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精神分析引論(新版)
- (奧)西格蒙德·弗洛伊德
- 9861字
- 2023-05-08 20:25:43
第二章 過失心理學
我們先不用假設,而是從觀察事實入手。對于所需要的事實,我們可以從日常生活中那些經常遇見然而很少有人會注意的現象中選取。我們所選的現象,任何人都會有,與疾病沒有關系。現在我說一些你們經常會犯的過失,譬如說,你在表述一件事情時用錯了詞,這是舌誤;或者你在寫作的時候寫錯了字,這是筆誤,筆誤一般很明顯,不過也經常被忽略;再或者,你閱讀時念錯了讀音,這是讀誤;聽錯了人家說的話,這叫聽誤。還有一種過失,它是由于短暫性的遺忘所致,譬如說一個人記不起他熟悉的人的名字,雖然在過去與他一見面便能認出來;又或者,一個人忘記了他準備去做的事,可是很快他又想起來了,這些都是短暫性遺忘。此外還有一種遺忘,譬如說東西放錯了位置以致后來找不到了,這也是遺忘的一種,它不是短暫性遺忘,但是略異于普通的遺忘,因為我們對于這種遺忘感覺懊惱又無法想明白。還有一些過失,譬如說一個人知道某件事不確定,但有時候他總會信以為真,像這種情況,現實中有很多。這種遺忘雖然也有短暫性,不過他與前一種遺忘屬于同類。

記憶的永恒 薩爾瓦多·達利 西班牙 油畫 1931年 紐約現代美術館藏
上面列舉的諸多過失,在德文中的名詞均以“ver”開頭,這表明了它們彼此之間的聯系。這些過失通常是短暫性的,并不重要的事情,對于生活也不會有太大的影響,譬如說丟失了小物件或者忘記了做家務,對于當事人來沒什么重要。因此很多過失是不會引起人們的注意的,更不會令他們有興趣去處理。

偵探 巴斯特·基頓
但現在,我要請你來研究這些現象,可能你們會不耐煩,你們要反駁我說:“這世上有太多的關于精神錯亂方面的神秘奧妙的事情需要去解釋,我們何必要在這些無足輕重的過失上浪費時間,這真的是很無聊啊。如果我們能夠去解釋一個耳聰目明的正常人如何能在大白天看到或者聽到一個根本就不存在的事物或聲音,或者去解釋一個人突然開始認為他的親友們在迫害他,再或者運用什么方法去證明一個連孩子都覺得荒唐的幻想,那么,整個社會肯定會對精神分析另眼相待。我們如今坐在這里分析一個演講者為什么會說錯字,或者一個家庭主婦為什么會丟失了鑰匙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還不如把我們的時間和精力投入到意義更為重大的事情的研究中去。”
如果你們心中有這樣的疑問,那么我的回答是:“同學們,不要著急,你們的反駁是沒有對應主題的。精神分析并沒有規定說從來不研究瑣碎的小事,恰恰相反,精神分析所觀察和研究的材料往往是被其他學科認為是瑣屑的、平凡的、無關緊要的事情,甚至可以說是事實材料中的廢料。你們認為一個重大的事件肯定會有重大的表現,當然,這種觀點不能算錯,但是,在某一時刻或者某種情況下,重大的事件也可以通過瑣碎的小事表現出來。這個很容易舉例說明,譬如說,在座的眾多年輕男孩子,你們是如何知道自己已經博取女孩子的歡心了?莫非你們一定要女孩子明示,或者給你一個熱烈的擁抱你們才能確認?難道女孩子趁別人不注意時看你一眼,或者拉一拉你的手,你們就不能明白她的心意嗎?再譬如說,你是一個偵探,你正在偵察一個謀殺案,那么你會如何去搜集線索?莫非你認為罪犯應該在現場留下一張名片或者相片,這樣的線索才有價值?難道你不會通過現場的蛛絲馬跡來找尋你需要的線索?不要輕視任何微小的事物,通過它們,我們也許會有重大的發現,它們的價值是我們無法估量的。如果你們認為我們應該首先關注世界上那些重大的科學問題,我自然不會反對。不過你們從事重大科學項目研究,我認為不會有什么好處,你們第一步只是做了選擇,但是第二步該如何做,很多人都會陷入迷茫的。對于科學工作,我的看法是,如果前面有一條適合你的路,那你就照著這條路走下去,不要保守,不要帶有偏見,你應當勇往直前,義無反顧。你也可以通過對各種事件之間關系的研究,做一些微不足道的工作,那么你也會逐步走向研究重大科學項目的道路上。”
我希望你們能從這個觀點出發,對這些普通人的微小過失產生研究的興趣。現在,我想先提問那些對精神分析一無所知的人,他們是如何來解釋這些小過失。

紙牌游戲 巴爾蒂斯 法國 1948~1950年
他肯定會滿不在乎地說:“這都是些不值得解釋的小事。”他說這句話是什么意思?難道他認為這些小事是獨立的,與其他的事情沒有任何聯系?如果他這么想,那就大錯特錯了。不論是什么人,不論在什么方面,如果否認了自然規律中的因果關系,無異于將最基本的世界觀都拋棄了。即便是宗教的世界觀也不會如此荒謬,根據基督教的教義,如果沒有上帝的旨意,即使是一片鴻毛也不能無緣無故落地。不過,我想我們這位朋友不會再堅持他的第一個答案,他肯定會做出讓步,他會說,我要去研究這些現象,一定會在短時間內找到合理的答案。這些小過失一定是因為身體機能的輕微錯亂或者精神松懈所導致的。這些現象很容易找得到。譬如說,一個人平時言辭流暢,然而在某個時刻說錯了話,那他一定是他太疲倦了,或者太興奮了,再或者在想其他事情的結果。這也很容易證實。一個人若疲倦或者患了頭痛癥,經常會說錯話。最常見的一種說錯話的情況是忘記了合適的名詞,很多人都會驀地忘記了想要表達的名詞,那種情況下,大概他的頭痛癥就要發作了;當一個人處于興奮狀態,他也經常說錯話,或者做錯事;如果一個人走神或者注意力不集中,也很容易忘記眼下要做的事情或者準備計劃的事項。譬如說他出門的時候正在思考一本書的內容,以至于他忘記帶自己的雨傘。我們可以根據自己的經驗來理解,如果一個人對于某件事太過專注,他很有可能會忘記本來的計劃或者與他人的約定。

彈琴的女人 雅各布·奧奇特韋爾 荷蘭 油畫
他的這些話似乎是很容易理解的,也沒有什么可反駁的,不過這些話是不能滿足我們的期望的,所以不會引起我們多大的興趣的。先讓我們來研究一些他對于過失所解釋的理論。實際上,他所說的這些過失發生的條件,并不屬于同一類。循環系統的疾病和失調是導致常態機能錯亂的生理根據,而疲勞、興奮或者煩惱等情緒,則是心理、生理的原因,這些都可以歸結為理論。疲倦、興奮和煩惱可以分散人的注意力,以至于不能專心從事活動,很容易干擾正在做的事情而使其不能很好地完成。神經中樞的血液循環如果遇到問題或變化也會引起同樣的后果,一樣分散人的注意力。總的來說,由于身體或者心理的原因造成的注意力的混亂才是形成各種過失的主要原因。

迷惑的木雕 芭芭拉·赫普沃思 1963年
不過這種解釋對于研究精神分析并沒有太多的幫助,我們只好將之拋棄了。說實話,如果對這一問題做進一步的研究,就會發現,其實這個“注意力”與事實并不完全相符,至少不能由“注意力”來推斷一切。我們都知道,很多人經常在發生過失或遺忘的時候,并不覺得興奮或者疲勞,他們會認為自己仍處于一種常態。只有當他們在事后認識到了自己所犯的過失,他們才會將這些過失歸因于他們不愿承認的一種興奮或疲勞狀態。而且,這一問題,也絕不是注意力的強弱問題,即便是加強注意力,事情也不一定會成功。同樣,注意力被分散,事情也不見得會失敗。每個人,都有很多動作是習慣性的,就算注意力不夠集中,他也可以憑借習慣性的動作而成功。譬如說走路,也許你不知道目的地在哪兒,但是你一定不會走偏了路,這是每個人都能感知到的。再譬如說手法精湛的鋼琴師,他可以不假思索地彈奏出曲調,當然,他也會偶爾犯一些小錯誤。習慣性彈奏很容易增加出錯的危險,但是鋼琴師卻在不斷地練習以求彈琴的動作變得有習慣性,要知道這樣很容易出錯的。但是我們知道,在很多動作沒有給予他們過多的注意時,他們會取得非常好的成績,而有時候一個人太渴望成功,以致不敢稍微分散注意力,這樣反而容易出錯。當然,你們會說他是因為太興奮了,可是,為什么興奮不能用于集中注意力上以追求他期望的目標?這些我們現在都還無法了解。我們所得出的結論是:如果一個人在重要的講話中說錯了要說的話,那就不能只用心理生理學或注意說來解釋了。
對于這些過失,其實還有其他次要的特征,而這些特征也不是某些理論能解釋清楚的。譬如說一個人忘記了朋友的姓名,十分懊惱,他一直在努力回憶,然而總是想不起來。為什么他雖然很懊惱,卻始終無法記起那個到了嘴邊就能脫口而出的名字呢?依據我們上述提及的理論是無法解釋的。還有一種特征是,錯誤很多,彼此連接,或者相互替換。譬如說一個人忘記了一次約會,所以在第二次約會時他時刻謹記在心,然而到最后卻發現自己記錯了時間;再譬如說,有個人想用聯系的方法記住一個名字,但是他在首先回憶第一個名字的時候,卻忘記用以提示第一個名字的第二個名字,于是他便追憶第二個名字,卻又忘記了為第二個名字作提示的第三個名字,如此循環,終是沒有記起來。排版時的一種錯誤與前面的差不多,這種錯誤常見于時政報紙上,譬如說有一家報紙在報道一次節宴,其中有句話錯誤:“His Highness, the Clown Prince(到會者有呆子殿下)”,到了第二日,該報登文道歉說:錯句應為“His Highness, the Crow-Prince(到會者公雞殿下)”。顯然,這也是錯的。還有一個例子,有一位將軍秉性怯懦,有一位隨軍記者希望采訪他,給他寫信稱他為“this battle-scared veteran(意思是臨戰而懼的將軍)”,翌日他再次寫信致歉說,昨天的話應改為“the bottle-scarred veteran(意思是好酒成癖的將軍)”。這又錯了。據說這些錯誤都是因為打字機中有怪物在搗鬼,這個傳言的寓意那就不屬于心理生理學所涵蓋的范圍了。
講錯話也有可能是受暗示影響。我們來舉一個例子說明,有一位新演員在話劇《奧爾良市少女》中出演一個重要角色,他有一句臺詞是:“The constable sends back his sword(警察局長將劍送回去了)”。在排演的時候,喜歡開玩笑的主角有好幾次對膽怯的新演員說,可以將臺詞改為“The Komfortabel sends back his steed(獨馬車將馬送回去了)”。在正式演出時,這位新演員雖然被告誡不要說錯,但可能就是因為受了告誡的影響,他竟然說了那句錯誤的臺詞。
對于這些過失的特征,僅憑分心說無法說清楚,不過這也并不意味著分心說或者注意說就是錯誤的。可能它需要加入某一個環節,那么它的理論才是完美無缺的。所以,對于許多過失,我們可以從另一方面來考慮。
我們選擇舌誤的例子來進行探究。雖然筆誤和讀誤也有例子可循,但是我們要記得,之前我們曾經所討論的,只是在什么場所和什么情況下我們會說錯話,而我們所得出的結論也只適用于舌誤這一點。你也許會問,為什么只有這個特殊的錯誤,其他的呢?回答這一問題,恐怕要對過失的性質加以考慮了。如果這個問題得不到回答,而過失的結果又無法解釋,那么即使生理學方面的理論已經提出了,但在心理學方面,它們仍然算是偶然發生的現象。譬如說,我說錯了一個字,我可以用無數的方式說錯它,比如說用1000個其他字代替那個對的,或者將那個對的變成其他的意思。可能發生的錯誤有很多,但是為什么只會發生這個錯誤,究竟有什么原因呢?難道僅僅是偶然發生的?這一問題究竟會有合理的答案嗎?
語言學家梅林格和精神病學家邁爾于1895年嘗試過解答舌誤的問題。他們收集了大量的事例,用敘述的手法將之羅列。他們的做法當然不是在解釋,不過可以引導解釋。兩人將舌誤分為“倒置”“預見”“語音持續”“混合”“替代”五種。讓我們舉一些例子來說明。譬如說,一個人本要說“黃狗的主人”,結果說成了“主人的黃狗”,這種舌誤就屬于倒置了。再譬如,一個旅館的服務生給大主教送茶,他便敲大主教的門,大主教問誰在敲門,那服務生一慌張,就說:“我的奴仆,大人來了。”這也可以看作是倒置的一個典例。

語句中的單詞出現的“混合”的情況,就如神父們常說的:“How often do we feel a half-warmed fish within us.”還有的情況是,有人想要說自己“這次是被迫的單相思”,然而卻經常說錯,因為“這次是被迫的”,它就是一個凝縮的例子。至于語音持續這種情況,通常是因為已經說出的語音影響了將要說出的語音的正常發生,譬如說在敬酒時應說“各位,讓我們大家干杯(anstossen)來祝福我們領袖的健康”,卻說錯成“各位,請大家打嗝(aufstossen)來祝福我們領袖的健康”。
有這樣一個例子,議會中有一位議員稱另一位議員為“honourable member for Central Hell(意思是中央地獄里的榮譽會員)”,他實際上是把hull(機構)說錯成了hell(地獄);還有一個例子,一名士兵對朋友說:“我希望我們有1000名士兵戰敗在山上”,他是把fortified(守衛)說成了mortified(戰敗)。這兩個都屬于“語音持續”的例子。如何來解釋上述兩例出現的舌誤呢?對于第一個例子,他說“ell”這一音節時,應該是從前面的“member for Central”這一短語持續下來的,而第二個例子,則是“men(士兵)”一詞中的“m”音節持續下來而形成了“mortified”。不過這些例子都不常見,現實中“混合”的情況最常見。譬如說,一名男士對一名女士說,能否一路上“送辱(begleit-digen)”她,顯然是說錯話了,“送辱”這個詞是由“護送(begleiten)”和“侮辱(beleidigen)”這兩個詞混合而成的,但是由于男士的魯莽,以致說錯了話。以他這樣的性子,是很難討得女孩子的歡心的。再舉個例子,一位柔弱的女子聲稱自己得了一種無法治愈的怪病(incurable infernal disease),infernal可能是internal的舌誤,internal disease 意思是內病;還有某位夫人說,男性根本就不了解女性所有的“無用的”特質(ineffectual qualities),ineffectual可能是affectional(感情的)的舌誤,這些都可以看作是“替代”。

圣格雷戈里 馬斯特·西奧多里克 捷克 蛋彩顏料繪于木板上 1360年 布拉格國家美術館

貝蒂·弗利丹
邁爾和梅林格對這些事例的解釋很難說完美,他們認為一個單詞的音和音節的音值有高低之分的,較高音值的音能夠影響較低音值的音。這種觀點明顯是以“少有的預見”和“語音持續”為依據的。對于他們說的這兩種舌誤情況而言,即便是音值的高低真的存在,也不會產生什么問題。實際上,最常見的一種舌誤是“替代”,也就是用一個單詞代替另一個相似的單詞,有很多人認為,只要單詞相似就足以做解釋了。譬如說一位教授在講課時,說了一句話:“我不愿(geneigt)評價上任教授的優點。”“不愿”實則是“不配(geeignet)”的替代。
不過最普遍最容易引起注意的舌誤就是將應說的話語說反了。這種說反話的情況不是由于音節類似導致思維混亂而造成的,而是大部分人都認為相反的兩個單詞之間必然存在著某種牢固的聯系,所以在內心里總是對這些詞有密切的聯想,心中有了一個詞,便會立即想起它的反義詞。譬如說,國會議長在一次會議中準備宣布會議開始,但是他卻說:“各位,由于今天到會者達不到法定人數,所以,我只好宣布散會了。”
所有對其他事物的聯想,都有可能因為像是在搗鬼而引起人們的不快。舉個例子,有一次,工業界領袖、大發明家西門子的孩子與赫爾姆霍茨的孩子結婚,他們請來了著名的生理學家杜布瓦·萊蒙在宴會上作演說。生理學家的演說詞當然是非常動人的,但是在最后大家舉杯祝福新人時,他卻說:“愿Siemens and Halske 百年好合。”這導致了主人家的不滿。因為Siemens and Halsk 本是一家舊報刊的名字,在柏林家喻戶曉,就像倫敦人熟悉Crosse and Blackwell那樣。
所以說,對于語句的類似和音值應當十分在意,對于單詞的聯系也要予以重視。不過這還不夠,就某一種事例來說,如果我們想圓滿地解答這些錯誤,那就需要將前面所提及的和所想過的內容重新研究一遍。根據梅林格的觀點,任何舌誤的例子都屬于“語音持續”,只是有些舌誤的起源比較遠而已,并非剛說過的語句。如果真是他所說的那樣,那我只能承認我的研究成果沒有任何價值,看來舌誤真的很難被理解。

巴黎婦人 皮埃爾·奧古斯特·雷諾阿 法國 布面油畫 1874年 威爾士國家博物館
不過,再仔細研究一些上面列舉的事例,我們會發現一種很有趣的現象。我們一直都在討論,引起舌誤的原因到底有哪些,卻從來沒想過去研究舌誤的結果。如果我們花些時間來研究舌誤的結果,可能會得到這樣一個結論:有些舌誤是一種有意義的現象。也就是說,舌誤的結果其實可以看作是一種有目的心理過程,它是一種有內容和有意義的表示。過去我們只會談論過失或者錯誤,如今看來,過失或者錯誤有時候也是一種合理的行為,它只不過是突然出現,替代了那些人們期望的行為而已。
對于某些事例來說,過失的意義有著明顯的效用。譬如說,國會議長在會議開始時卻宣布散會,我們了解了引起過失的原因,就不難揣測議長說話的用意了。他肯定認為人數沒到齊,這次會議絕不會有什么好結果,還不如痛痛快快地散會。像這樣的過失,它的含義是很容易猜想出來的。再譬如說,一位女士贊美另一位女士說:“我敢說你頭上的這頂漂亮的帽子肯定是你裁成的(cufgepatzt)。”她將“繡成(aufgeputzt)”說成了“裁成”,其實言外意是你這頂帽子是別人做的。還有一個例子,一位婦人素來剛愎自用,一次她跟人說:“我丈夫請醫生為他制訂食譜,醫生說他不需要吃其他食物,只要吃我為他選好的東西就行了。”這種過失,其含義不言而喻。
我們現在假定大多數的過失和舌誤是有意義的,在過去我們沒有關注到過失的意義,但是如今我們必須給予他更多的關注了,至于其他方面只好先退居其次了。先不談生理的或心理的條件,我們應該將注意力轉向關于過失意義以及意向的純粹心理學的研究。那么,我們現在就要運用這一方法,對于上面提及的過失的事例做更深入的討論。

威廉·莎士比亞 馬丁 雕刻
不過在討論之前,你們要注意另一條線索,劇作家經常利用舌誤或者其他過失來作為藝術表現的手法。這一點說明了劇作家也認為舌誤或者過失是一種有意義的現象,所以他有意地制造過失。劇作家很少會有筆誤,因為這種筆誤會成為劇中角色的舌誤。如果有筆誤,一定是劇作家想運用這種過失來表達一種深層次的意義,我們也可以研究出這意義是什么,也許是劇作家是想表示劇中人物正在分心,或者興奮過度,或者太疲勞了。當然,如果劇作家只是表達這層意義,那我們就不需要過于關注了。在現實中過失可能并沒有什么深意,它只是心理過程中的一次偶然事件,可能僅有偶然的意義,但在藝術上,劇作家卻可以運用文學手法賦予過失一種深意,已達到期望中的藝術效果。所以說,我們要研究舌誤,向語言學家或者精神病學家求助是沒用的,應求助于劇作家。
席勒的著作《華倫斯坦》中第一幕第五場就有一個過失的事例。在上一幕中,少年比科洛米尼護送華倫斯坦那美麗的女兒回到了營地,在營地里,他向華倫斯坦公爵表示真心擁護并極力主張和平。在少年退下去后,他的父親奧克塔維奧和大臣奎斯登貝格顯得十分吃驚。于是就有了第五場的一段對話:
奎斯登貝格:啊!難道就這樣嗎?朋友,我們就看著他受騙嗎?我們真要他離開我們嗎?為什么不叫他回來,現在就打開他的眼睛讓他看清楚?
奧克塔維奧:(從沉思中慢慢振奮起來)他已經打開了我的眼睛,我都看清楚了。
奎斯登貝格:你看見什么了?
奧克塔維奧:這該死的旅行!
奎斯登貝格:為什么這樣說?你到底指的是什么?
奧克塔維奧:朋友,來吧!我要順著這個不幸的預兆,用我自己的眼睛來看個究竟。跟我來吧!
奎斯登貝格:什么?我們要到哪里去?
奧克塔維奧:(匆忙地說)到她那里去,到她本人那里去。
奎斯登貝格:到誰那里去?
奧克塔維奧:(更正了自己的話)到公爵那里去。來,跟我去吧!
奧克塔維奧本意是說“到公爵那里去”,然而他卻說成了“到她那里去”,由此可見他對于公爵的女兒有一種暗戀的情愫。
蘭克在莎士比亞的戲劇中找到了一個更為深刻的事例。這個事例見于《威尼斯商人》中那位幸運的求婚者巴薩尼奧選擇那三個寶器箱的那一場。我給你們讀一段蘭克的評語:
莎士比亞在他的劇作《威尼斯商人》第三幕第二場中所創造的舌誤對于劇作所表達的情感以及敘述手法的靈活性來說,是一種最好的手段。這個舌誤與我的著作《日常生活的心理病理學》中引用《華倫斯坦》一劇中的舌誤很相似,由此可見劇作家對于這種過失的結構和意義有著深刻的理解,而且一般觀眾都能領會到。鮑西亞受迫于她父親的希望,只能靠運氣來為自己選擇丈夫,而她最終也避開了那些她不喜歡的求婚者,而與巴薩尼奧走在了一起。巴薩尼奧是她喜歡的人,在那天他也來求婚了,鮑西亞怕她選錯了箱子,就想告訴他,即便他選錯了,仍然會得到她的愛,可是由于對父親立過誓言,她不能明說。于是,莎士比亞在鮑西亞內心激烈沖突的情況下,對波斯納說了下面的話:
我請你稍等一下!等過了一天或兩天,再來冒險吧!如果你選錯了,我就失去了一位朋友,所以我請你忍耐一下吧!我覺得我不能失去你,這可不是關于愛情的……也許我應該告訴你該如何來選擇,可是我被誓言約束住了,我不能那樣做,但這樣子你很可能選不到我。不過,我一想到你會選錯,我就想違背我的誓言。不要看著我,你的眼睛征服了我,將我分為兩半:一半屬于你,另一半也屬于你……不過我應該說是屬于我自己的,既是我的,當然也是你的,所以一切都屬于你了。
鮑西亞其實是在暗示他,在他選擇箱子之前,她就屬于他了,對他十分愛慕。不過這些話本來是不應該說出來的,所以劇作家就利用了舌誤這種方式來表達鮑西亞的情感,這樣既可以使巴薩尼奧安心選箱子,也可以使觀眾懸著的心松弛下來,耐心地等待著選箱子的結果。
大家要仔細研究一下鮑西亞在說的那段話結束時是如何巧妙地將自己說錯的話和更正的話調和,使它們并不抵觸,又如何掩飾其過失的。她最后那句話是:“既是我的,當然也是你的,所以一切都屬于你了。”
有一些非醫學領域的名師學者,他們曾經因為某種獨特的觀察而發現了過失的意義,所以這些人可算是我們這一學說的先驅了。眾所周知,利希滕貝格是一位滑稽的諷刺家,歌德評價他說:“如果他講了一個笑話,那么這個笑話的背后肯定隱藏著某個問題,或者解決問題的方法。有一次他諷刺一個人說他常將angenommen(意思相當于‘假定’)讀成Agamemnon,因為他最熟悉的就是《荷馬史詩》了。”利希滕貝格說的這句話可算作對讀誤的解釋。
在下一次的演說中,我們將研究劇作家對于心理錯誤的觀點是否合乎情理?

拉奧孔 埃爾·格列柯 希臘 布面油畫 1610年 華盛頓國家美術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