠的地上,里面有動態場景、立體的人物影像,往來穿梭,形象鮮活。方塊側面的金屬牌寫著場景出自哪部影片。此時,伊格想起它們,忽然有一種荒謬的感覺。他發現自己和那些影像小人是一樣的,他就在一個晶體盒子里,不但此刻在,而且來火星以前也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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