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純真年代
- (美)伊迪絲·華頓
- 3811字
- 2023-06-07 15:44:21
第3章
事情總是一成不變地發生。
在舉辦年度舞會的當晚,朱利葉斯·博福特夫人總是雷打不動地出現在歌劇院里。事實上,她總是在歌劇之夜舉辦舞會,以強調她對打理家務瑣事不屑一顧,而且她有一群十分能干的仆人,能在她外出時將舞會的每個細節安排妥當。
博福特夫婦的房子是紐約少有的設有宴會廳的宅邸之一(甚至先于曼森·明戈特夫人家和黑德利·奇弗斯家),那時候人們逐漸認為往會客室的地板鋪上“粗麻布”并把家具搬到樓上的做法十分“土氣”。宴會廳不作他用,一年中有三百六十四天不見天日,鍍金的椅子堆在一角,水晶吊燈用袋子罩住。人們覺得,博福特這種絕對的優越足以彌補其讓人遺憾的過往。
阿切爾夫人喜歡將她的社交理念以格言的方式說出來,她曾說:“我們都有自己的平民玩偶——”這句話雖然十分大膽,卻得到了許多心胸孤傲的人暗暗贊同。但確切來說,博福特夫婦并不是平民,有人說他們連平民都不如。博福特夫人的確來自美國最負盛名的家族之一,她原叫里賈納·達拉斯(南卡羅來納州的那支),是一位身無分文的美人,后經行事魯莽、總是好心辦壞事的表姐梅多拉·曼森介紹進入紐約社交界。一個人如果是曼森家和拉什沃思家的親戚,便在紐約上流社會有了“公民權”[12](經常去杜伊勒里宮的西勒頓·杰克森先生如此稱呼)。但倘若嫁給朱利葉斯·博福特,她不就自動放棄這種權利了嗎?
問題在于,博福特究竟是何許人也?他被認為是英國人,熱情親切,一表人才,脾氣暴躁,好客又機智。他帶著曼森·明戈特夫人那位當銀行家的英國女婿寫的推薦信來到美國,迅速在上流社會中取得了一席之地,但他沉迷酒色,說話刻薄,出身詭秘,當梅多拉·曼森宣布表妹與他訂婚時,人們覺得輕率魯莽的梅多拉那一長串愚蠢的舉動里又多了一條。
但是愚蠢和智慧,通常得從結果來判斷。年輕的博福特夫人結婚兩年后,人們都得承認她有著紐約最顯貴的大宅。沒有人知道這個奇跡是怎么實現的。她好逸惡勞,消極忍讓,尖酸的人甚至說她沉悶無趣。但她打扮得像個寵兒,身上掛滿珍珠,一年比一年年輕,頭發越發金黃,人也更漂亮了。她像女王一樣住在博福特先生牢固的褐石宮殿里,戴著珠寶的小指頭不需一動就能把所有人吸引到家里來。知道內情的人說博福特親自訓練傭人,向大廚教授新菜式,告訴園丁在溫室里種植哪些適合在餐桌和會客廳擺放的花卉,還說他親自挑選客人,釀造餐后的潘趣酒,口授妻子寫給朋友的便條。如果他真這么做了,那這些家務活動都是暗中進行的。他在眾人面前展示出一副無憂無慮、熱情好客的富翁形象,像受邀而來的賓客一般超脫地漫步在自家的會客廳中,一邊說:“我妻子的大巖桐花真是驚艷,不是嗎?我想她是從邱園[13]移植過來的。”
大家一致認為,博福特先生的秘密在于他能輕而易舉地辦成事。盡管人們暗中議論正是雇用他的那家國際銀行“幫助”他離開英國的,但他和對付其他傳言一樣輕松應對這則消息——雖然紐約的商業良心和道德標準一樣敏感。他所向披靡,把整個紐約都請到了自己的會客廳里。現在,即使過去了二十多年,人們說起“去博福特家”時的語氣就和他們說去曼森·明戈特夫人家一樣心安理得,而且心滿意足地知道他們能吃上熱氣騰騰的潛鴨,喝上佳釀,而不是出窖不足一年、半溫不熱的凱歌香檳和加熱過的費城炸肉餅。
這時,博福特夫人和往常一樣掐在《珠寶之歌》之前出現在她的包廂中,又和往常一樣在第三幕結束時起身,在優美的雙肩上披了斗篷離開。紐約便知道舞會將在半個小時后開始了。
博福特的家是紐約人愿意自豪地向外國人展示的房子,尤其是在年度舞會這晚。博福特夫婦是紐約最先擁有紅絲絨地毯的家族之一,他們讓家中的男仆將地毯鋪在自家遮陽篷下的樓梯上,而不是和晚飯及宴會廳的椅子一起租回來。他們還開創了一項傳統,讓女士們在門廳里脫下斗篷,而不是拖著走到樓上女主人的臥室里,在煤氣燈的幫助下重新卷發。據說,博福特曾稱他以為妻子的所有朋友都由女仆負責打理發型,確保出門時一絲不茍。
此外,房中還大膽地設了一間宴會廳,這樣客人不需擁擠地走過狹窄的走廊(像奇弗斯家那樣),而是莊嚴地穿過相對而列的會客廳(海綠廳、深紅廳和金黃廳)來到宴會廳中。遠處璀璨的燭光映在拋光木地板上,再過去便是溫室,茂密的茶花和樹蕨像拱頂一樣罩在黑色和金色的竹椅上。
作為一個有地位的年輕人,紐蘭德·阿切爾稍晚一些才踱步進門。他脫下大衣,遞給穿著長筒絲襪的男仆(長筒絲襪是博福特少有的愚昧之一),慢吞吞地在掛有西班牙皮革和擺放著孔雀石鑲嵌家具的書房里閑逛,幾位男士一邊閑聊一邊戴上他們的舞會手套。阿切爾終于在這里加入賓客的隊伍,由站在深紅會客廳門口的博福特夫人接見。
阿切爾格外緊張,他沒有在歌劇結束后回到自己的包廂(年輕人們通常都會回去),而是在如水的夜色下沿著第五大道走了一小段路,然后折返走向博福特家。他害怕明戈特一家做得過火,會聽從明戈特奶奶的吩咐把奧蘭斯卡伯爵夫人帶去舞會。
從俱樂部包廂人們的語氣中,他知道那會是一個嚴重的錯誤,雖然他比以往更鐵了心要“渡過難關”,但比起在歌劇院與埃倫淺談之前,他支持未婚妻表姐的英勇和堅毅消退了不少。
阿切爾繼續走到金黃色會客廳(博福特居然在這里掛上讓人議論紛紛的布格羅的裸體畫《勝利之愛》),看見韋蘭夫人和女兒站在宴會廳門旁。人們已經在遠處雙雙起舞:燭光灑在旋轉的紗裙上,灑在戴著素凈花環的少女臉上,灑在少婦們時髦的白鷺毛頭飾上,灑在閃耀奪目的胸衣和簇新光亮的手套上。
韋蘭小姐顯然正要加入舞池,她站在門前,手里拿著鈴蘭花束(她從不拿其他鮮花),臉色略顯蒼白,眼神中閃爍著真摯的期待。一群年輕的男女圍攏在她身旁,與她握手道賀,歡快地嬉笑。韋蘭夫人站得離他們稍遠,滿面春風,表示贊許。韋蘭小姐明顯正在宣布訂婚的消息,她的母親則合乎時宜地假裝很不情愿的樣子。
阿切爾頓了一下,宣布訂婚正是他的明確意愿,然而他并不希望自己的幸福以這種方式公之于眾。在熙攘喧鬧的宴會廳中正式宣布這個消息就像剝奪了他心底那花朵般嬌嫩的隱私。他將喜悅埋得很深,因此即使表面被玷污了也無法改變其本質,但他仍然希望能保持這層表面的純潔。當阿切爾知道梅·韋蘭與他感同身受時,他便感到一陣滿足。她的眼神尋覓著與他相遇,仿佛在說:“記住,我們這樣做是因為這是正確的。”
沒有哪種呼喚能在阿切爾心中得到如此迅速的回應,但他希望有一個更理想的理由證明他們必須這樣做,而非僅僅因為可憐的埃倫·奧蘭斯卡。韋蘭小姐身旁的人群笑容滿面地為他讓路。在接受了眾人祝福之后,他把未婚妻領到宴會廳中央,一手摟著她的腰。
“現在我們不用說話了。”他說,微笑著看著她真誠的眼睛,兩人隨著《藍色多瑙河》輕柔的旋律翩躚起舞。
她沒有回答,嘴唇顫抖著微笑,但眼神依然疏離、嚴肅,仿佛正在留意某個只可意會的幻象。“親愛的。”阿切爾輕聲說著,將她擁入懷里,他深信訂婚后的那幾個小時即使在宴會廳中度過也是莊嚴而神圣的。身邊有這樣一位純潔、耀眼而善良的人,他的新生活將會多么美好啊!
一曲舞罷,定下婚約的兩人款款走進溫室,坐在高高的樹蕨和茶花組成的屏障后面,紐蘭德親吻她戴著手套的手。
“你看,我照你說的做了。”她說。
“是的,我等不及了,”他微笑著回答,過了一會兒又說,“只是,我希望不用在舞會上宣布。”
“是的,我知道,”她表示理解地回望著他,“但不管怎樣——就算在這里,我們也能單獨相處,不是嗎?”
“噢,親愛的——永遠如此!”阿切爾高聲說。
顯而易見,她永遠都能明白他,她永遠都能說出對的話。這一發現讓他心花怒放,于是歡快地說:“最糟糕的是我想親吻你卻做不到。”他一邊說,一邊快速地環顧了溫室一圈,確保他們擁有片刻的隱私。他擁她入懷,飛快地在她唇上吻了一下。為了彌補這一大膽的舉動,他把她帶到溫室較開闊一側的竹編沙發處,坐在她身旁,從花束里折下一枝鈴蘭。她靜靜地坐著,世界就像一條沐浴著陽光的河谷躺在他們腳下。
過了一會兒,她仿佛在說夢話一樣問他:“你告訴埃倫表姐了嗎?”
他打起精神,想起還沒有這樣做。他無法抑制地抗拒向一位陌生的外國女子談及此事,所以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
“沒有——我一直沒有機會。”他急忙撒謊。
“啊,”她看起來很失望,但仍溫柔地堅持己見,“那你一定要告訴她,因為我也沒有和她說,我不希望她以為——”
“當然不會。只是,這件事難道不應由你來告訴她嗎?”
她仔細想了想。“如果我能在對的時機跟她說,那么是的。但現在已經晚了,所以我想你必須跟她解釋,說我讓你在歌劇院時跟她說,好能在我們在這兒向大家宣布之前告訴她。否則她可能以為我把她忽略了。你瞧,她是家族的一員,又離家太久了,以至于有點兒——敏感。”
阿切爾熱切看著她。“親愛的天使!我當然會告訴她,”他略帶沉思地掃了一眼人潮涌動的宴會廳,“但我還沒有看見她。她來了嗎?”
“沒有。她最后一刻決定不來了。”
“最后一刻?”他重復著,難掩驚訝,她居然認為不來也沒有問題。
“是的,她非常喜歡跳舞,”姑娘簡單地說,“但她忽然覺得參加舞會的裙子不夠醒目,雖然我們都認為裙子很漂亮。舅媽只好帶她回家了。”
“哦,這樣——”阿切爾毫不在意地說,又帶著些喜悅。未婚妻謹遵他們成長時被教導的慣例,將“不快”拋諸腦后,沒有什么比這更能讓他快樂了。
他細想:“她和我一樣明白她表姐不出現的真正原因。但我絕不能讓她看出我知道可憐的埃倫·奧蘭斯卡的名聲蒙上了陰影。”
[12]公民權,原文為法語droit de cité,指上流社會成員與生俱來的權利。
[13]邱園(Kew Gardens),即英國皇家植物園,原是英國皇家園林,坐落在倫敦西南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