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林銘在病院食堂找到溫初簡，討到了《具名信》實體書，極不習慣地借助燈光通讀了全本。

由于作品質量確實不佳，新奇感淡了很多。

也很正常，除非服務器集群的預算非常充足，數字生命的能力比起其主人生前肯定遠遜之。

但是，光染為什么會被上傳（或者是主動將自己上傳）？上傳后的代碼，如今在哪里有備份？

思想盒，是林銘行業里的術語，本體只是一枚指甲蓋大小的芯片。

借助智能上載終端，它可以存儲一切有意識的生物在死亡前一個瞬間的思想。之后，讓思想盒接通特定型號的量子計算機，分配一定的運行空間，這個思想盒中的意識就能自然而然地推演出無數個版本，就像它在虛擬世界中繼續存活一樣。

這一項技術曾經在人的身上應用過一段時間，但是在林銘大學畢業的前一年被研究院嚴禁。上載智能專業也是那一年被取締，已經讀到大二的學生被強制換了專業。當時林銘讀到大三，趕在研究院禁令生效之前，匆忙接入上載智能的集群做了一次實驗，留下了嚴重的后遺癥。

林銘的公司的業務，是該上載智能技術目前被允許的僅有的落地場景：為寵物制作思想盒，并提供能演化其思想的云服務。客戶群體主要是養寵物的富人，實施對象包括但不限于狗、貓、鸚鵡、蛇、老虎、大象（林銘還接過大熊貓的單子）。

這樣，死去的寵物的思想盒接入云端，就會和生前一樣，繼續陪伴它們的主人了。

——直到它們的主人不再為它們在云端續費。

如果能得到光燃的代碼……

林銘按捺不住調查光燃的心，抬頭看到同寢的馮塔爾還沒睡，產生了一些危險的想法。

“塔哥，你了解數字生命嗎？”

塔哥嗯了一聲：“這是可以聊的嗎？”從床上坐起身來，躍躍欲試。

“我想調查一個數字生命，需要一些技術支持，主要是硬件方面……”

“我就說兄弟是做大事的人，硬件的渠道就交給我了，要多大的集群？”塔哥拍著胸脯道。

“行家啊。”林銘納頭便拜。

……

夜晚，馮塔爾使用閱讀器刷當天的沙雕新聞。

【J節點城一男子幻想自己是治安員，被送入JX副節點城精神病院】

馮塔爾：J節點城住本地精神病院還需要本地戶口？

【S節點城一女子在街上偷路人餃子，自稱是在夢游】

馮塔爾：治安員不收治一下？奧里西斯歡迎她。

喜提賬號被禁言一天。

好了，今天的沖塔任務完成了。

等林銘呼吸平穩，馮塔爾俯身湊了過來。

很遠的城市上空，飛行器和燈塔發出的細微而混亂的光線在這個與世隔絕的精神病院病房的墻壁上流動。

夜間巡視和重新掃描S節點城的龐然大物低沉著聲音從上空緩緩飛過，城郊網格密密麻麻的傳感器以微弱的信號給予致敬。飛艇低沉的引擎聲就像這個死板的城市的底噪。

馮塔爾就像一個照看孩子的父親，臉上光影斑駁，看不出什么情緒。

時間過了約莫一分鐘，林銘的身體毫無征兆地開始無規則地抖動。一條條暗影均勻流過猙獰的表情，喉嚨發出陣陣嘶鳴。似乎是一頭巨獸想要掙扎著起來，又被無形的力量強行束縛在原地。

幾天前，馮塔爾第一次看到這個表情的時候，還想拍張照發朋友圈嘲笑一番。

不過，記憶中的一個小小的身影和此刻的林銘重合，馮塔爾笑不出來了。

他想起來曾在元宇宙中看到的絕景。

“不理解。”

自認為自己的大腦已經被強化到了人類的極限，還是無法理解。

藍貓伸出舌頭，一遍遍舔過林銘的臉龐，爪子虛扶著林銘的頭發。

“嗯？”

馮塔爾看著林銘枕頭另一側的虛空，露出疑惑的表情。

……

第二天。

馮塔爾從床鋪上坐了起來，習慣性地打量起這一次“重新”入院后，分配到的雙人間病房。

從二十六年前第一次入院以來，他已經數不太清自己這是第幾次重新入院了，每次時間不等，短則三個月，長則三年。有時候是“痊愈”了被送出去，有時候則是直接逃出去。

奧里西斯精神病院：馮塔爾結束一段冒險生活后固定的憩息之地。

病房的長寬分別為十米和六米，比較長的兩面墻的入門處，緊貼著兩張潔白的單人床，保潔機器人會前來收走舊的床鋪，鋪上新的，每周兩次。經過床鋪再往里走，是兩個精神病院特供的虛境漫游倉，為了能配得上高昂的住院費，院里提供的虛境漫游倉能接入聯邦絕大多數虛境。

比較短的那面墻，一邊靠著一張桌子，兩張椅子擺在桌子下，桌子上掛著一幅畫，以黑色為底色，分為上下兩層，兩層之間勾勒出奧里西斯精神病院的輪廓。在上層，像是有一道紅褐色的傷疤，漂浮在空中。有時候，馮塔爾會盡量不去看這幅畫。

另一邊則是一扇門，門內是每個病房都會有的洗漱間。走進洗漱間，正對面是一扇窗戶。他雙手朝著兩邊揮舞，窗簾上方的木環聽話地一個個向兩邊滑過去。馮塔爾對這些木環的運動軌跡做過編程，在確定不會撕碎窗簾的前提下，木環相對于彼此之間的速度和位置，能決定窗簾會如何起舞。這是馮塔爾閑來無事之時對精神病院的些微調劑。

木環移動向兩邊，窗簾被拉開。

“你醒這么早。”

背后傳來林銘的聲音。

……

極客元宇宙。

“極客元宇宙的通用貨幣其實分為兩種，一明一暗，”馮塔爾說道，“明面上的A是可以從天工虛境中兌換的，跨過來就行了。暗中的B不行，只能找總控意志接賞金任務。A是實名交易的，B是匿名交易的，所以B的用途更大一些。”

馮塔爾頓了頓：“好消息是，B我有的是，花不完，根本花不完。”

林銘一時分不清馮塔爾到底有沒有匿名交易的通證，不過他看得出來，馮塔爾在極客元宇宙仿佛是一個劍客。

在極客世界里做劍客。非常……罕見。與周邊的環境格格不入。

“塔哥，我忍了很久了，還是不禁想問，你這個扮相是？”

“修道之人，不明顯嗎？”馮塔爾正了正衣冠。“你一直盯著我看。你有沒有聽我說話。”

“有有有。”

“嗯，我的B反正花不完，就算送給你了。”

“還得是塔哥，仗義。不過這把劍打劫真的這么好使嗎？”

赫爾墨斯元宇宙中，到處都是書店，或者偽裝成咖啡廳和游戲廳的書店。

而極客元宇宙則更像現實世界的CBD，處處高樓大廈，奇形怪狀的飛行器穿梭在樓宇之間，一看就是打工人的世界。

曾幾何時，林銘也應聘過極客元宇宙中的崗位。這里的崗位有三大特點：專業，體面，線上辦公。奈何這些公司看到上載智能專業學生的簡歷，就像看到瘟神一樣，林銘碰了一鼻子灰，才無奈接受了寵物思想盒業務員的工作，每天抱著智能上載終端，跑東跑西，錢也沒有，對象也沒有，人還累瘦了一大圈。

林銘在極客元宇宙中的形象還保持在求職的大學生的模樣。有一些年頭沒登錄了。

林銘伸手喚出世界地圖，確定自己的位置：“我們要去的地方叫什么？”

“你在公共地圖上肯定搜不到，跟我走吧。”

不過也沒走幾步，馮塔爾停留在一塊廣告牌前。

——卦卦：最先進的易經理法系統和承諾-見證方案隨機數，為您的尚未發布的應用占卜銷量，預測吉兇。

——好卦公司榮譽出品。

——點擊購買卦幣。

“現在大廠們都信這一套？”林銘嘖嘖稱奇。

“是個產品經理都信，老火了。你仔細看一下‘承諾’后面的那個連接符，右上角有一個黑色的點。快速點擊三次這個點，就可以傳送到目的地了。”

“還有這種操作。極客元宇宙的總控允許這個規則嗎？”

“總有一萬種方法繞過規則，元宇宙從來不是死板的地方。走吧。”

世界扭曲，坐標轉移，步行街的盡頭矗立著一座交易大廳。白色內外墻，與街道相連的灰色地板，正門處兩根立柱，搭配大門后呈現出101字樣。大門內部的場景被恰好的濃霧籠罩，看不到里面的情況，門口站著一個黑黢黢的保安。

黑黢黢的保安看到馮塔爾，面色更黑了。

“馮博士，這里可不歡迎你。”

保安撇過頭看到林銘：“不歡迎你們。”

“你再板著臉，我讓老徐扣你工資。”

保安的臉龐多云轉晴，把警棍藏了起來：“您病好了？里面請。”

“老徐是誰？”林銘偷偷問。

馮塔爾看保安走遠，神秘道：“前女友。早不聯系了。”

大廳數十個復制粘貼的辦事窗口，很符合元宇宙里空間不計成本的特征。

只有一個亮著燈，也根本沒有人排隊。

“預約了嗎？”

“你再看看我是誰。”

“坐，當自己家一樣就好，那邊還有凳子。”

“我兄弟，租一個A卡集群，跑數字生命，”塔哥開門見山，“送一次思想爬蟲不過分吧。”

業務員看不清五官，扶了扶眼鏡：“怎么不過分，你知道現在爬蟲跑一次要花多少錢嗎？”

林銘補充道：“是個作家，幾年前還有作品，應該好回溯。”

“行，工單填一下，然后選一下智能合約。制式的合約代碼只收個手續費，非制式的要適配我們的接口規范，還要過一下形式化驗證，那是另外的價錢。”

極客元宇宙中提供服務的廠商，核心競爭力之一就是辦事利索，幾乎不拖泥帶水，沒有那種虛與委蛇的氛圍。如果一個公司在這里玩套路，很快就會喪失生存空間。

他們也會假設客戶已經了解所有的技術術語，從來不加以解釋，比如元宇宙中使用場景非常廣泛的智能合約。

在現實世界中，往往要通過合同來約定甲方和乙方各自的責任和義務，例如勞動合同、房屋租賃合同。

而在包括極客元宇宙之內的所有元宇宙，都會選擇直接使用代碼來約定雙方的責任和義務。這一部分代碼被稱之為智能合約，簡稱合約。

智能合約是二十世紀末被提出的技術，到了二十一世紀初開始被小規模使用。到了二十三世紀，隨著元宇宙如雨后春筍般出現，取代了古老的互聯網后，再配合元宇宙總控意志，智能合約變得真正實用起來，融入了元宇宙的所有居民。

雙方簽訂了智能合約后，在未來，如果任何一方違反了合同中的規定，另一方可以將這一事實提交給該元宇宙的總控意志，總控意志會按照合約代碼中的邏輯，對甲乙雙方完成財產、權限等方面的重新分配。

比如這次，林銘準備購買“好卦”公司的數字生命演算服務。雙方先簽訂一份智能合約。如果林銘未來并沒有真的使用數字生命演算服務，“好卦”公司就無法要求極客元宇宙的總控意志直接扣除林銘的賬戶余額。而林銘一旦使用了相關的服務，產生了費用，自然也無法拒絕支付該筆費用。如果余額不足，林銘就會被暫時禁止登錄極客元宇宙，個人信息也會被上傳到天工虛境的“老賴”黑名單上，從而，在天工虛境的其他元宇宙的行動也會受到影響。

總之，如前所述，元宇宙的總控意志在這個智能合約的存續過程中，承擔著現實世界中類似于中介、法院的角色。

而究竟如何裁定，都在智能合約的代碼中寫得一清二楚。

反之，如果代碼沒有告訴元宇宙的總控意志如何處理，那么總控意志就什么也不會做。

林銘選擇了制式的合約代碼，完善了一下贈送條款：思想爬蟲服務一次。

不過思想爬蟲是研究院明令禁止的，哪怕“好卦”違約，林銘也得不到元宇宙總控意志的支持。

“光燃，作家，預約了明天開始執行爬蟲程序，找到數字生命代碼為止，不過時長最多一個月。”

“明白。一個月也找不到，大概率永遠也找不到了。”

業務員飛速在鍵盤上錄入信息，最后丟給林銘一團黃色的光球。

在元宇宙中，信息可以以任何實體的形式呈現。極客元宇宙采用的是光球這種簡約的形式。

林銘接到光球，將信息解壓，瀏覽，確認無誤后，將手掌伸進光球的中央。光球變成了藍色，消失在了空中。

智能合約締結完成。

“走，我帶你去別的好玩的黑店逛逛。”馮塔爾說道。

……

第二天，奧西里斯文學社日常集結，林銘推門而入，宣布已經開始在其他元宇宙中搜尋光燃的數字生命代碼了，眾人都很歡欣。

“還是多虧你是做技術的。不然光靠我們這些書呆子，真的很難有路子去調查光燃的數字生命。”溫初簡拍著手說道。

王阿茶點了點頭：“你來之前，溫總托了很多人打聽光燃的消息，最后也只得到前天分享會上的那一點。”

郊狼則沒有表達什么。他更熱愛詩歌，本來也不是光染或光燃的忠實讀者。

“其他人呢？”

“都去聽話劇了。”

文學社日常活動的地方很像一個研究室，有三面墻都打成了柜子，可能曾經是擺放實驗器具和檔案的地方，如今擺滿了實體書。哪怕在元宇宙中已經可以為所欲為了，現實中依然不乏喜歡紙質書的人。這種復古的愛好，在特別以高新科技聞名的S節點城，非常稀有。

“如果光燃確定就是光染，他的思想可以滿負荷運行，肯定會對赫爾墨斯造成轟動的。”王阿茶期待道。“總控意志給我們一大筆獎勵也說不定。”

郊狼長發一甩：“你傻吧，光燃的作品進得了赫爾墨斯？”

“我就不能出來讀？你好像不太懂生命的可貴。”王阿茶從屁股下面抽出坐墊，糊向郊狼的頭。

溫初簡：“也不好說，畢竟數字生命不是一般的機器智能，總控意志會鑒別成普通人類的作品也說不定。是吧。”說著，把頭轉向林銘。

林銘點了點頭表示肯定：“獨立的數字生命確實與人類本身無異了，這也是上載智能技術一成形就遭到抵制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