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今昔百鬼拾遺·月(套裝共3冊)作者名: (日)京極夏彥本章字數: 17327字更新時間: 2023-04-14 19:31:20
2
“可怕極了……嗎?”
眼睛大如銅鈴的男子說著搔了搔后頸,接著吟詩似的說了聲“這個哦”,擺出一張苦臉來。
“教人不解哪。”
“我也不懂。”敦子應道。
“因為鬼的因緣,注定被殺……?這真的莫名其妙。”
“我也這么覺得。”
“可是啊……”
男子苦著臉歪起頭來。
“警方掌握到了這個事實嗎?”敦子問。
“事實?啊,噢,我不能透露案情,還在偵辦當中。”
男子是刑警。
名片上印著“玉川署刑事課搜查一系 賀川太一”。
“我不是在請教偵查情況,只是想了解我提供的線索是否毫無幫助。如果這已是眾所周知的事實,那就是平白浪費您的時間,沒能派上任何用場了。”
“不不不,沒這回事。是我們要求民眾提供線索的。姑娘——抱歉,中禪寺小姐,是嗎?你不用擔心這一點。再瑣碎的情報我們都非常歡迎——雖然很想這么說,不過,嗯,什么因緣、鬼的,這實在……”
賀川再次伸手,這次搔了搔后腦。
這里是玉川署里的小房間。
當然,敦子是為了搜集信息而來訪這處單調的房間的。但表面上是別的名義。敦子現在是以提供線索的民眾身份坐在這間房間里。
與美由紀道別后,敦子經過一番深思熟慮,決定前往神田。
是為了聯絡在警視廳刑事部任職的熟人。但也不是想要從警視廳問出情報。而且這起案子屬于玉川署的管轄,警視廳應該沒有這起案子的情報。即使有,也不可能將偵查內情告訴一般民眾。不管是熟人還是朋友,都不可能透露。掌握詳細情報的應該是轄區刑事課,但就算拜托,他們也不可能理會。再說,能透露的信息,應該早就全部公開了。
不過敦子并非想要刺探特別壓下來的機密情報。她想知道的反而是應該會被認為無關緊要的瑣碎細節。
因此敦子盤算能否通過警視廳的熟人,引介玉川署的人談談。感覺像是在利用人,教人有些心虛,但她轉念心想,自己又不是要做什么壞事。
起初她想到附近派出所借個電話。
但仔細想想,案子都發生在那處派出所附近,那里算起來就是現場,派出所警官當然應該也參與了辦案,不能隨便亂說話。萬一才剛著手就遭到警戒,那就血本無歸了。
避開派出所比較明智。
但是這么一來,就沒有電話了。
單純借電話的話,哪兒都能借,但應該沒辦法一直待在那里等對方回電,況且對方也有可能不在。不管怎么樣,都需要一個能等待對方聯絡的地方。
因此敦子決定前往工作地點。
這實在不是適合進公司的時間,但雜志編輯部這種地方沒有周末可言,也沒有上下班時間的概念。因此即使是星期六傍晚,仍有不少人在里面。不,或許比平日還要多。
自從所謂的《森脅筆記》曝光以來,其他部門一直忙得雞飛狗跳。
但敦子隸屬的雜志《稀譚月報》基本上是科學類雜志,幾乎不會刊登政治經濟報道,與造船冤獄案沒什么牽扯。
不過除了總編,還有幾名編輯在座位上。
敦子剛完成參加第六屆東京都優秀發明展的人造米炊煮器的報道,被分派的下一件工作,要等到下周才能著手。校樣也還沒出來,沒什么必須急著處理的事,但編輯部向來兵荒馬亂,所以她出現在這里,似乎也沒引起他人好奇。
敦子假裝采訪,打電話到警視廳,詢問認識的刑警說:
“我在采訪昭和試刀手事件的時候,打聽到未被報道出來的被害者相關事實,身為市民,該如何處理才好?”
這并不是謊言。
她還補充說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內容。那位和敦子一樣秉性認真的刑警,說轄區警署有他的舊識,會替她問問看。
為了等待回電,她必須暫時賴在編輯部才行。
幸好不到一個小時,對方就回電了。
說是不論再小的細節,都希望提供線索。
敦子問了負責人的姓名,請對方轉達她這就過去拜訪。
接著敦子回到等等力,被帶進這處小房間。
賀川刑警個頭矮小,但體格結實,眼睛嘴巴都很大。看上去三十多歲,但皺巴巴的干燥皮膚的質感,與可說突兀的孩子氣發型,讓人難以看出年齡。
賀川嘴角左右咧開,露出牙齒。
“鬼嗎?又不是節分。而且說會被作祟殺死?就算真的是這樣,我們警方也無能為力。即使真的是作祟好了,實際下手的也是人啊。我們只能逮捕那個人,就算原因是作祟,兇手的罪責也不會因此而變輕,對吧?”
“是的,不過……”敦子說,“不管是作祟也好,因緣也罷……或者說,我好歹也是科學雜志的編輯,是不相信這種事的。”
“咦?”
賀川看向桌上的名片。
“原來姑娘——抱歉,中禪寺小姐,不是社會記者嗎?”
“不是的。我們的雜志基本上不會報道丑聞或社會案件。就算報道,怎么說呢,報道的方式也不同。”
“你說……科學嗎?這起事件哪里科學嗎?”賀川的額頭擠出皺紋,“啊,是沒什么關系啦,只是好奇。”
“您會起疑是當然的。我并不是特別在采訪這起案子,該怎么說,只是在采訪過程中偶然聽到一些事。”
采訪什么?敦子心想。
沒有科學報道會去采訪女學生。
她急忙思考借口,腦袋卻一片空白。如果對方追問,她只得詞窮了。
“原來如此,科學雜志啊。”
賀川……好像接受了。
刑警拿著敦子的名片,左右端詳。
“我們警方是不處理作祟這些東西,但要不要信,是個人自由,而我個人呢,是覺得雖然不明白,但或許真有其事。不過警方是不管這種事的。沒有相關法律,也就無法問罪。”
“我明白。”敦子說,“我并不是要來說作祟、詛咒這些事。”
“你們是科學雜志嘛,不相信這一套吧?”
“我們并非不相信不科學的事物,只是相信科學思維。”
“那,這事該如何解讀才好?”
——這個人。
對事件有些疑慮。
敦子如此感覺。
她提出來的可是作祟——正確地說,是鬼的因緣——因此一般來說,應該會吃閉門羹,或是被一笑置之。但刑警卻愿意姑且聽之,也許偵辦遇上了某些瓶頸。
仔細想想,兇手落網之后,已經過了一星期。嫌犯承認了總共七起的兇案,照理說應該已經以其他嫌疑繼續收押、拘留才對,然而卻沒有看到這樣的報道。難道是打算撐到拘留期限最后一刻,再執行其他罪名的逮捕令嗎?
還是有什么阻礙?
“至少……”
敦子就像賀川那樣,拿著刑警的名片,對著名片說:
“無關作祟,被害者片倉同學有可能事前就已經察覺自己將會遇害……是這樣吧?”
“事前就已經察覺?”
賀川把敦子的名片放到桌上。
“可是,每個人都在擔心下一個可能是自己吧?路煞可不挑對象,是隨機下手。而且命案就發生在身邊。”
“嗯,原本我也這么想,不過雖然那所學校的學生確實都很害怕,但好像不覺得下一個可能就是自己。”
敦子并沒有查證這件事,完全是從美由紀那里聽來的。
“其實……”
敦子決定撒點小謊。
“我不太想透露,但其實敝雜志很久以前就在進行對犯罪的意識調查。”
“意識調查?你們是科學雜志吧?”
“是的,或許也可以稱為社會心理學,還沒有完全適合的說法,不過,就是發生某些暴力事件時,案發現場附近的居民會如何看待……啊,在現場附近到處詢問多余的問題,不是值得嘉許的行為呢。”
“是啦。”賀川嘟起嘴唇,他的表情很豐富。“有時候案子還在調查,當然不太鼓勵。”
“是的,我們非常了解。因此都會萬分小心,避免對警方辦案造成影響,此外,在采訪中得到的線索可能與案情有關時,我們會請采訪對象通報警方,或是像這次這樣……”
“啊,我了解,這一點我明白。”
賀川雙掌向下,手腕上下搖動,就像在收起什么。
“那個科學……什么呢?是叫學術嗎?那不是我的專業,所以我不了解,但我明白你說的。不過,你們都問些什么?”
敦子行了一禮:“謝謝您的理解。”
雖然只是胡扯一通。
“是的。假設說,某處人家發生了命案,那么該戶人家的鄰居……嗯,畢竟鄰人不是被害者就是加害者,總之都是當事人,所以不能說完全事不關己,但也不是自己遭受直接的損害,對吧?這種情況,這些鄰居會作何感想、如何應對呢?那么,再隔壁一戶又是怎么樣呢?町內應該會議論紛紛,但對鄰町來說,已經是隔岸觀火了嗎?要距離多遠,認知才會不同?比起物理上的距離,親密的程度影響更大嗎?我們就是在調查這些事。”
“噢。”賀川微微瞇眼,嘴巴微張,“應該覺得蠻事不關己的吧?我們警方也會滴水不漏四處問話,很多人都不覺得有什么。對面人家出了大事,他們的態度卻是‘是哦,真不得了’。跟平日熟不熟好像沒什么關系。搞不好就算有親戚關系,也一樣無動于衷。啊,這完全是我的感覺啦。”
“是的……”
敦子只是隨口說說,沒想到竟或許會是很有意思的研究題目。
“這次發生了極端離奇的連環案,而現場附近就是女校宿舍。我們在籌劃采訪的階段,完全沒想到那所學校的學生當中會出現被害者……那里是女校,我們以為防護會更嚴密一些。”
“那里感覺還蠻自由的呢。”
“是啊,只要申請,就可以外出,如果是回家過夜,也能外宿。雖然有門禁,也不是多早。我還以為這樣的話,學生應該會相當害怕。”
“結果不是?”
“嗯。她們是很害怕,但盡管在自己起居的場所附近有好幾個人被殺,她們卻不認為會輪到自己頭上。不光是學生,連校方都是如此,完全沒有采取禁止學生外出之類的措施。”
敦子向美由紀確認過這一點了。
美由紀說校方只是提醒最近治安不好,叫學生務必小心。
就和注意落石一樣,即使注意,突然掉落的石頭也無從防范,萬一被砸中,有時也會送命。
“理由很簡單,因為她們沒有理由被殺。”敦子說。
“嗯,沒有人是活該被殺吧。”
“對,大部分都是如此呢。認為自己問心無愧,所以絕對不會遭逢厄運。她們也是如此——不,更極端吧。她們覺得校外發生的事就像故事一樣。頂多就是鬼故事。”
“她們正值愛做夢的年紀嘛。”賀川瞇起眼睛,“嗯,應該會這樣想吧。”
“我也覺得她們這樣的反應很普通……但是這些人里面,只有一個人認為自己有可能被殺,并說她非常害怕,就是片倉同學。”
“可是那個什么……傳說?因緣?那實在……”
“但是她真的遇害了。幾百名學生當中,唯一一個預測自己可能遇害、為此害怕的學生,真的被殺了。而且還如同她所預言的,是被日本刀砍死的。”
“可是,我剛才也說過,作祟不在警方的管轄范圍內啊。”
“如果不是作祟的話呢?”
賀川瞪大了眼睛:“不是作祟?”
敦子注視著賀川的大眼。
“世上根本沒有什么作祟吧?”
“沒有……嗎?”
“如果沒有的話……”
“呃,等等,先等一下。”賀川掌心對著敦子,“我好像被姑娘——被中禪寺小姐的話牽著走了,但被害者與加害者認識,而且是男女朋友,所以……”
“刑警的意思是,被害者早就知道加害者是昭和試刀手?”
“這個……”
“假設被害者早就知情好了,那就是被害者早就預料到兇手的刀子遲早會砍到自己身上,對吧?世上有這種事嗎?聽說動機是感情糾紛,但這樣的話,就是被害者早就知道男友是殺人魔……然后向他提出分手嗎?還是因為發現他是殺人魔,所以要和他分手?但如果惹怒對方,會非常危險吧?倒不如說,在發現秘密的階段就很危險了吧?如果她想分手,直接報警不就得了嗎?還是她勸男友去自首?”
“請別那樣連珠炮似的講一大串。”賀川說。
敦子連忙閉嘴,這樣子和激動的美由紀沒有兩樣。
“確實,被害者不太可能事前就知道加害者——交往對象是殺人魔。而且加害者根本……”
這時賀川“啊”了一聲,掩住嘴巴。
“根本……不是試刀手?”
“啊,不能說,這絕對不能說。”賀川匆匆說完后,接著又說“這樣說就等于承認了嘛”,泄氣了。
“實在是……啊,請不要寫出來哦。雜志社的人都會憑臆測亂寫一通。連報上的報道都會寫錯。”
“我不是社會記者。”
“那我相信你。”賀川小聲說,“就是,呃,很可疑啦。嗯……我反過來問你,你有沒有打聽到什么?你到處打聽,對吧?為了那個什么學術研究。”
“您說可疑……是指什么?不知道您在懷疑什么,我也難以辨別哪些信息能派上用場。當然,如果我擁有能為辦案派上用場的信息,一定會毫不保留地提供。這是市民的義務。”
“你幾歲?”賀川話鋒突然一轉。
“咦……?”
“問小姐年紀很沒禮貌嗎?我因為職業關系,向來任何問題都毫不客氣地直來直往,但之前被人說那個什么……神經大條?被狠狠地罵了一頓。可是又有人跟我說在這種地方分男女是那個什么?性別歧視?叫我要一視同仁。這話我是覺得沒錯啦……”
“我二十四歲。”
賀川啞然張口。
“我并不覺得這個問題沒禮貌。年齡與個人評價無關。并不是說年輕比較好,或是年長比較了不起,對吧?可是如果發問的人是基于女人愈年輕愈好的私心來提出這個問題,就有可能構成性騷擾方面的問題。但如果是出于業務需要提問,我認為沒有任何問題。”
“沒有問題嗎?也不是神經大條?”
“不,這和那無關,而且憑這種事來評斷一個人是不是神經大條,我認為才是偏見。”
“不,呃,這也不是出于業務需要,可是,嗯,怎么說,這類偏見,我自己是……”
“我認為您并沒有這類偏見,所以我回答這個問題。”
賀川收起下巴,用指頭揩了揩額頭。
“我是沒有偏見啦。我自認為沒有。不過我聽到你是職業婦女,又是雜志記者,以為年紀還要更大一些……啊,這或許也是偏見,不過我不是那個意思。我自己二十九歲,跟你差不了多少。你很能干。這……怎么說,是在稱贊。”
敦子苦笑。
賀川似乎是個比外表看上去更容易相處的人。相較之下,自己隨意估計他應該三十多歲,讓敦子感到有些難為情。
“那,”賀川說,“你跟青木是什么關系?”
“關系……?”
一言難盡。青木就是敦子在警視廳的熟人。若要講求正確,應該是哥哥的朋友的戰友以前的部下,但這些細節已經無關緊要了吧。兩人不到朋友那么親近,所以只能說是熟人。
“啊!我可沒有想歪哦。”賀川慌忙說,“呃,我不是在打聽那方面的事,呃……你們是在青木辦案的時候認識,你提供協助這類……”
“我派上的用場,稱不上協助。記得一開始是……”
是什么時候?
“武藏野分尸案那時候,我一樣在進行采訪……為了調查流言的傳播擴散與變質,主要采訪當地的年輕人。”
這是真的。
不過這次并沒有進行這樣的采訪。
“哦,分尸案。那真的是很殘忍的事件。不是人干得出來的。我也間接參與了偵辦,老實說,教人作嘔。噢,說到我怎么會問這個……”
賀川上身前傾。
“嗯,怎么說好呢?關于這次的連環殺傷事件,有相當數量的線索——一般市民提供的消息。這是很值得感謝的,但坦白說,這些消息反而讓偵辦陷入混亂。”
“混亂?怎么回事呢?有那么多民眾提供線索嗎?”
“嗯,有是有的,這件事本身值得欣喜,畢竟像肇事逃逸、當街搶劫那些,很多時候毫無線索,束手無策。而這起案子因為報道得相當聳動,所以才有更多民眾踴躍提供線索吧。只是呢,這些線索完全看不出到底有多少可信度。”
“意思是……里頭也有假消息嗎?”
“不是不是,”賀川用力揮手,“沒有那樣的壞胚子。提供線索的民眾都是一片好心。他們自己也很害怕吧。只是,也有搞錯或看錯的情況,即使不是,有時內容也和案情完全無關。也是有這種情況的,對吧?但也不能直接忽略,必須一條一條逐一查證。畢竟在查證之前,不曉得到底有沒有關系。但這查證步驟不僅費功夫,也困難重重。然后……”
賀川伸出右手指著敦子。
“你,姑娘——抱歉,中禪寺小姐,重點在于你能不能信任。不不不……”
賀川微微搖頭。
“我不是說你不能信任,請別誤會了。我跟青木算是同期,畢業后青木被分到豐島,我分到世田谷,后來我們每年也會一起喝幾次酒。別看青木那樣,他可是海量。這不是重點,總之我對他相當信任。他去年因為違反規定被調走,但很快又被調回本廳了,不是嗎?因為他很認真,就算被流放邊疆,也盡忠職守。他這人就是沒辦法渾水摸魚。青木說你可以信任,所以我也想相信你,只是……”
賀川的指頭這回指向了天花板。
“這種說辭,說服不了上頭的。”
“噢……”
“唉,老實說,上頭的人其實已經不想要什么線索了。因為只會愈搞愈糊涂。他們說嫌犯都招供了,直接起訴就好了。也有些情報和嫌犯的供認內容相矛盾,但如果要確認,就必須進行核查。不過,想要所有的線索都相互印證,毫無矛盾,本來就是不可能的事。”
“因為人的記憶是模糊的。”敦子說。
“很模糊啊,非常模糊。”賀川把臉皺成一團,“我連前天吃了什么都糊里糊涂。可是站在我的立場,也不想糟蹋人家好意提供的線索。看錯的話就看錯,搞錯的話就搞錯,這都沒關系,但我并不認為那些全都不重要。因為或許有所遺漏啊。所以我個人認為需要一個客觀而且冷靜的第三者的觀點,我個人認為啦。”
其他你還問到什么嗎?——賀川以泫然欲泣的表情問:
“你到處采訪很多事,對吧?也問過那些女學生。噢,學校那里我們當然也去過了,但案情兇殘,學生又正值敏感的年紀,校方說不想隨便驚嚇到她們,警告我們盡量不要單獨詢問學生。不過案發時刻,除了被害者以外,學生好像全部都在宿舍里,也不可能目擊兇案,所以我們也覺得無可奈何……呃,是鬼的因緣嗎?告訴你這件事的,是跟被害者要好的學生,對吧?”
“消息來源保密是記者的基本職業道德,但這起事件是刑事案件,而且我也事先詢問過消息提供者的意愿了,所以我可以回答。您猜的沒錯。”
“呃……吳同學,我聽說被害者和一名姓吳的學妹很要好。”
“是的。”
“她還說了什么嗎?那位吳同學也認識被害者的母親和加害者,對吧?我記得。”
敦子點點頭。
“這一點實在……”
重點就在這里。敦子也想知道。
“賀川先生,您是不是有什么疑慮?我所提供的消息,對案件的框架本身應該沒有影響,只是有可能改變對加害者及被害者關系的看法。男女情仇……”
“那是報紙的寫法。那叫什么?煽動性?類似那種寫作手法吧。警方公布的內容可沒提到那種事,只說被害者和加害者認識,不排除有戀愛關系。警方是想要表達,這起命案有可能不同于先前的路煞犯罪。”
“事實上兩人是否在交往,似乎相當可疑。”
“果然嗎?”賀川說,拳頭敲了一下桌面,“啊,抱歉。這也是吳同學說的?”
“是的……吳同學說,兩人關系并不差,但看起來并不像一對情侶。當然,這只是吳同學的感想和印象,所以事實如何并不清楚……呃,這戀愛關系是從哪里冒出來的?”
“招供。”賀川說。
賀川愈來愈不設防了。
“告訴你,就只有招供而已。就我個人的感覺,我認為招供并沒有證據能力,但我前輩是招供至上主義者,說只要讓嫌犯招認就解決了——啊。”
刑警捂住了嘴巴。
“可是,據說本人如此聲稱,說他們是男女朋友。可是啊,這種事要怎么說都成嘛。”
“意思是,他有可能撒謊?”
“不,也不是撒謊,或許是男人的妄想啊。有些人明明是單相思,卻硬要說是兩情相悅。而且對方已經死了,死無對證。死人不會說話。”
“或許吧……不過,動機和經過姑且不論,關于罪行本身,并不需要招供吧?他不是以現行犯被逮捕嗎?”
“不是。”
原來不是嗎……?
“他只是拿著兇器站在現場,所以不算現行犯逮捕,而是緊急逮捕。沒有人目擊到他實際下手。”
“可是被害者的母親……也在現場吧?”
“沒有。”
“咦?”
這也不對嗎?
“這不是什么秘密,我就告訴你吧。”賀川露出恐怖的表情,“警方并不是什么事都要隱瞞。告訴一般民眾,上司應該會生氣,不過,這里就只有你跟我嘛。你是好心提供線索的民眾,又不是證人。警方要求民眾無條件協助,自己卻一個字也不透露,實在說不過去。這不是審問或偵訊,也沒有做筆錄,不被發現就不會有事吧。我相信你。”
說到這里,賀川瞪大了眼睛看敦子:
“片倉勢子女士是報案者。她人在現場,但行兇是在報案期間發生的,她并沒有目睹宇野殺害女兒的現場。”
“報案……”
敦子完全沒有想到這件事,但行兇之后,兇手不可能呆呆地站在原地等警察到場。應該有人報警了。那么……
“勢子女士她……喏,那里不是什么都沒有嗎?空無一物。那處棒球場沒有任何照明,路燈也沒幾盞,四下一片漆黑,才會有路煞出沒。上次的兇案之后,警方增加了巡邏次數。當時巡警騎著自行車在巡邏,看見一名和服婦人臉色大變地跑過來,說女兒要死了……”
“不是被殺?”
“是要死了,這是巡警的說法。巡警驚慌失措,趕到現場一看……”
行兇已經結束了嗎?
“可是就算是這樣,母親也是告訴警察宇野先生要殺害女兒吧?”
“是……這樣嗎?”賀川語氣猶疑。
“不是嗎?”
“是,又像不是。聽說片倉勢子女士不斷地重復刀、刀。刀、刀,我女兒要死了,我女兒會死掉。她并沒有說是宇野殺人。”
“可是……”
這不管怎么聽,都是在說宇野要行兇殺人,不是嗎?刀不可能自己砍人,事實上刀就在宇野手上,所以不是一回事嗎?
“嗯,趕到現場一看,人已經被一刀砍死了。母親整個人陷入錯亂,完全搞不清楚是什么狀況。巡警慌忙呼叫急救……噢,他覺得人或許還沒死。如果死了,就應該保護現場,叫鑒識人員,然后緊急逮捕宇野。母親跟著女兒一起去了醫院,宇野兩三下就自己招了。嗯,一般來說,事情這樣就結束了。”
賀川雙手拍了拍自己的臉,然后慢慢地把手指放下來,看起來像是在把臉拉長。
“但沒有結束嗎?”
“母親應該是陷入錯亂了,她說‘不對,不是宇野先生’。警方問那是誰,她的回答卻完全不得要領。當警方告訴她宇野已經招了,她好像就接受了。”
“不是……宇野先生?”
難道現場還有別人嗎?
“沒有別人了。”賀川說,“警方也查過腳印了。現場只有女學生的皮鞋、宇野的大靴子,還有母親的夾腳平底拖鞋。剩下的是巡警的鞋印,所以當時沒有其他人了。也就是說,嗯,兇手就是宇野,對吧?”
應該是這樣吧。
“那您是哪里不滿意?”
“我是沒有不滿,只是……”
不是很奇怪嗎?賀川極為不滿地說。
就是古怪啊,賀川又強調了一次。
“那對母女和宇野為什么會跑去那種地方?”
敦子也對這一點感到疑惑,只要稍微一想,每個人應該都會心生疑念。但會這么感覺,是因為報道中完全沒有解釋這一點。然而負責本案的刑警,應該掌握了某種程度的相關事證,怎么也會說出這種話?
“為什么?”敦子問。
“嗯,宇野供稱他和被害者的母親一起送返家的被害者回學校。春子同學本來預定在家過夜,卻突然說要回宿舍,但已經很晚了,學校附近又出過那些事,很危險,所以兩人便說要送她回去……嗯,到這里都還好,可是……”
賀川眼睛瞪得更大了。
“那里確實很危險,但如果宇野就是路煞、殺人魔,那宇野本人就是破壞治安的罪魁禍首,不是嗎?而且怎么會帶著日本刀一起走?被害者家是刀劍鋪,有日本刀很正常,但一般會隨身帶著日本刀在路上走嗎?不會吧。”
是累積了太多憤懣嗎?不,應該是有太多想說的話,卻無法傾吐吧。
賀川宛如洪水決堤般滔滔不絕起來。
“太奇怪了,你說,怎么不奇怪嘛?而且這樣的三個人,帶著那種玩意兒在路上走,再顯眼不過了,會被警察抓起來的。都沒人注意到嗎?”
“他們從下谷……當然是搭電車過去吧?中間也要換車吧?”
“要換車啊。”賀川歌唱似的說,“一路上卻沒有任何人目擊到他們。我覺得和服婦人、拿日本刀的年輕人和女學生的組合,應該相當醒目才對。如果分頭乘車,或許沒什么特別的,但那樣就沒有護送的意義了。而且帶著日本刀的宇野就算單獨一個人,應該也很惹人注意。”
“會不會是看不出是日本刀?應該裝在袋子或盒子之類的東西里面吧?”
“這一點也很奇怪!”賀川大聲說。
門上的玻璃窗露出女警訝異探看的臉。
賀川似乎沒發現,敦子對著小窗客氣地微笑。
“告訴你,現場沒有那種東西。”
“沒有容器?我對日本刀不是很熟悉,但日本刀不是都存放在桐盒里……即使是帶著走,也會像劍道的竹刀那樣,用長袋子之類的東西裝起來吧?”
“日本刀根本不能隨身帶著走。”賀川說。
說得沒錯。
“本來就不行吧?可是,宇野說他是直接帶來的。刀當然是裝在刀鞘里,刀身并非直接裸露。可是,我沒聽過這么離譜的事。現在是幕末時代嗎?‘槍炮刀劍類持有禁令’當中的刀劍類也包括了日本刀啊。而且明治時代早就發布過‘禁止佩刀令’了吧?現在都已經昭和時代了,沒有人佩刀,要是佩刀在街上走,就會被抓起來。片倉家是做刀劍生意的,登記在冊的,運送日本刀應該也是業務的一環。但宇野只是個員工,說他可以帶著刀在街上走卻沒事,我可無法接受。可是事實上他就把刀帶到現場了,應該真的就像他說的吧。不,是這樣沒錯,可是還是覺得很奇怪。我懷疑他根本沒有帶著刀。”
實在教人頭大——刑警發起牢騷來。
敦子沒空聽牢騷。
“關于這部分,宇野先生怎么說?”
“噢,他說因為治安不好,說帶刀是護身用。這意思是如果遇到路煞,就要拔刀應戰,對吧?遇到試刀手的話,就要上演真劍廝殺嗎?又不是丹下左膳或者鞍馬天狗。倒不如說,路煞不就是他自己嗎?太離譜了。不過被害者的母親也在,總不可能說我就是路煞,所以……是用這話當借口把刀帶出來的吧,應該是這樣。”
原來從一開始就帶著日本刀嗎?
縱使真的是情侶爭吵,沖動之下行兇,那表示吵架的時候,兇器已經在手上了嗎?或是在發生爭吵前,兩人的關系便已經破裂了?
不過這都是以兩人在交往為前提。
“也就是說……他從一開始就打算殺害被害者,帶著兇器出門嗎?”
“不是,他說他其實是要去試刀的,并不打算殺害春子同學。也就是送春子同學回學校,順帶隨便找個人下手。這簡直太荒謬了。結果在殺害路人之前,就先把自己的同伴給砍了。”
這……確實令人不解。
“他說反正要去平常下手的現場附近,所以回程的時候就順帶砍一下好了。說得可真輕巧。這樣說或許不莊重,但也是有這種事吧。不……”
賀川舉手做出遮擋的動作。
“這太不尋常了。不可能有這種事。絕不該有。不過,我不可能理解路煞在想什么。我不喜歡刀,也很討厭刺刀訓練。”
連剃刀都覺得可怕——賀川摩挲下巴說。
“不過,假設他拿刀出來,是基于他說的那種動機好了,就算把春子同學平安送回學校,身邊還有片倉勢子啊。他打算怎么處置她?說自己還有事,叫她先回去嗎?來到必須帶著刀護身的危險場所,卻叫婦道人家自己一個人回去嗎?還是說我接下來要做見不得人的事,你要當作沒看見?”
“確實太勉強了,不過關于這一點,賀川先生以外的人有什么見解?”
“很簡單啊,他們說宇野應該沒想那么多。事實上宇野就是當著片倉勢子的面行兇的,或許真的什么都沒想……不,這怎么可能?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如果他是這種腦袋空空的家伙,應該早就落網了。他可是攻擊了六個人,其中死了三個人呢。”
“關于這一點……那把兇刀和其他的……”
賀川似乎察覺敦子想問什么,沒等她說完就回答了:
“錯不了,那就是其他路煞事件使用的兇刀。”
關于這部分,賀川斬釘截鐵地斷言。
“根據是什么?”
“刀上驗出血液。刀刃的部分磨過了,但就算從研磨的狀況判斷,也可以看出最近剛砍過東西。然后那個,握的地方叫什么?刀柄嗎?那里不是扎著東西嗎?像布一樣的東西,類似真田編帶的樣式。我是不清楚那叫什么,總之上面驗出之前的被害者的血跡。那是編織的繩帶,光是擦拭表面也沒用,都滲進去了。驗出來的血跡,和這次的被害者不同。驗出三個人的,和之前的被害者的血型相符。”
“也就是說,即使撇開宇野先生是不是兇手不說,那把刀可以確定就是昭和試刀手事件所使用的兇器,是嗎?”
只有刀。
“只有刀是真兇。”賀川說。
“刀……嗎?”
“刀不是人,所以不能說是真兇,可是,被害者的母親不是也說了?刀、刀……”
刀。
刀,刀。
刀……殺人。
“是刀啊。”賀川說完垂下頭去,“啊,抱歉,我太激動了。我身為司法警察官,對警察這個組織寄予全面信賴,也很尊敬上司前輩,也對身為警察官感到自豪,可是奇怪的地方就是奇怪啊。很奇怪,對吧?”
“是……很奇怪。呃,宇野先生的供詞整體來說會顯得不自然嗎?啊,這才是不能告訴我這種一般民眾的事呢。”
“我可以告訴你。”賀川腆著肚子說,“宇野坦承不諱,毫不保留。查證他的說辭,也沒有謊言或掩飾。只是證詞如果有什么矛盾的地方,指出‘這樣不對吧’,他就會立刻修改證詞。我得聲明,警方并沒有誘導他這樣做。怎么說,警方的偵訊不是給人逼供的印象嗎?但我們不會這樣。我們才不做那種非法勾當。倒不如說,他會主動說明。可是怎么講,我聽起來就覺得他在陳述時會考慮警方的立場。我對上司這么說,結果挨罵說哪有什么立場不立場,他講的是事實就好了。說得沒錯。可是就是奇怪啊,太奇怪啦。”
“動機……呃,連環路煞事件那邊的……”
“供詞嗎?他說什么一直盯著刀看,就想要拿來砍個人看看。聽聽這是什么鬼話。要是說路煞就是這樣的,或許是無可反駁啦,可是他是哪個時代的劍術大師嗎?就連說書里面也沒有這種瘋狂的武士角色。再說,什么想要砍個人看看,哪有這種惡鬼似的人——或許是有吧,但我無法理解。”
——鬼嗎?
“我請教個問題,賀川先生,當然我不會說出去,如果不能透露,不用回答也沒關系。就親自訊問的賀川先生的感覺來看,宇野先生……是清白的嗎?”
賀川把嘴巴拉成一字形,接著嘴角垮了下來。
“我不認為他是清白的,殺害片倉春子的應該是宇野。但他是不是路煞事件的兇手,我覺得非常可疑,說到底跟證詞兜不攏。”
“證詞……?”
“有一半的被害者沒死啊。”賀川說。
“第一個被害者左臂被砍傷,像這樣……”
刑警指指自己的手臂。
“報上說是上臂,但其實是這邊,手肘下面的部位。雖然沒被砍斷,但也沒法接回原狀了。”
賀川看起來很不甘心。
“是報紙寫錯了嗎?”
“問題就在這里。也不是寫錯,是解釋的問題。喏,警方在記者會上,是說擦身而過時,手臂遭歹徒砍傷……”
賀川將右手水平揮過去。
“警方是這么說明的,而人都會拿自己當基準來思考,不是嗎?聽的人覺得被害者和加害者身高應該都和自己差不多,所以位置大概是上臂——記者應該是這樣解釋了。”
或許是這樣。
“實際上人有高有矮,被砍的位置更……怎么說,更下面一點。被害者說對方直沖而來,擦身而過的瞬間被砍,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
“沒看到長相嗎?”
“當時天色很暗嘛。而且都什么年代了,怎么也料不到會遇到拿刀砍人的瘋子。被害者是三十二歲的烤番薯小販。善良的烤番薯小販。他叫賣烤番薯直到深夜,應該是受涼了,想要撒個尿,就放下攤子,走進小巷,雖然不值得贊許,不過也沒公廁好解決嘛。他隨地小便完正要往回走,結果就遇襲了。聽著,被害者可不是攘夷派的不法浪士,只是個賣烤番薯的。他應該沒想到是挨刀了,所以整個人陷入錯亂,什么都不記得了……”
第二名被害者是五十二歲的公司董事,賀川說:
“同樣是報紙寫錯了。被砍斷左胳膊的是烤番薯的小販,但這個人不是。實際上是從右胸下側到側腹部被砍。”
是這里——賀川說,舉起右手,用左手指著自己的腋下一帶。
“這部位也是,如果不是像這樣擺出高呼萬歲的姿勢,很難砍到,會被上臂擋到。所以了,記者可能以為是連手一起砍斷了吧。不過他的傷勢最輕。”
“傷勢很輕嗎?”
挨刀的部位確實有些奇妙。
“那他的手呢?”
“手平安無事。這個人說是公司董事,其實是搞土木建筑出身的,以前是鷹架工人,所以是個很健壯的老爺子,膽子也很大。雖然被砍,但剛強地想要抓住歹徒,可惜歹徒手腳很快,讓他給跑了。因為老爺子以為只是普通的強盜。他好像只顧護住皮包了,像這樣……”
賀川做出用右手抓東西的動作。
“喏,想要抓住對方,卻抓了個空,歹徒從腋下溜走了。”
“歹徒是蹲著的嗎?”
“對,老爺子也說歹徒應該是蹲著的。不過第一個人的時候,歹徒是迎面跑來,砍人后跑掉。但這次不一樣,是從暗處忽然冒出來,揮刀一砍,然后溜走。老爺子想要追,但血流如注,所以大聲呼救,有路人聽見,約十分鐘后警察就趕來了。傷勢不重,救治得也快,所以保住了一命。遇到這種倒霉事,實在不能說幸運,但保住一命,真的是不幸中的大幸。”
賀川閉上眼睛。這是一個善良的男人。
“然后,現場旁邊據說是歹徒原本潛伏的樹叢,確實有人待過的痕跡,可是……”
那樹叢很矮,賀川說:
“第三個是十八歲的工人。這也一樣,報紙說傷在左側腹,但完全是錯誤信息,實際上是右胸,從比第二個人更上面的位置斜砍下來。這個人被砍之后立刻前傾倒地,但意識清楚,倒地前回頭看到了逃走的歹徒背影。他說歹徒……”
個子矮小,賀川說。
“個子矮小?”
“宇野身高六尺。有六尺之高,一點都不算矮小吧。要說矮小,再怎么高也是我這種體格。我小的時候,綽號就叫‘小不點川’,是小不點哦。實際上,我在第二起案子的現場樹叢里蹲下來過,勉強可以藏身。可是,部下里有個高大的家伙,他就躲不進去了。就算把頭縮起來,肩膀以上還是會露出來。當然,案發當時一片漆黑,要說無所謂,或許是無所謂,反正都看不見。但躲的人不知道對方看不看得到,敢這樣半吊子地隨便躲嗎?”
不敢,絕對不敢,賀川說。
敦子什么都沒問,但這名矮小的刑警似乎打算一吐為快。
“第二名被害者,土木建筑商老爺子也是個大塊頭。一開始他在醫院躺著,所以沒發現,站起來一看,虎背熊腰的,我都得抬頭仰望了,因為我是個小不點嘛。然后我就想了,如果我是歹徒,就算不彎身,只要頭一縮,就能從老爺子的腋下鉆出去……”
“也就是說,歹徒個子很矮嗎?”
賀川霎時間沉默了。
是沒有把握嗎?不,即使有把握,也無法斷言嗎?
“然后——”
賀川沒有回答問題,繼續說下去。
“回到前面,第一個被害者烤番薯小販的手。如果我像這樣拿著刀,擦身而過的時候砍下去……”
賀川做出架刀的動作。
“因為是擦身而過的時候砍,所以刀是打橫的,砍到的位置剛好就在手肘這邊。傷口幾乎是水平的,所以應該就是像這樣砍的。不過實際的傷口還要更下面一點,在手肘下面,由此可見,砍人的家伙比我還要矮吧?我看看……大概就跟姑娘差不多高吧。相當矮小。我自己雖然是小不點,但比我更矮的男人多得是。所以我一直認為兇手一定是個小矮子。”
賀川站了起來。
“看,如果比我還矮,以男人來說,就是小矮子了吧。目擊證詞也是,雖然每個人都各講各的,有的是誤會,也有看錯的,應該也有瞎扯的,不過大概七成左右,都說是個矮小的男人。說看到一個小矮子拿著刀跑掉……”
之前賀川說市民提供的消息不容忽視,就是指這一點吧。
確實兩相矛盾。
“而宇野先生……個子很高?”
“算高吧。戰后的年輕人一下子抽高了。”
賀川自己也還不到三十,敦子覺得他還在年輕人的范圍內。
“像我,如果個子再矮一點,搞不好就在征兵檢查的時候被歸到丙種了。現在的年輕人應該全都是甲種吧。哎,不會被征兵,或許才是幸福的。”
賀川清了清喉嚨,再次坐了下來。
“里面也有些線報說是大漢。因為試刀手這種怪綽號流傳開來,很多人都認為兇手定是一副窮浪人打扮,警方接到發現歹徒的報案,跑去一看,結果卻是東西屋(1)。”
刑警做出敲鼓的動作。
“是因為名號叫試刀手,年代感十足吧。也有人以為就像新選組、天誅組那樣的,目擊這類人影的人也不少。噢,如果我是歹徒,才不會穿和服行兇哩,那太難跑了。”
敦子想起了哥哥。
哥哥總是一身和服。
“所以了,我說警方因為收到的情報而陷入混亂,就是這個意思。被害者的傷勢和證詞,與嫌犯的條件并不一定吻合。我認為這是個很大的問題,但也有些目擊證詞符合嫌犯的外貌。當然,也收到不少和被害者說法相近的情報。”
“警方的見解是什么?”
“警方認為身材高矮是主觀問題。說看在高個子眼里,每個人都是小不點;在小矮子眼中,每個人都像巨人。或許是這樣啦……”
賀川擺出有些懶散的態度,但很快又恢復嚴肅。
“但我自己雖然是個小不點,也還分得出中等身材和高個兒,也不會覺得走在路上的人每個都是大塊頭,對吧?”
“這一點我認同。”
“就是說吧?逮到嫌犯,也有目擊情報來佐證,這樣很好,沒有任何問題。但相對地,也有和這些南轅北轍的目擊證詞。我覺得直接把這些排除似乎不太對。嗯,也是有不少像是把東西屋看錯這類必須剔除的情報,沒辦法要求所有的說法能都整合起來。但為了把宇野移交檢方,連被害者的證詞和現場狀況都抹掉,不會過于取巧了嗎?”
“這一點我也同意……但賀川先生自己是什么看法?”
“我不知道。”
賀川聲音微弱地說完,萎靡下去。
“我實在不知道啊。但我身為公仆,無法原諒這一連串命案的兇手。假設——只是假設哦,有那么一絲宇野不是真兇的可能性,不把這些疑慮徹底厘清,我就無法安心。一想到萬一抓錯人的話……”
“擔心會造成冤案?”
“不,負責審判的是法院。檢察單位也是會做事的。這是由人來審判一個人,過程很謹慎的。即使我們弄錯了,檢方和法院還是有機會訂正過來。不過,也不是說第一線的我們就可以隨便弄錯。我們警方的偵辦絕對不能草率。聽著,撇開抓錯人、冤案那些問題不談,萬一真兇另有其人,那家伙現在仍然逍遙法外啊。我擔心的就是這一點。”
賀川說,嘴唇抿到都擠出皺紋來了。
“第四個以后的被害者全都喪命了呢,知道嗎?這不是強盜或傷害,而是無、無差別連環殺人事件啊!”
賀川就像要平息激動,面龐顫抖,接著轉換心情似的接下去說:
“失態了。然后,第四個被害者是女的,那叫袈裟斬嗎?被一刀砍死了。被害者是在戰爭中失去丈夫的四十歲寡婦,帶著兩個孩子,做家庭手工過日子。她把貼好的袋子送去交貨,在回程遇劫。遺憾的是,當時幾乎沒有人路過,所以發現得太晚,送醫的時候還有呼吸,但沒多久就因為出血過多斷氣了。兩個孩子趴在遺體上大哭的模樣實在太可憐了,我好不容易才忍住沒讓眼淚掉下來。那真的是惡鬼的行徑。”
賀川似乎有些紅了眼眶。
“第五個被害者是二十歲的縫紉女工,回家參加法事,回縫制工廠宿舍的路上慘遭殺害。”
“她是……一個人嗎?”
“一個人。不過當時巡夜的就在附近,聽到慘叫聲跑過去一看,嚇得腿都軟了,大喊‘試刀手!試刀手出現了……!’。現在到底是什么年代啊?報紙怎么不取個像樣點的稱呼?……總之,巡警也立刻趕到現場,但已經遲了。”
人在送醫的路上就斷氣了——賀川遺憾地說。
“幾個被害者之間有沒有關系……?”
“沒有沒有。”賀川揮揮手,“警方徹底調查過了,找不到任何關系或共通點。第六個被害者是附近澡堂燒水的,六十二歲。澡堂打烊后,他去喝了一杯,好像正在散步醒酒。一樣是袈裟斬,連肋骨都砍斷了,似乎是當場斃命。這邊是直到早上才發現尸體。喏,你有什么看法?”
“愈砍愈順手了。”
“哈!”
賀川瞪大眼睛,有點像爬行動物。
“原來如此,我倒是沒想到……”
“一開始是沖上前來,助跑砍人……所以一定就像賀川先生剛才示范的動作吧。但人是有手的,所以砍到了手,沒砍到身體。所以下一次先躲起來,跳到身前砍。但傷口依然很淺,所以和對象的距離應該還是太遠。就像斜斜地掃過去一樣吧,這樣砍不到多少。”
“像這樣,是吧?”賀川做出砍人的動作。
“對。第三人從更上面一點往下砍。應該是想到可以利用刀本身的重量,不過距離應該還是不夠近,沒能造成致命傷。”
“確實如此呢。”
“到了第四人,總算像這樣,踩進適當的距離內,舉刀揮砍,摸索出這樣的形式。”
“原來如此,你說的是。”
賀川交抱起手臂。
“我原本猜想這是在掂量被害者的身高。第一個隨機挑中的烤番薯小販被砍傷了手臂,所以歹徒猜想如果再高上一些,對方舉手的時候就可以砍到側腹部。可是如果不是擦身而過的時候砍,就沒有意義了。只是淺淺地砍傷胸部和腹部不夠,于是歹徒想到如果從上往下砍的話,對象矮一點比較好,所以接下來挑了矮一點的人攻擊,但還是不成,所以又挑了更矮的下手。兩個女人和燒水的老頭子都很矮小。老頭子如果挺直身子應該也不算矮,但他彎腰駝背的,挺不直,個頭比我還要矮。”
“這應該也是考慮之一吧。”敦子說,“不管怎么樣,歹徒都在不停試刀。”
“反復實驗、學習,精益求精。也就是說……”
“是個門外漢。”賀川說,“嗯,這年頭幾乎沒有人會拿日本刀砍人,從這種意義來說,每個人都是門外漢吧。刺刀這東西也只是拿來敲打,不管是軍刀還是官員的佩劍,幾乎都只是裝飾品。學武術的人是會拿來砍東西。我們以前也被逼著學劍道,但也只是揮揮竹刀而已。不過新年期間,劍道老師會砍些什么表演給我們看。一刀兩斷這樣。因此如果是練過劍術的人,不可能砍得這么蹩腳。兇手是沒有碰過刀的人。”
“那宇野先生呢?”
“宇野……熟悉刀劍。”
“是指通過片倉同學家里開的店嗎?”
“對,他在片倉刀劍鋪好像也做了一年左右的學徒。也不是領固定薪水,嗯,可以說是類似食客的身份吧。他好像不覺得自己是在那里上班。片倉家只有女人,他就像是保鏢吧。那樣的話,這保鏢未免太可怕了……問題是這之前。”
“報上說他以前是車床工。”
“對,他是車床工,但也不是正式員工,類似見習生。問他在哪里工作時,宇野想了一下,說了那家工廠的名字。簡而言之,他有正式工作,或是有固定上下班的地方,就只有那里而已。宇野是日本刀磨刀師的弟子。”
“磨刀師……?”
“對。宇野是戰爭孤兒,原本過著像流浪兒童般的生活,被磨刀師收留,十二歲的時候拜師入門,修行了五年,直到十七歲,在十七歲時被逐出師門。被逐出師門的理由不清楚,好像也不是因為素行不良。證據就是,雖然他被逐出師門,卻也沒地方可去,就繼續住在師傅家里,后來師傅的熟人介紹工廠工作,他就從師傅家去工廠上班。”
“明明……都被逐出師門了?”
“對。如果是素行不良,應該會把他趕出去吧。都十七歲了,要去哪里工作都成。磨刀師都把他拉扯到這么大了,沒義務再繼續照顧他,卻也沒把他趕出去,這個嘛,應該是本事太差勁,沒有成才的指望吧,這一點不清楚。不過如果是品行有問題的話,一般都會在逐出師門的同時趕出家門吧。”
“他們沒有血緣關系吧?”
“是完全無關的人。所以我猜想,宇野這個人怎么說,雖然老實,但做事不得要領吧。他雖然進了工廠,但也不擅長操作機器,工作也遲遲學不會,都待那么久了,卻一點都派不上用場。車床這工作對手腳不靈活的人來說非常危險,所以就愈來愈少去了,慢慢地也就不去了吧。因為還沒有正式雇用,所以宇野本人也沒有被開除的感覺。”
美由紀說可能沒有正式辭職,看來正確地說,是沒有被正式雇用。
“聽說片倉同學家是那名磨刀師的客戶。說客戶好像也有點不當,怎么說,兩邊有生意往來。因為是刀劍鋪和磨刀師嘛。所以彼此也認識吧。好像是片倉勢子主動對宇野說,如果你沒事的話,就來店里幫忙。”
即使和劍術無關,際遇也和日本刀緣分不淺。
“然后宇野趁這個機會,離開磨刀師的家,在下谷租了公寓,開始獨立生活。但他好像幾乎都待在刀劍鋪里。總之就是這樣,雖然他做事不得要領,人也笨拙,但應該很熟悉刀劍類……”
“就算熟悉刀劍,和劍術也是兩回事吧?就像制作樂器的師傅雖然熟悉樂器,卻不一定就是演奏高手。再說,即使精通劍道,砍練習用的靶子和真人,應該也完全不同。所以這實在……”
研磨。
磨刀。
“怎么了?”賀川問。
——對了。
“刀如果拿來砍人什么的,就會損傷,對吧?”
“對……應該吧。電影什么的都一個接著一個砍,但其實沒辦法砍那么多個。刀會磨損,像刺刀,一下子就會折彎了。就算是高級日本刀,是啊,事實上頂多只能砍個兩三人吧。”
“應該就是這樣,不過砍人之后如果不保養……就會嚴重磨損吧?”
“噢,可是片倉家是刀劍鋪啊。保養刀劍是他們的看家本領吧?會用那種看起來像掏耳棒絨球的東西輕彈刀身。”
“不是的。”敦子說,“兇器不是磨過嗎?您剛才這樣說,對吧?兇案在四個月之間發生過六起。這段時間如果什么都不做,刀就會鈍掉。而且我也聽說過人體的油脂會腐蝕鋼鐵。如果兇手刀法笨拙,刀應該也會磨損。刀一定打磨過。那……到底是誰磨的,宇野先生嗎?”
“啊……”
賀川張大了嘴巴。
“呃,是誰呢?就算宇野有磨刀的技術,也需要工具。需要磨刀石那些呢。應該沒辦法用一般家庭磨菜刀的磨刀石。刀劍鋪有那種工具嗎?感覺好像會有。不,片倉刀劍鋪都把刀送去給人磨,所以沒有嗎?不不不,可是宇野都被逐出師門了,他的磨刀技術應該很差勁……咦?”
“如果送去給人磨刀,磨刀師應該看得出那刀砍過什么吧?這表示磨刀師一直保密不說,對吧?更進一步說,委托磨刀師的人就是兇手,或是認識兇手的人……不會是這樣嗎?”
“那樣的話……”
“兇手果然是宇野嗎?”賀川抱住了頭,“不,就是宇野。可是……不,那個磨刀師……”
賀川打開記事本。
“大垣喜一郎嗎?那個老爺子……包庇宇野,替他保密嗎?是這樣嗎?”
“大垣喜一郎就是那位磨刀師嗎?他住在哪里?”
“這附近。我們只是去查證宇野的證詞,沒有詳細多談……是啊,那刀研磨過嘛。原來如此,就是嘛。”
賀川翻頁。
“不,一切都符合宇野的供詞,而且他也已經招供了……可是……”
手停住了。
“鬼刀。”
“什么?”敦子反問。
“渴望人血的鬼刀……鬼嗎……?”
賀川說完,就此沉默。
(1) 東西屋,化裝廣告員,專職為商店開張、商品發售、電影戲劇演出等做宣傳的街頭藝人。為引人注目,東西屋一般都化裝后沿街吹打樂器。——譯者注,全書下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