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節點城，奧西里斯精神病院。

就是林銘目前居住的地方。

該醫院前身是一個很有影響力的義肢副作用研究所，占地面積大到離譜，坐落于S節點城西郊的若干片大型電子工業園中間，顯得遺世而獨立。

轉折發生在大約一百年前。

據坊間傳聞，當時，該研究所的半數研究員，都被一種詭異的病毒感染。被感染了精神病毒的研究員，聯合起來，有計劃、有預謀地讓另外半數研究員在某一個加班的周六的上午慘死在了園區內。

另一種說法是當時研究所所長接觸到了某種秘辛，決定不讓這個秘密流傳出去，于是用等離子炮轟殺了一半周六來加班的人（沒有加班的人則幸免于難），包括所長本人。

林銘認為這兩種說法都不可信：前者未指明該病毒是生物病毒還是賽博病毒，顯得更像是隨意杜撰，而拒絕相信后者這是源于林銘對周末加班的打工仔的惻隱之心，認為他們不該承受此等命運。

總之，一百年過去了，這里在S城子網的建議下，逐漸成為了遠近聞名的賽博精神病的收容所，零差評，有幸出院的人都說好。

林銘身著病號服，無精打采。

面前是一名醫生，微胖，禿頂，但是紋了一嘴絡腮胡。

頗有一種炸裂性的審美。

“只要你活得夠久，你總會遇到屬于你自己的貓。它會在你碰觸到它的時候抬起頭來，平和地跟你打一聲招呼，告訴你，它知道你正試圖走入它的世界……”

林銘努力讓自己的語調顯得正常，同時不去看醫生頭頂那只陰魂不散的藍貓。

藍貓。只有我自己能看見的藍貓。

還是能和自己對話的藍貓。

它好像現在很得意？

“好了好了，不要說了。您確實喜歡貓，林銘先生。”醫生感覺有些頭大。

藍貓表情有點好笑地閱讀醫生手上的閱讀器，眼球滴溜溜轉動。

病歷卡：

林銘，男，26歲，自稱可以隨時看到一只貓。該貓為藍貓，癡肥（劃掉），穩重，酷愛舔爪，常邀請林銘撫摸其肚皮，又總在即將摸到肚皮的時候消失不見。

初步確診為輕度賽博精神病，建議精神病院收治。

附加信息：

55屆上載智能本科畢業生（中度危險）；赫爾墨斯文學協會成員（高度危險），近期在赫爾墨斯元宇宙聲名鵲起（極度危險；原因調查中）。

醫生在閱讀器上寫了幾筆，摸了一把腦袋；藍貓慌忙跳了起來，遁入空氣。

“林銘先生，我們現在相信，”醫生鄭重道，“是長期數字生命相關的工作，令您生理上產生了幻覺。也或許是您被植入了我們無法理解的義肢，導致了一些視覺異常。這種事情在黑市很常見。順便問一句，您家族有沒有精神病史？”

“應該沒有。”其實林銘對自己的家族沒有半點印象。

“那就恭喜您勇奪第一了，感覺怎么樣？”

“……我什么時候能出去。已經五天了。你們不是什么也沒查出來？”

“恐怕還不行，我們首先要保證您的無害性，先生。”

“可是我要回去工作。”

“恐怕您需要重新找工作了，”醫生不好意思地撓了一下頭，好像是自己做錯了什么事。

“子網幫您辭掉了這一份工作，就在今天早上。它認為您的精神狀態暫時不適合與人接觸。”

天塌了。

“子網連這種小事也會管嗎？”林銘嘴巴有些發干，緊了緊喉嚨，“我們納的稅都在這種雞毛蒜皮的事情上浪費算力？”

“恐怕是子網意識到了某種風險。這個決策是子網主動執行的，我們都無法改變子網的意志。這也是我們認為需要更加謹慎的原因。請您繼續配合治療。

“本次問診結束了，回見。”

林銘正要打破沙鍋問到底，醫生卻諱莫如深，不愿意多談，結束了這次問診。

不過。

既然這個決定出自子網，林銘也沒什么好抗爭的。

子網就是這座城市唯一的管理者，是一個持續進化了一百多年的機器智能。

其本身模型是由同為機器智能的主網構建的，而主網由一群幾乎脫離世俗的研究院中的學者維護。

諸如主網和子網這一類機器智能存在的合理性和基礎架構，早已是這個時代的公民的必修課，林銘想不出什么不擁護的理由。無論是從公共傳染病的防范，還是公民整體素質的提升上，子網都必然以大局為重，從細枝末節出發進行調整。它有這個義務，也有這個能力。

因此，如果自己被收治是子網做出的決定，那應當是存在諸多林銘和醫生都不甚了解的狀況。

離開問診室之前，林銘凝視了一會鏡子。

鏡子外的貓在打滾，鏡子里的貓在睡覺。

林銘現在有兩只貓。

……

從問診室到病房，要經過兩部電梯、一片花園和一條長長的拱形走廊。

出于經濟的考量，花園里的花花草草都是由仿真材料制作。

不過，若非親自上手掰斷幾支的話，是分辨不出來的。

好處是一年四季都能保持枝繁茂盛。如果欣賞花朵的（病）人樂意，還可以自己接入局部網絡，調整花草的顏色，便于讓這一路的風景更禁得起自身審美情趣的打磨（不必管他人死活）。

對花朵的顏色變化持不同意見的是林銘現在的室友，馮塔爾，人送外號塔哥，看外貌大約三四十歲。

塔哥是由于被網絡偵查員（一種主網特殊許可的網絡木馬）發現其在黑市改裝了大腦，從而被收治入院，如無特殊情況，終生不能出院的那種。

根據林銘這幾天的接觸得知，塔哥有兩大主要愛好：沖塔，閱讀開源代碼。

塔哥自稱軟件博物學家，通曉從二十一世紀以來所有軟件的架構和實現；不過在林銘不無質疑的三連問之下，塔哥將自己精通的范圍縮短到了二十一世紀到二十三世紀之間，而往后的軟件架構只能做到非常有限的了解。

這些軟件，已經都是機器智能的產物了，其復雜度與真實碼農成群結隊肝出來的小作品不可同日而語。

不過由于被改造后的大腦極為活躍，塔哥曾執著于打聽和查找每一朵假花假草的八字，認為應當按照其大運、流年、流月、甚至流日、流時，來為這些仿真的“生命”修改外形。而鑒于目前人類笨拙的科技僅能隨意定制其顏色，塔哥結合易經理法，靜心研制了一個包含了六十四種顏色的調色盤，還根據不知道從哪里查來的人類平均審美情趣的變化，截至目前又完成了調色盤的十二種嬗變。

可惜這個調色盤和塔哥發表在網絡上的大部分言論遭受了同樣的命運：不能說無人問津，只能說受到了激烈的抵制。

這個走廊是精神病人們白天活動的地方。

“我最近老夢見一群治安員在打魁地奇。”

“魁地奇是什么？你好像昨天說過了。”

“啊是嗎？昨天醫生給我開了藥。我明天就吃。”

“為什么今晚不吃？”

“今晚他們打決賽，我得看完。”

走在花叢中央，林銘的閱讀器一震。

“林銘大英雄，我看到你報名了半個小時后關于‘光染’的討論會，別忘記上線參加！”

信息發送者是溫初簡。“奧里西斯文學社”實際上的組織者。說是文學社，其實只是潛藏在奧里西斯精神病院中的小規模文學愛好者組織。

林銘也是被治安員“逮捕”進院后，才發現精神病院里也藏著這么多古典文學愛好者。甚至能夠形成一個不小的團隊，自稱“文學社”了。想到還要在精神病院里度過不短的時光（都怪該死的英國佬），林銘幾乎毫不猶豫就加入了他們。

相處了短短幾天，林銘也比較享受文學社里純粹的氛圍。

精神病院里醫生很少出現，所有的秩序都由到處亂飛的治安員維護。這些治安員和S節點城中其他區域巡邏的是同樣的型號，可樂罐大小，飛行速度為百米五秒，穩穩能追上只安裝了常規民用腿部義肢的外賣員和普通零元購愛好者，并且可以發出瞬間令人麻痹的電流。若非安裝黑市上才能購買到的義肢，基本是無法逃脫治安員的制裁的。

這幾天，林銘除了吃，睡，聽塔哥吹牛逼，就是參加文學社的日常活動，跟上班一樣。

這里個個是人才，說話又好聽。林銘甚至后悔自己怎么沒有早點住進精神病院。

說起來光染。

林銘第一次閱讀光染的作品是大學畢業后找工作四處碰壁的那段時間，時年二十二歲，在S節點城中央公園的閱讀角，一邊等待寵物思想盒公司的錄用通知書，一邊消化自己腦海中因為某場實驗事故而被強行塞入的文學作品和閱讀沖動。

當時讀的是光染知名度相對最大的一本書，《泰山》。那時林銘還不知道《泰山》已經是光染的絕筆之作，書中隱隱約約提到的續作《封禪》還未動筆，光染就已經絕跡于江湖了。

不過，這一無知，只能歸咎于林銘當時才剛注冊進入赫爾墨斯元宇宙不久，《泰山》帶給林銘的驚奇和敬佩沒有絲毫減弱。

最讓林銘不解的是，他腦海中存著近乎十萬部小說，兼有數十萬人（或者稱之為數字生命）的閱讀體驗。可是《泰山》帶來的新奇感，在后來林銘為瀕死的寵物貓和寵物狗制作思想盒的過程中，總是不斷沖擊林銘容易多愁善感的神經。

從那天起，林銘就變成了一位熱情的光染迷。四年以來，林銘在工作之余，便在赫爾墨斯元宇宙中四處打探光染的消息，尋找光染其余的作品。

而通過閱讀光染，林銘在實驗事故中受到的創傷也可以得到極大的安撫。

它們變成了一種藥。

可是，它們的藥效卻隨著對作品的反復閱讀而不斷稀釋。

必須要尋找新的藥了。

可是光染作為獨立作家，沒有簽約任何平臺，他還有別的作品嗎？

關于光染的文學討論會的會場被布置成了話劇場的形式，大廳人還不多，零零散散，加起來二三十個人。

林銘跳上了二樓的看臺，溫初簡端端正正地坐在這里。她的元宇宙中的形象和現實中一致，短發，瓜子臉，長相不是特別出眾，面部線條相對于女生而言過度硬朗了。

旁邊還坐著兩位奧里西斯精神病院的病友。

郊狼，長發男，從談吐和舉止看，應該不超過二十歲，結合欠揍的傲慢，約莫不超過十歲。從臉上的皺紋看，應該剛過三十歲，不過結合剛毅的表情，更像是四十歲。

與郊狼低聲聊什么的是一名個子矮矮的女生，叫王阿茶。長發披肩，一臉不忿，好像正在努力思索該用什么樣的言語傷害對面這個頭發跟自己一樣長的討厭男性。

看到林銘走過來，郊狼點了點頭，王阿茶熱情地指了指自己身邊的座位。

“沒想到你也對光染感興趣，不像郊狼這個木頭。”

“可能他不夠瘋吧。讀光染哪有不瘋的。”座位上面懸浮著一本書，林銘拿到手上一看，是本次研討會的分享者的節目單，書頁上則是每個分享者提前準備的綜述等閱讀材料。

節目單上第一個分享者赫然是溫初簡。

她站起身，把自己傳送到了劇院的舞臺上。

光染，真實身份不明，獨立作家。活躍于本世紀二十年代左右，處女作《金字塔的問候》發表于2314年，在赫爾墨斯元宇宙一舉成名。其后共計發布八部長篇小說，兩部短篇小說集，一部詩歌集。2323年發表作品《泰山》后，再也不曾發表過作品。

溫初簡繼續說道：“雖然在赫爾墨斯元宇宙中，光染具備相當的知名度，不過他本人卻從未注冊登錄過，也就無法掌握關于光染本人的更多信息。”

“不過，幾年前，我在S節點城的一個二手市場中淘到一本舊書，名字叫《具名信》，作者署名為‘光燃’，與光染的風格十分類似，然而水平相差極大，好像是拙劣的模仿之作，所以我不敢確定是否是同一個人。終于，從去年開始，我就開始收集光燃的信息，我發現……”

溫初簡拋出來一個重磅消息：“這個光燃，可能涉及另一個有點禁忌的話題，數字生命。”

林銘呼吸一滯。

“由于光燃的作品都以機器智能的名義發布，其作品自然無法進入赫爾墨斯元宇宙中，我只能查到非常少的信息。”

“光燃，2323年發表作品《封禪》，2324年發表《再回金字塔》，此后每年一部長篇小說，直到2341年。不過這些作品鮮有人閱讀，無論在現實世界，還是幾個較大的文學愛好者的元宇宙中，都沒什么流傳度。本身質量也一般，就被埋沒在了數量龐大的機器智能作品中。”溫初簡不無遺憾道。

“目前，我們依然在調查光燃的信息，不過由于涉及數字生命，阻力很大，暫時也沒有辦法。”

信息量太大了。

林銘感覺自己恢復了一些呼吸能力，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