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
從機場出來的時候,陽光晃了洛盈的眼睛。
她五年沒有在火星的土地上看到清早的陽光了,幾乎忘了是什么感覺。地球的天是藍的,太陽是溫暾的橙紅,火星不一樣,黑是黑,白是白,沒有蕪雜,沒有遮擋。
機場大廳寬闊明亮,這是在洛盈走后新落成的建筑。她和伙伴并肩走著,一路并不多話。墻壁、穹頂和地面還是一如往常的玻璃,地面上是大理石的紋樣。墻面沒有任何裝飾,除了鋼筋鐵骨,就只看得見兩層玻璃之間隔熱氣體滾動的顏色,很淡,一絲一縷。從航天飛機上下來就是傳送帶,每人一個座位,像在工廠的流水線上流動,降到地面的時候就是出口了,身份辨認通道之后,闊達的大廳標志著家的樣子。
洛盈和纖妮婭走在一起。她們看著地球使團的樣子,不由得微笑了。地球代表團跟在火星代表團之后,走在學生團之前,他們的衣著比火星人華麗,但對一路的流程顯然缺乏準備。
首席代表貝弗利先生風度翩翩地走在第一位,但卻在指紋識別機面前愣住了,不知所以然,虹膜驗定儀像一只觸手,從一側伸到他面前,在離他面孔很近的地方發出砰的一聲輕響,完成拍攝,驚得他向后跳了一大步,撞在身后剛剛伸出的放射檢測探頭上,撞出嘀嘀的叫喚,引起安靜的大廳里所有人的側目。貝弗利先生紅了臉,裝作氣定神閑的樣子對別人笑笑,伸出手撫摸了一下探頭,沒想到探頭的叫聲更大了,他嚇了一跳,前面火星代表團的代表連忙微笑著過來解圍。洛盈她們也輕輕笑了,故意不去看他,動作嫻熟地拉著行李穿過兩旁伸出的一只只觸手,甩頭擺手像是在跳舞,也像是與電子眼握手招呼。
貝弗利手里拿著首席代表的蓋著徽章的授權書,一路走下來,卻沒有遇到一個檢測官員,穿過一路儀器就是出口大廳,他訕訕地站著,不知該把證書拿給誰看。
大廳是扇形,一角是航班出口,對面弧形的一面墻上整整齊齊地排列著隧道車的入口。兩條直邊上排列著飲食禮品購買機,有新鮮的糕點和水果陳列。大廳中間豎著幾面玻璃板,上面畫著隧道車錯綜復雜的地圖,像色彩繁復的掛毯,緩慢變換。隧道車入口之間有小屏幕終端,火星代表已經陸陸續續走過去,選擇家的終點站。
洛盈和纖妮婭站在出口外,看著這一切,遲疑了好一會兒。
“到家了?”纖妮婭輕輕地問,像是問洛盈,也像是自言自語。
“嗯,是吧。”
“現在什么感覺?”
“沒感覺。”
“是嗎?”纖妮婭轉頭看著她。
“嗯。”洛盈點點頭,“很奇怪吧?”
“不奇怪。我也沒感覺。”
洛盈看著光潔明亮的大廳,說:“你說,家的機場和我們到過的那些地球的機場,到底有什么不一樣?”
纖妮婭想了想說:“名字不一樣。”
洛盈轉頭看著她凌亂的長發,說:“回去早點睡一會兒,晚上還有活動。”
“嗯,你也一樣。”
學生團互致告別,迅速散開。分別的次數多了,再一次分別也就沒有什么傷感的姿態。昨夜的酒還未醒,每個人的腦袋里都還是夜晚星空的畫面。機場的光線耀眼宏達,讓人沒有任何表達的欲望。分手的過程像檢測儀一樣迅捷。
洛盈跟在學生團的最后,她看到地球代表團的代表們站成一堆,在大廳中央徘徊迷茫。有人興沖沖地拿起墻邊的小食品大吃特吃,還不知道自己的臨時賬戶正在無聲扣錢。
火星人快要清空的時候,扇形大廳弧形邊中央的自動門滑開了,一行人大踏步走進來,洛盈看見,為首的正是爺爺。他帶領著一眾叔叔伯伯走到地球代表團面前,向貝弗利先生伸出手,兩群人面對面站著,兩個星球的手握到一起。火星比地球重力小,火星人的平均身高明顯高于地球人,兩群人形成不平衡的對比,互相打量著,沉默著,形式化地問候著。
很明顯,這不是跟爺爺打招呼的好時候。她看著爺爺瘦高而直挺的身形,默默地轉頭,按下回家的按鈕。
五年以前,火星選派第一批前赴地球的留學生。
議事院在當時曾經為此討論了很長時間。三個月書面調研,三周網絡公眾征求意見,三天議事院議員討論,最后由九大系統總長與總督和教育部長進行最后的投票,在議事院的最高議事廳,面對立國者青銅的塑像,記名投票。對少年教育問題作如此鄭重的舉國商議,在戰后四十年的歷史上還是絕無僅有。自從建國教育體系建立,所有的教育者手按著亞森的名字宣誓為創造而教授,已經有很多年沒有為少年事宜如此興師動眾。這一次的辯論進行得很激烈,最后六票贊成,五票反對,敲定的小錘砸在金線鑲邊的主持臺上,在立柱高昂的黑色議事廳里留下一連串空曠的回音。少年的命運被寫進歷史。
其實,孩子們在地球上能經歷什么,火星的決策者也不十分清楚。他們本身已是火星出生,對嘈雜的商業社會,他們只有前生的記憶,沒有今生的體驗。火星的整個國度只是一個城,全封閉的玻璃城市,土地公有,高度智能控制,沒有地產買賣,沒有走私,沒有期貨,沒有私人銀行。在這樣的國度里出生長大的孩子,一下子進入市場經濟的地球,面對廣告爆炸能不能適應,誰的心里也說不清。出發之前,他們給孩子臨時上了很多節解釋制度的課程,然而現實的嚴苛可以教,少年的內心成長卻永遠無法在課堂教授。
坐在回家的隧道車上,洛盈靠著玻璃,內心迷茫而專注。
窗外的風景繁盛而靜止。陽光打在藍色玻璃房頂的邊緣,透過樹梢,將低矮的葉子印在隧道車頂,印在她的臉上。車廂里只有她一個人,窗外也不見人影。四周安靜得像不真實。車廂四壁清透,觸感冰涼,空中掠過屋頂,能看見花園里靜止的樹。
她藏了多日的困惑,這時蒸發到心里。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去地球。瑪厄斯上,她發現自己似乎并沒有資格。
那是一個夜晚,他們在舷窗前隨意地聊天,有人提起當年選拔的考試題,眾人響應,七嘴八舌,記憶的拼湊迅速勾勒出測試的輪廓,回憶因共同的分享而歡快蒸騰。洛盈在他們歡愉的聲音中沉默起來。她從他們的口中發現,以他們應答的水平和自己當年的應答相比較,自己的成績離入選一定差了很多。星光耀眼,她在人群中感到羞慚。
她不知道這懷疑是不是真的。如果不是,那么一切照舊;如果是,那就說明她的入選是經人授意的安排。這個結論聽起來冰冷。它不僅說明她能力不足,而且說明所謂轉折與命運,其實只是有人暗中計劃的一切。她以為她抓住了際遇,其實只是際遇抓住了她。
她想到了爺爺。如果有人能夠在暗中改變甄選結果,那么除了爺爺沒有別人。她不知道這是為什么。沒有人提過。如果不是這偶然的觸動,她可能永遠都不會察覺。
她想回家去問爺爺,但不知自己能否開口。她和爺爺并不算親近,他只是在父母死后才搬來和他們同住。他給她買糖果,但很少抱她。地球人叫他大獨裁者。他總是一個人散步。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敢于開口。她也想過問哥哥,讓他幫自己查。哥哥是她的保護傘,每次在她有了麻煩的時候,都變著方法逗她開心。只不過哥哥是一心前行的人,她不知道他能否理解她想要回溯的執拗的心情。
隧道車在空中滑行,無聲無息,像記憶一樣飛快地穿梭,穿過陽光,玻璃有閃亮的光斑。她經過了集會小禮堂,林蔭道,兒時打鬧過的運動場,帶滑梯的花園。四周安靜得像夢境。偶爾能看到悠閑的女人,推著嬰兒在小徑上聊天。
她問過自己,為什么一定想知道。起初她只是覺得內心有不安的沖動,以為只是好奇,但后來她發覺,之所以不安,是因為命運。她明白命運的裹挾,但以前沒想過人有兩種命運。一種是自然的客觀,人只能面對和承擔;而另一種是人為安排,有原因和目的,有質疑和放棄的可能。后一種命運需要自己抉擇。在看清之前,她無法推自己前進。
為什么去地球,為什么走?這問題她很多次問過自己,但沒有一次比此時更直接。她在地球上走過許多許多路,多得已經難以再被路途的風景打動,可是她不知道為什么去。
車廂里有音樂,大提琴在遠方,鋼琴在近處,將風景的安靜裝點得愈加豐盈。慢慢地,家在地平線上露出了蹤影。遠遠能看到閣樓開著的小窗,棕色邊框,反射著陽光,在半球形的玻璃穹頂下安詳地發亮。
洛盈想過很多次回家的一刻應該是什么感覺,激動、顫抖、懷舊、思鄉、微微的忐忑,可是她沒想到自己的心里竟是沒有感覺。她為這樣的不傷感而微微傷感。她穿透五年喧囂,回到恍若前生的安靜,她丟掉了一種叫作思鄉的田園情懷,永遠地丟了。
隧道車準確無誤地停下了。到家了。她看見陽光打在熟悉的紅色大門上,她哭了。
門開的一剎那,金色的光芒射入車內。洛盈被金光晃了眼睛,抬手遮住額頭。空氣里飄著亮晶晶的小星星,空氣光華流轉。一張金色的長椅停在她面前,通體清透,有氣球的質感,圓潤光滑,形狀纖長婉轉。
她望向對面的房子,二樓的窗口開著,哥哥正笑著向她揮手,面容像從前一樣昂揚。
她也向窗口笑了笑,抱著行李坐上長椅。長椅升起來,懸在空中,斜向上飄過去。她在空中環視四周,水滴形的花園廣場,扇形花畦,傘形的樹,球形的玻璃穹頂,深紅色房門,橘黃色的梯形信筒,二樓敞開的窗口,窗口下懸掛的擺滿花的隔欄。一切都還是兒時的樣子。
長椅停靠在窗邊,路迪接過她的行李,伸開雙臂。她輕輕一縱,路迪穩穩地環抱住她,將她輕輕放到地上,腳尖踏上地面的瞬間,她覺得地面很安穩。
哥哥比五年前長高了許多,更挺拔了,頭發不像小時候那么卷了,但是仍然金光閃閃。
“累了吧?”路迪問。
她搖了搖頭。
路迪伸出手,在洛盈頭頂比畫著說:“長這么高了。上次見你才這么小呢。”說著在自己腰部比了比。
洛盈輕輕笑了:“怎么會?照你那么一比,我豈不是長了三十厘米?”
這是她回家第一次開口,聲音有點啞,自己聽起來有點不真實。
五年里,洛盈只長高五厘米。她剛到的時候比地球女孩都高一截兒,但離去的時候卻不明顯了。其中的原因,她自己最清楚:地球的重力太大,火星孩子適應不了,她經歷的是一種壓抑的成長,骨骼受考驗,心臟受重壓,軟組織浮腫,每一寸生長都是對自己的突破。
“你還好嗎?”她問哥哥。
“我?挺好。”路迪笑笑。
“你進哪個工作室了?”
“電磁第五。”
“怎么樣?”
“還不錯,我現在已經領導一個小組了。”
“是嗎?很好。”
“你怎么了?”路迪注意到她的疲倦,捋捋她的頭發問,“你還好嗎?這幾年?”
洛盈低了低頭,說:“我不知道。”
“不知道,是還好嗎?”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那就是不好啦?”
“也不是。我只是不知道該怎么形容。”
洛盈在地球上住過很多地方,她心中的家園就在那些地方一步步瓦解。
在東亞的一座城市里,她住在摩天大廈的一百八十層。她就讀的舞蹈學校在那兒居住訓練。大廈是角錐形,是鋼鐵搭成的金字塔,如巨山聳立,內部構成完整世界,電梯通道沿著角錐的棱邊,飛速運轉,人潮洶涌,往來如吞噬的颶風,上下穿梭。
在中歐的一處郊外,她住在城市與鄉村交界廢棄的老房子里。她來此尋找舞蹈作業的靈感。鄉野很遼闊,金色麥浪翻滾,野生鳥類翱翔,花開花落如云卷云舒,云卷云舒如海潮漲落。鄉野的主人是遠方的商人,一年來一次,外人不得擅闖。
在北美的一片曠野,她住在荒原上一片人造風景區的中央。地球官員邀請火星少年來此度假。草原荒僻如歌,枯樹零星,天地懸垂,飛鳥孤伶。浩瀚的云海從四面八方籠罩,閃電如天頂倒懸的樹枝,樹枝如大地凝結的閃電。
在中亞的一塊高地,她住在雪山腳下的帳篷群落間。她跟隨回歸主義者朋友們集結示威。雪山峰頂晶瑩剔透,隱身云端,偶然的云開霧散中太陽照耀,金光揮灑。高地上住滿世界各地的回歸主義青年,喊著激情的口號,與秩序對抗,受秩序鎮壓。塵土中暴亂席卷,陽光里風景依然。
這一切在她小時候都沒有見過。那些事物在火星沒有,或者不會發生。火星沒有大廈,沒有鄉野,沒有莊園主,沒有閃電,沒有雪山。在她的記憶里,也沒有鮮血。
她在地球上經歷了這一切,但她不知道該怎樣形容。她獲得了無數記憶,但失去了夢想。她走過各種風景,但開始背離家園。
“哥,”她看著哥哥的眼睛,決定開誠布公,“有一件事我覺得很奇怪。”
“嗯?”
“五年前,我好像不應該被選上,是后來換進去的。你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嗎?”
她說完,等著他的反應。她覺得他雖然不動聲色,但是內心在沉吟。他神色沒有變,可是好一會兒沒有說話。氣氛有點怪。她覺得他在思量答案。
“你聽誰說的?”他問。
“沒聽誰說,我自己的感覺。”
“人的感覺很多時候并不準。”
“可是我們聊過。”
“你們?”
“我和其他學生,水星團的學生,我們在回來的路上回憶了當年的測試。我發現他們肯定都比我分數高,他們會做的題目我都沒做出來,而且他們都參加過一個面試,只有我沒有。我現在還記得當時的情形,記得很清楚,本來一直沒有消息,但忽然有一天通知我可以去了,很快就出發,以至于我都沒有心理準備。所以我是最后時刻才被換進去的,不是嗎?你知道這件事嗎?”
她看著哥哥,他聳聳肩,臉上卻看不出表情。
“也許是有人臨時退出了呢。”
“是嗎?”
“只是有這種可能。”
那一剎那,洛盈忽然覺得離哥哥很遠。她覺得他什么都知道,只是不想告訴她。他的反應不正常。他故意不動聲色,可這其實不正常。他應當也覺得奇怪才對,或者至少試圖問清楚。可他的神情在掩飾。這是她第一次覺得哥哥離自己這么遙遠。小時候他們向來是秘密的同盟,他帶著她做各種搞怪的事情,瞞著大人,還從來沒有替大人做事而瞞著她的時候。她一下子覺得很孤單。她本以為自己的疑惑不能問爺爺,但至少可以讓哥哥幫忙,可是現在,哥哥也不在她身邊了。他還知道哪些事呢,她想,哪些事他知道卻不告訴她?
“那為什么選上的是我?”她固執地問,“你知道這件事,對不對?”
路迪沒有回答。
洛盈沉吟了一會兒,還是決定一口氣將問題問下去:“是爺爺安排的對嗎?”
路迪還是不說話。
洛盈覺得氣氛很僵。這是他們第一次這樣說話。五年沒有回家了,她知道本不應該如此,可是她沒料到會是這樣。他們都等待對方開口,可誰也沒開口,僵在原地,像繃緊的弦。
過了好一會兒,洛盈嘆了口氣,剛想換個話題,路迪卻和緩下來,平和地問她:“為什么一定要問個究竟呢?”
她抬起頭,聲音也和緩下來:“就算一個退伍的戰士,也總可以問一問戰爭的起因吧。”
“打都打完了,問了還有什么用呢?”
“有用。當然有用。”
她漂泊了那么多地方,為此失去信仰,難道不應該知道是為什么要去嗎?
路迪斟酌了一下,慢慢地說:“那個時候你還小。小,而且……情緒化。”
“這是什么意思?”
“爸媽死以后,你一直情緒不好。”
“爸媽?”洛盈聽到這句話,忽然屏住了呼吸。
“對。爸媽的死對你影響很大。所以……爺爺想讓你換換心情。”
洛盈一下子靜了,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輕聲問:“是這個原因嗎?”
“我不知道。我只是說可能。”
“可是,”她有點疑惑,“那個時候爸媽已經死去五年了啊。”
“沒錯。但你的情緒一直不好。”
“是嗎?”
洛盈仔細回憶,但似乎想不清楚當時的樣子了。五年前,十三歲。那時候的自己是什么狀態,什么心情,她似乎已經忘了。這一切聽來恍若隔世。
“也許是吧。”她覺得這個答案聽起來還算合理,點點頭,決定暫時接受了。
他們又沉默了,不知道說什么好。洛盈看著哥哥。他徹底長成一個大人了。肩膀寬了,身材挺拔了,眉眼展開了,眉毛也不像小時候那樣生動活潑地動來動去了。他二十二歲了。加入工作室領導小組做項目了。站在地上不亂跑了,也不再一開口就滔滔不絕沒完沒了講飛船火箭和外星人戰爭了。他懂得沉默了,開始像大人一樣和她說話了。
路迪忽然笑了一下,問她:“你是不是還有什么忘了問?給你個機會。”
洛盈愣了一下,恍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忘了一句話。在小時候,那句話如果不說出來,他會惦記一整天。
“那個長椅,是怎么做到的?”
路迪打了個響指:“很簡單!椅子是普通的玻璃膜塑,只不過表面交替鍍了鎳金薄膜,磁矩很強,只要在院子里生成合適的磁場,自然就能浮起來。”說著,他向窗外指了指,她看到一圈白色的管道沿著小廣場的邊緣環繞,想來就是簡易的線圈了。
“真是厲害!”洛盈贊嘆道。
就是這句話。從小她只要一直說這句話,就會有無窮無盡的新鮮的玩具。
路迪笑著摸摸她頭頂,平和地囑咐了幾句,下樓去了。她看著他的背影,知道他是在試圖喚起從前,只有這樣,才能忽略時間的裂縫,讓一切仿佛還留在原處。沒有什么還在原處,可是人總會用盡一切力量去否認。
哥哥走了,洛盈站在窗邊,重新把目光投向窗外。
陽光下,所有物體都顯得光影分明。光是金色,影子悠長而深邃。除了新的白色線圈,一切都好像沒變,花朵、茶座、隧道車出口。花朵一年年重新盛開,靜物抹平很多看不見的往事。她看到從前的自己在窗外,四周沒有人,她的影子在跑,穿著粉色的鞋子,梳著辮子,從小路上抬起頭,笑得清亮單純,一邊跑一邊回頭看天,目光穿透窗口,穿透現在她站立的窗后的暗影。
花園很安寧,只有偶爾的細節寫著時間的痕跡。她看到信筒背后的傳送帶上空空如也,干凈得如同孩子的皮膚。那里曾經有一個小圓片,是小時候哥哥帶著她偷偷安上去的放射性探測器,能在郵件到達時透視出里面有沒有大玩具。現在它不見了,狹長的筒壁光滑空凈,如同她的遠走,如同時間的指針。
下午,當她睡醒的時候,忽然看見爺爺就站在自己的房間里。
他站在墻邊,面對著窗外,手里拿著什么東西,沒有聽見她醒來。她在爺爺身后看著,看著他的背影。夕陽快落山了,照進房間的一邊,爺爺站在光線旁的暗處,身形本來就高,伴著落地的座鐘,就像一座刻著字的石碑。洛盈熟悉這樣的背影。她在地球上很多次想爺爺,都是想起他這樣站在落地窗前,望著窗外的遠方,身體一半明一半暗,背影沉默,含義不明。
她坐起身來,想趁此機會親口向爺爺問清楚,自己的遠走到底是為了什么。
他聽見她的動靜,轉過身來,面帶微笑。他已經換好了晚上晚宴的衣服,黑色禮服正式而挺拔,灰白的頭發向后梳得整齊,身披大衣,仍帶有軍人的模樣,不像是已經七十歲的老人。
“睡醒了?”漢斯微笑著來到她床邊坐下,深灰色的眼睛很溫和。
“嗯。”她點點頭。
“路上還好嗎?累不累?”
“還行。不太累。”
“瑪厄斯有沒有太舊,不舒服?”
“沒有。其實睡得比地球上舒服。”
“那就好。”他微微笑笑,“加西亞和艾莉還好嗎?”
“還好,也讓我問您好。”洛盈說著想起來,“哦,加西亞爺爺讓我帶一句話給您。”
“什么話?”
“加西亞爺爺說:很多時候,寶藏的爭奪大于寶藏本身。”
漢斯沉吟了一下,沒有說話,點點頭,似乎思量著什么。
“這是什么意思呢?”洛盈問。
“……一句老話而已。”
“我們現在和地球是不是關系不好?”
他靜默了片刻,笑笑說:“一直如此吧。”
洛盈想等爺爺繼續說明,但是爺爺沒有繼續。她也就沒有追問。
她想問出心中的問題,但正在組織語言,卻忽然瞥見爺爺手里的東西,一下子就怔住了。那是一張照片,爸爸媽媽的照片。媽媽頭發松松地綰著,戴著手套,拿著雕塑的刻刀,臉上有泥土和隨意的笑容。爸爸在她身后,雙臂環繞攬住她,下巴放在她的頸窩,笑得很幸福。
漢斯注意到她的目光,將照片拿給她:“你回來的時間正好,明天是你爸爸媽媽的忌日,我想跟你商量,明天我們晚餐的時候,給他們祝福吧。”
洛盈的心里一沉,點點頭,從爺爺手中將照片接過來。
“你越來越像你媽媽了。”
爺爺的聲音在傍晚的沉靜中,低回深厚,有一種讓人不愿打破的靜穆。
洛盈的心情變得復雜起來。手中的照片有一種她不認識的溫度,無論是照片里的人,還是遞給她照片的手。照片里的爸爸媽媽仍然年輕,照片外,爺爺的目光帶著一種復雜的悵惘。他很少露出這樣的表情。洛盈靜靜地看著,照片內外的四個人像是無聲對答。父母死去十年了,她幾乎忘了上一次這樣的相聚是在什么時候。夕陽的余暉幾乎已經消失不見,她和爺爺之間仿佛有一種由死亡聯系著的特殊的溫情。
就在這時,急促的鈴音響起來。
墻上的紅色小燈亮了,說明是緊急呼叫。漢斯忽然像是從夢中醒來,動作迅速變得硬朗,大步走到墻邊,按下通話的按鈕。墻壁晃動了一瞬,胡安伯伯的面孔帶著肅殺的神情出現在屏幕中。
“能面談嗎?”胡安伯伯一開口就是直沖沖的嚴肅。
“晚宴前?”
“晚宴前。”
漢斯點點頭,面色如常,關上屏幕,轉身,出門,拿上圍巾,下樓去了。
洛盈呆呆地坐著。整個過程一兩分鐘,房間里的夢境已然消失全無。
門一寸一寸悠悠地合上,走廊空蕩幽深。
她看著爺爺消失的背影,知道自己還是無法開口。她還是向別人求證比較好,相比而言,那樣可能更容易一些。不管怎么說,爺爺還是爺爺。他是飛行的戰士,永遠的行動者。他總有許多事情并不說出來。她也不知該怎么問。她看著手里的照片,坐在床上,在心里反復回憶:五年前的自己是怎樣的,爸媽的死又是怎樣的。
回歸的晚宴在光榮紀念堂。水星團、地球團和火星上的重要官員悉數到場。光榮紀念堂是火星節慶盛典召開的地方,長方形的大堂,兩側各有八根立柱,立柱之間陳列著火星各個重大歷史時刻的微縮模型。天頂和側壁的壁畫是投影,可以電腦控制,根據場合更換。
這一晚的宴會廳燈光絢爛,精致卻不奢華。側壁打出百合花的圖案,像白綠相間的壁紙。小舞臺中央擺著四張貴賓桌,其余十六張圓桌繞成兩圈,擺在四周。桌子鋪了白色的桌布,火星的布料不充足,這已是極高的待遇。桌上擺了大花非洲堇,兩側的臺柱上擺了圣誕紅。穹頂上墜下玻璃絲質的彩帶,熒亮發光。
菜品傳送帶在宴會廳左側,飲食自取,沒有服務生。一個角落布置成地球十六世紀鄉村集市的模樣,擺了碩大的蔬菜瓜果,展示太空農業,顯得懷舊卻風趣十足。
對地球人來說,這樣的晚宴不像晚宴。沒有侍者的宴會讓一切像是降了一個等級,他們早已習慣穿著尖領襯衫黑色馬甲,衣袋里露出手帕邊角的優雅的侍者,微笑著彎腰,將紅酒及時注入還未清空的酒杯,在每道菜之間換一副刀叉一個盤子,仿佛必須要這樣才能體現出自己的優雅。可是這一晚,完全沒有這些。傳送帶畫出一道曲線,從墻里伸出又伸入墻里,帶著不緊不慢的從容,等待尊貴的客人自己照顧自己。酒從墻上的龍頭流出,任客人自取,雖然裝飾著圖案,卻讓地球來客想到土氣的鄉下。貴客們昂著頭,故意大聲說著自己的國家是怎樣布置一場像樣的國宴的。
火星沒有侍者。在任何地方都找不到服務人員,只有實習的學生和志愿者,沒有服務員,沒有仆人,沒有第三產業。火星的所有人都是工作室的研究員,沒有一輩子服務的酒店侍者。晚宴的準備和收尾,由組織者親力親為。
這樣的背景火星人不會在晚宴上介紹,因此整個宴會廳呈現一種有趣的不理解的錯差。幾個歐洲人像是不約而同地回憶起現代之前古老奢華的貴族生活,幾個亞洲人互相附和著說古代的東方就已經多么懂得禮儀,而幾個阿拉伯人驕傲地表示,在自己的國家男人足夠強,女人們就有空在豪宅里侍奉宴會。火星人聽著,附和地笑著,然后三三兩兩結伴起身取食,地球人對這種無動于衷的遲鈍甚為惱怒,相互交頭接耳,連連搖頭。
水星團坐了兩張桌子,洛盈挨著纖妮婭和安卡。他們享用著從小熟悉的飲料和食物,談笑風生,慶幸可以不和大人們同桌。傳送帶上送出了小巧的甜點,纖妮婭跑去端了一大盤回來。眾人分食,甜美無比。
“真好吃!”纖妮婭高聲贊道,“這才叫烹調!”
他們在地球上吃得不好,纖妮婭一直把地球上的飯菜就叫作食物。
安卡點點頭:“嗯。不知道是哪家廚師做的。”
洛盈嘗了嘗,猜測道:“可能是老莫莉家。我小時候最愛吃她家的布丁,每次遇到傷心事都讓媽媽去買,心情即使再壞,吃一塊也能好。”
這樣的甜美與空氣中隱約醞釀的緊張并不協調。洛盈能感覺到那種緊張。水星團的圓桌距離貴賓桌不遠,她的位置又剛好臨近交接處,貴賓桌的談話總是隱隱約約飄進她的耳朵。雖不是每個人的言辭都能聽見,但是胡安伯伯的大嗓門總能在一整桌的抑制中突出重圍。
“你再敢說一個‘沒有’試試!我告訴你,我是親眼看見我奶奶被炸死的。你知道那是什么樣子嗎?第一秒她人還在臥室里哆嗦,祈禱,說上帝保佑,第二秒就被炸彈炸成了泥。你不知道吧?沒聽說?這就是你們地球人干的事:轟炸平民!在整個人類的歷史上都找不出更卑劣的手段了!”
對方不知道低聲回應了一句什么。胡安伯伯的怒氣更盛。
“少他媽的撇清關系!我不管是不是你干的,也算是你干的。你再敢說‘跟我沒關系’,我就把你從這兒扔出去!”他想了想又補充一句,“你知道扔到外面是什么樣嗎?沒來過火星吧?給你講講。就這么一下——砰——然后你就炸了,就像一只漲紅的八爪魚。”
洛盈笑出聲來。她悄悄回過頭,向嘉賓桌張望。在胡安伯伯身旁,貝弗利坐在主賓的位置上,臉色相當尷尬,正在用餐巾不停地擦嘴。
洛盈覺得有趣極了。貝弗利在地球上是大明星,向來都以溫文爾雅出名。遇到這種情形,換成別人可能會發怒,但只有貝弗利不會。他穿著復古風格的新式西裝,有絲絨和金線鑲邊,雙排銅扣,帶著幾百年前舊時代貴族的派頭,一本正經,保持形象。誰都能發怒,但他不能。
有很長一段安靜時間,誰都沒再多說什么。當洛盈再次聽見胡安伯伯的聲音,他比前一次還要激動。只見他從座位上霍地站起來,餐廳里所有人側目而視,他也不管,只是一字一頓大聲地說:
“不——可——能。絕對不行!”
宴會廳里一陣騷動,人們紛紛小聲議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后知后覺者問身邊的人發生了什么,身邊的人再問他旁邊的人。沒有人知道,目睹的人也只是茫然聳肩。胡安伯伯坐的貴賓桌顯得尤為尷尬,有人想拉他坐下,但他不坐,有另外的地球客人想站起來,但被身邊的人壓住了。最后,還是爺爺站了起來。他輕輕拍拍胡安的肩膀,示意他坐下,自己有話說。
“地球客人們,”他舉起酒杯,“剛好借這個機會,我說幾句話。首先,我們是真的非常歡迎你們到來,往事不追,來者猶可循,我們前方還有很長的未來。雙方這次舉辦博覽會,是為了達到互利、共贏、各取所需的目的,所以交涉永遠是必要的。我相信最終我們一定能尋找到讓雙方都滿意的結果。你們的要求我們不會不考慮,只不過最終的任何決議我們都需要全體民眾通過。這是火星的大事件,我們必須民主。而且,我相信代表團也是民主的,最后的決定也一定是所有成員都滿意通過的。這是一個美好的夜晚。此時下任何結論都還為時過早,請讓我們放下一切爭議,舉杯,安心享受我們一起共度的第一個夜晚。”
全場一起舉起了杯子。纖妮婭問洛盈他們討論的究竟是什么問題,洛盈搖搖頭,說她也不知道。
其實她知道。爺爺的話就是加西亞爺爺的話,代表團的民主就是要爭奪寶藏。她心中隱約的疑惑漸漸連成了清楚的線條,可是她不知道地球人爭奪的寶藏是什么。爺爺剛剛的話語太模糊,她無法判斷。她一個人低頭吃著,靜靜地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