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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純真年代
  • (美)伊迪絲·華頓
  • 3595字
  • 2023-06-07 15:44:21

第2章

在這段插曲進行時,紐蘭德·阿切爾感到一陣奇怪的窘迫。

他十分惱火,因為在那個吸引了紐約男士們全部注意力的包廂里,他的未婚妻正坐在母親和舅母之間。他一時間認不出那位穿著帝國式[8]禮服的女子是誰,也想不通為什么她的出現會在俱樂部成員中引起如此大的騷動。然后他醒悟過來,緊接著感到一陣憤慨。沒錯,沒有人想到明戈特一家會這么做!

但毫無疑問,他們就這么做了。阿切爾身后的低聲談論讓他確定那位女子就是梅·韋蘭的表姐,家人總以“可憐的埃倫·奧蘭斯卡”來稱呼她。阿切爾知道她一兩天前忽然從歐洲回來,韋蘭小姐甚至說(她并沒有責難的意思)她去見過可憐的埃倫,她正和明戈特老夫人住在一起。阿切爾十分贊同家族團結,他最欣賞明戈特家的一點正是他們會堅定支持清白族群里的幾個敗家子。年輕人心中并沒有任何刻薄和吝嗇的感情,他也很高興未來的妻子能不受假正經的束縛,(在私底下)善待不幸的表姐。但在家族中接納奧蘭斯卡伯爵夫人和把她帶到公眾場合是兩碼事,尤其是帶到歌劇院這種地方,還與他紐蘭德·阿切爾幾周后宣布訂婚的女子共處一室。不,他和老西勒頓·杰克森感覺一樣,沒想到明戈特一家居然會這么做!

當然,他知道任何男人敢做的事(在第五大道范圍內),身為家族女族長的曼森·明戈特老夫人也敢做。他一直很敬仰這位高高在上的老夫人。雖然她以前只是來自斯塔頓島的凱瑟琳·斯派瑟,她的父親莫名其妙地名譽掃地,也沒有足夠的金錢和地位讓人們把這件事拋諸腦后。但她成功地與富裕的明戈特家族的族長結婚,還將兩個女兒嫁給了“外國人”(一位意大利侯爵和一位英國銀行家),她最英勇的行為可謂在中央公園旁難以接近的荒野中建造了一座奶油色的石頭大房子(那個時候,正如下午的服裝只能是雙排扣長禮服,房子也只能以褐色砂巖建造)。

明戈特老夫人的外嫁女已經成為一個傳奇。她們從不回家看望母親,老夫人像許多頭腦靈活、意志堅決的人一樣久坐不動,身材臃腫,理智地選擇留在家中。但那座奶油色的房子(據說是仿照巴黎貴族的私邸而建)就像是對她精神可嘉的一個有力證明。她的四周環繞著獨立戰爭前的家具和拿破侖三世時期杜伊勒里宮的紀念品(她中年時曾在那里大放光彩),她心如止水,像女王一樣端坐其中,仿佛居住在三十四街以北,并且裝了可以像門一樣打開的法式落地窗而不是向上推開的窗框沒有什么特別的。

所有人(包括西勒頓·杰克森先生在內)都同意老凱瑟琳從來不算漂亮——在紐約人眼中,美貌讓每個成功都顯得合情合理,也能開脫某些失敗。刻薄的人說,與同名的凱瑟琳大帝一樣,她走上成功之路靠的是堅強的意志、堅硬的內心和一種高傲的厚顏無恥,這種無恥因她私生活極其檢點體面而得以不受追究。曼森·明戈特先生在她二十八歲時就去世了,出于對斯派瑟家人普遍的不信任,他多留了一個心眼,把錢財“凍結”起來。但他這位無畏的年輕寡婦勇敢地我行我素,在外國社交圈里左右逢源,把女兒嫁進了天知道有多腐敗但光鮮的圈子里,與各種公爵和大使推杯換盞,與天主教徒保持熟絡,款待歌劇演員之余還是塔里奧尼[9]夫人的密友。她的聲譽(這是西勒頓·杰克森最先聲稱的)卻從未受過任何非議,他總補充說這是她和凱瑟琳大帝唯一的不同。

曼森·明戈特夫人早就成功解凍了她丈夫的財產,富足地生活了半個世紀,但早年困苦的記憶讓她非常節儉。雖然每購買一件禮服或家具她都會確保其品質上乘,但她無法強迫自己為餐桌上轉瞬即逝的享受買單。因此,出于完全不同的原因,她的飯菜和阿切爾夫人的一樣寒酸,她的紅酒也不能扭轉乾坤。親戚們認為她餐桌上的貧乏敗壞了明戈特的名聲,因為人們總將明戈特家族與生活考究聯想在一起。不過,即使她提供的是“現成的飯菜”和寡淡的香檳,人們依然趨之若鶩。面對兒子洛弗爾的抱怨(他請來了紐約最優秀的大廚以圖恢復家族名聲),她總會大笑著說:“我把女兒都嫁出去了,我又不能吃醬汁,在家里請兩位好廚子又有什么用呢?”

紐蘭德·阿切爾一邊沉思,一邊再次看向明戈特家的包廂。他看見韋蘭夫人和嫂嫂以一種明戈特家特有的冷靜面對那幫坐成半圓的評論者,這種冷靜是老凱瑟琳向所有家族成員灌輸的。只有梅·韋蘭那漲紅的臉(也許是因為她知道他在看自己)透露了事情的嚴重性。至于引起騷動的那個人,她正優雅地坐在包廂一角,緊盯著舞臺,身體前傾時露出的肩膀和胸脯稍稍超出了紐約習慣的限度——至少對有理由不想被注意的女士來說是這樣。

在紐蘭德·阿切爾眼中,沒有什么比冒犯“品位”更糟糕的事了。“品位”神圣而遙遠,“得體”就是它唯一切實可見的表現和替代。奧蘭斯卡夫人蒼白嚴肅的面容吸引著他,這個面容與場合和她的不幸境況相符。但她的禮服(沒有胸衣)從她瘦弱的肩膀上滑落的樣子讓他驚訝和不安。他真不愿梅·韋蘭受到這樣一個漠視“品位”的女子影響。

“究竟,”他聽見身后一個年輕人開口(所有人都會在“梅菲斯托菲勒斯和瑪塔”這一幕時聊天),“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唔——她離開了他,沒有人否認這一點。”

“他是個糟糕的混賬,不是嗎?”年輕人繼續追問。他是一位率直的索利家人,很明顯打算成為那位女士的眾多擁護者之一。

“簡直糟透了。我是在尼斯跟她認識的。”勞倫斯·萊弗茨頗有威信地說,“一個行動不便,蒼白輕蔑的家伙——腦袋長得挺漂亮,但是眼睫毛太多。唔,他這個人啊,不是和女人在一起就是在收集瓷器[10]。我聽說他對兩者都愿意一擲千金。”

大家都笑了,年輕的擁護者說:“那,然后呢——?”

“然后嘛,她就和他的秘書私奔了。”

“哦,這樣啊。”擁護者臉色耷拉下來。

“但并沒有持續多久。幾個月后,我聽說她獨自在威尼斯生活。我想是洛弗爾·明戈特去把她接回來的,他說她非常不快樂。那倒沒有什么問題——但現在堂而皇之讓她出現在歌劇院里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可能是因為,”年輕的索利猜測,“她太難過了,不能把她留在家里。”

他的話引起一陣傲慢的笑聲,小伙子臉色通紅,竭力假裝他是想含蓄地表達行家們所謂“一語雙關”的樣子。

“哎——不管怎樣,把韋蘭小姐帶上還是很奇怪。”有人低聲說,瞥了阿切爾一眼。

“噢,這是他們動作的一部分,肯定是老太太的命令無疑,”萊弗茨笑著說,“老太太做事不做則已,一做便不留余地。”

這幕戲臨近結束,包廂里人們像往常一樣騷動起來。紐蘭德·阿切爾忽然有一種果斷行事的沖動,他想第一個走進明戈特夫人的包廂,向等待的眾人宣布他與梅·韋蘭訂婚的消息,并且保護她安全度過表姐不同尋常的境遇可能帶來的麻煩。這個沖動一下子壓倒了所有顧慮和猶豫,他快步穿過紅色的走廊,來到歌劇院另一端。

他走進包廂,與韋蘭小姐四目交匯,他看出她馬上明白了他的來意,但兩人奉為美德的家族尊嚴不容許她如實相告。他們世界里的人活在一種以模糊暗示和微妙隱語溝通的環境中。比起解釋,他和她不發一言卻心有靈犀,這更讓年輕人覺得彼此親近。她的眼神在說:“你知道媽媽為什么要帶上我了吧。”他的眼神則回應:“我無論如何都不會讓你遠離我的。”

“你認識我的侄女奧蘭斯卡伯爵夫人嗎?”韋蘭夫人和未來女婿握手時問。阿切爾鞠了一躬,沒有伸手,這是男士被介紹給女士時的慣例。埃倫·奧蘭斯卡微微頷首,戴著淺色手套的雙手握住她那巨大的鷹毛扇。阿切爾向身形高大、一頭金發、綢緞禮服窸窣作響的洛弗爾·明戈特夫人致意后坐在未婚妻身邊,低聲說:“我希望你已經告訴奧蘭斯卡夫人我們訂婚了?我想讓每個人知道——希望你答應我今晚就在舞會上宣布。”

韋蘭小姐的臉如朝霞般緋紅,明眸善睞地看著他。“如果你能說服媽媽的話,好吧,”她說,“但我們為什么要改變已經定好的計劃呢?”他沒有作聲,只以眼神回答。她越發自信地微笑著說:“你去跟我的表姐說吧,我批準了。她說你們小時候經常一起玩耍。”

她往后挪了挪椅子給他讓路,阿切爾動作很快而且不無招搖地在奧蘭斯卡伯爵夫人身旁坐下,好讓整個歌劇院都看見他的舉動。

“我們以前的確經常一起玩耍,對嗎?”她問,轉過來深邃地看著他,“你淘氣得不行,有一次在門后親了我一口。那時候我喜歡的人是你的表哥范迪·紐蘭德,但他從來都沒有正眼看過我。”她看了一圈分布成馬蹄鐵狀的包廂。“啊,往事一下子都想起來了——這里的每個人好像都還穿著燈籠褲和寬長褲[11]一樣。”她說話時帶著一絲異國口音,然后重新看著他。

盡管他們的表情十分客氣,但年輕人驚訝地發現,他們仿佛身處一場莊嚴的審判中,而受審的人正是她,這個想法很不合時宜。沒有什么比不分場合的失禮更不得體了。他有點生硬地回答:“是的,你已經離開很久了。”

“噢,真像幾個世紀那么久了,”她說,“久得我都覺得自己已經死了,被埋葬了,而這個熟悉的老地方就是天堂。”說不上為什么,紐蘭德·阿切爾覺得這樣形容紐約社會其實更加不敬。


[8]帝國式,女士緊身衣在胸部以下收緊,達到高腰的效果。

[9]瑪麗·塔里奧尼(Marie Taglioni,1804—1884),19世紀三四十年代最著名的芭蕾舞演員之一。

[10]原文為“collecting china”,喻指找男伴。

[11]燈籠褲(knickerbockers)是男童所穿的短褲,寬長褲(pantalettes)多為女童穿在裙子里的長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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