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來安縣大族茍氏的三百石糧食。
十八萬流民大軍,在來安河畔休整了小半天。
小半天加一夜,來安河里的魚、鱉、蝦、蟹、河蚌、蛤蟆就遭了殃。
更有甚者螞蟥、魚蟲,也沒被放過。
甲士吃干糧,剩下的人也喝到了兩頓稠粥,而且里面加了各種各樣的河鮮。
清晨準備行軍的時候,楊博感覺整個隊伍,都多了許多的生氣。
之前回望大隊,感覺上是灰暗的。
今天,這種感覺帶上了色彩。
沿河而行,只要東進,就意味著走向危險。
與完顏撻懶對上的幾率,高的可怕。
南下之后,繼而東進。
還有兩天的時間留給楊博做抉擇。
沿來安河而行,東進長江,直接撲進黃天蕩,大隊人馬沒有潰散的風險。
沿河直行,繼而登岸,沿陸路走到長江的渡口,過江南渡。
對于流民而言,就是到達了一個嶄新的世界。
江南之地富足,雖說也有金賊肆虐的影響。
但比之淮南這邊,天差地遠。
許多在劉家寺得了好處的敗軍殘民。
過江之后,恐怕不會繼續跟著大隊輾轉。
一旦脫離大隊成了風潮。
楊夫子還玩什么黃天蕩戰宗弼,準備做匪首楊某好了。
沿河東進風險太高,直接跨江風險太大。
第一天行進,依舊是半下午,楊博叫停了大隊,依舊進行休整。
第二天也是一樣,半下午叫停,繼續休整。
本該兩天走完的南下河道,這樣一來,四五天的時間都不一定能走完。
來安河屬于長江支流的小河。
無論是捕魚,還是河岸周邊的嫩蘆葦,輔食獲取的難度不大。
輔食加上一點糧食,整個流民隊伍,也在慢慢的煥發光彩。
在金六郎不知道第幾次的催促中。
楊博終于等來了自己想要的消息。
“探馬回報,鎮江的韓太尉,要見楊夫子跟六爺。”
看了下滿臉擔憂的關三郎,楊博的心里卻落下了一塊大石頭。
就知道那些個文人士大夫,不會瞪眼看著十幾萬流民涌入江南。
韓世忠能來,算是最好的結果了。
“關三郎,你跟金二一定要看好人馬。
如果上官悟想要拉人離隊,直接并了他的人馬。
六郎,金家寨人馬,大部留給二郎,咱們跟三娘去會會韓太尉。
囑咐好二郎,一旦上官悟異動,直接并掉他們。
糧食也要看好,如果大隊人馬混亂,燒掉所有糧食。”
楊博雖說自認沒有梟雄之姿,但梟雄手段卻知道的不少。
這個時候是關鍵期,上官悟要管好,糧食一樣要管好。
不做準備,讓整個隊伍脫離了控制,那可有樂子看了。
楊博不介意以從極惡出發,揣摩現在的士大夫們。
他們在汴梁城的所作所為。
以后有機會,必然要在各地給他們樹碑立傳。
“小夫子,可是韓太尉帶來的變故?”
聽到楊夫子說的肅然,金六郎的雙眼一瞇,也射出了危險的光芒。
“關三郎,那邊可是點名要找我跟六郎?”
金六郎的殺伐之氣,讓楊博轉變了一下想法。
金二夯直,只怕維持不住隊伍。
留金六郎在大隊,才更合適。
“只說是領頭的。”
聽了這個答復,楊博瞪了關三郎一眼,差點誤判了。
領頭的,跟點明身份要求見面。
差的是文臣士大夫的陰謀詭計。
有那么一瞬,楊博心里都生出做‘淮右布衣’的心思了。
這些個文臣士大夫,就是缺了朱八爺的剝皮實草。
堅持剝下去,世道會清明許多。
“六郎,控制好人馬,看住上官悟,我跟三娘過去就好。”
估摸了一下時間,覺得韓世忠那邊多半沒有文臣的算計。
楊博這邊也有了腹案,即便有算計,只要流民不亂。
依著弘農楊的伯祖楊時,在朝野的人望。
韓世忠也不敢隨便弄死他楊博楊少安。
“小夫子,還是讓二郎隨行吧……”
韓太尉,金六郎也聽說過。
人望不咋樣,很是做過一些縱兵劫掠的齷齪勾當。
小楊夫子,通過一路觀瞧,已經是最好的靠山人選了。
有謀略、有手段、該硬的時候不軟。
還沒有東京汴梁城那些文人士大夫的傲氣。
換做一般的官宦子弟,支使他金六郎不得跟老狗一樣?
最重要的還是小楊夫子文采斐然。
想及當年的高太尉,不就是得濟于蘇大才子。
才能躋身樞相之尊嗎?
保護好小楊夫子,就是保護好未來的金家綿延,金六郎自然要上心的。
“無妨!
跟上官悟一樣的賊配軍。
他一個行伍丘八,能奈我何?”
除了岳爺、趙立等有限的幾個人,宋軍在楊博眼里統統是賊配軍。
韓世忠也一樣,如果劉光世來了,楊夫子必然用葫蘆金瓜伺候伺候那跑將。
“還是帶上吧!”
想及小夫子對上官悟的態度,金六郎也有些撓頭。
人家再說也是掛著‘太尉’尊號的,這位可好,說罵就罵、說打就打。
上官悟是個沒出身的。
可韓太尉不一樣,西軍的驍將,桀驁不馴也是出名的。
“帶人多了就是示威,有三娘的長槍甲士足夠。”
定好了調子,楊博也不猶豫。
起身沿著長槍甲士的前后轉了幾圈。
一路征塵,已經讓原本色彩鮮明的布甲,變的暗沉沉的,正好不那么扎眼。
“楊夫子,我來帶路。”
楊博查看甲士的功夫,關三郎這邊帶著十幾個弓手,牽著戰馬也準備好了。
弓手倒是可以帶著,槍兵、弓手,也顯得專業一點。
與韓世忠見面,一味的示弱不行。
鮮衣怒馬更不行,需要掌握一個度。
衣甲暗淡的長槍兵跟十幾個弓手,恰到好處。
因為時間上沒有約定,金三娘這邊帶上了部分糧食。
準備妥當之后,楊博這才騎上自己的遼東馬,帶人奔江岸而去。
流民還要兩天的路程,楊博等人傍晚的時候就到了。
目的地很好找,遠遠的就能看到各色錦緞做的帷幕。
看到花里胡哨的帷幕,楊博有些頭大。
琢磨著韓世忠多半不會在這兒等著自己。
大晚上的,自己帶人住在帷幕邊上。
在江面照一下,肯定是一副冤大頭的模樣。
“關三郎,差人過去問一下,韓太尉在不在?
不在,咱們另找隱蔽處宿營。”
長江岸邊,也要分南岸、北岸的。
現在完顏撻懶的那支偏師,應該在楚州附近。
但真州、揚州,也是他的地盤。
也不知道金兀術是不是被困在黃天蕩。
如果金兀術被堵,消息到了完顏撻懶那邊,那整個大江北岸都是不安全的。
韓世忠弄這么一個騷里騷氣的帷幕。
要是被金賊偵騎探知,那晚上就等著被切西瓜吧!
不管是排場還是圈套,這帷幕晚上是斷然不能接近的。
大晚上的,誰知道切西瓜的是什么人?
與楊博的想法一樣,那邊韓太尉也就留了幾個人等信兒。
關三郎跟對方定好明天一早的時間后,也就回來了。
再掃了一眼花花綠綠的帷幕。
楊博這才帶人在河岸附近,找了一處相對高一點的地方宿營。
說是宿營,其實是露營。
一路上衣食住行條件算不錯的楊夫子。
到了晚上,也只是弄點蘆葦墊一下算完。
因為金賊肆虐,淮南西路河汊附近的蘆葦,也有了積存。
聽金三娘解釋,往常年份別說蘆葦了。
就是葦根也多半十不存一。
“小夫子,韓世忠嗜酒驕橫,要當心些。”
南渡之后基本變成閉口葫蘆的女書史常平。
在楊博躺下之后,刷了一波存在感。
“知道的不少,給楊夫子說說你是誰家女?”
女書史給的提示,算是及時且不錯的。
但楊博更關心的卻是她的身份。
武官家屬,應該不是寂寂無名之輩。
“家人已歿,以后常平就認小夫子了。”
觸了霉頭,楊博也很無奈。
靖康造就了汴梁城無數的無可奈何。
女書史常平還算是幸運的,至少她逃過了全城大索。
不會跟一些宗室女、宮女一樣。
躺在通向遼東的路邊,做無依無靠的孤魂野鬼。
一夜無話,楊博遙看星河許久,才慢慢入睡。
該想的已經想了無數遍,但愿韓太尉得力……
第二天一早,讓金三娘擦了甲胄。
楊博全身披掛,還戴上了許久未戴的朱紅麒麟獸面。
眾人踩著清晨的薄霧,一路走一路吃著粗鹽炒制的麥粒。
到了江岸的帷幕附近。
大霧橫江,想必韓太尉來的也早不了。
“三娘,讓他們依照平時的隊列站好。”
下的馬來,楊博看了一下韓太尉弄的帷幕。
還真是整匹的新錦緞做的。
小小一個帷幕,太平時節至少價值幾十石糧食,算是豪奢了。
帷幕簡單,就是幾匹錦緞繞著竹竿做了簡易的擋風墻。
看完之后,楊博跟長槍甲士一樣,肅立在最前方。
手按腰間唐刀刀柄,默默注視著不遠處的濃霧。
等的時間不大,一艘巨船撞散了岸邊濃霧。
帶著很小的劃水聲,穩穩的停了下來。
借著濃霧散繞,楊博看到船頭,同樣站著一位手按刀柄,全身帶甲,臉罩二郎銅臉的壯漢。
“來將何人?”
米脂的婆姨、綏德漢,這話真是不假。
行伍出身的韓世忠,身材高大,一身甲胄穿的是威風凜凜。
流民之中,楊博還沒見過著甲之后有這樣氣勢的。
隨口就鬼使神差的來了一句,倒是符合大宋風氣。
“嗬!
咱的話倒是讓你這廝搶了。
某問你一句,來將何人?”
楊博的一句搶白,讓準備登岸的兵丁楞在船上。
一上一下兩位將軍,這苗頭不別清楚了,就別想著上岸了。
“八閩南劍州、龍池楊家,兩朝進士第,楊博楊少安。
八閩大儒楊時,乃我伯祖!
賊配軍,你是何人?”
在朝在野有伯祖楊時做靠山,此時此地有幾百長槍甲士做靠山。
楊博知道韓世忠身份,韓世忠不知道楊博身份。
搬出伯祖楊時,就是防著老韓直接從船上射下弩箭。
樓船上應該是有床弩的,那玩意兒誰擋的住?
“好個孱儒!
到咱面前大言搏名。
不怕韓太尉就地打殺了你?
到時候老楊夫子,也只能徒呼奈何!
來呀……”
樓船之上,韓世忠一聲喝。
船頭之上立馬站滿了持弩甲士,只是弩上無箭,只是震懾而已。
“哼哼……
我身后有東京汴梁治下、京東東路、淮南西路,十八萬流民。
糧食已然見底,楊夫子今天回不去,自有人會焚了糧草。
十八萬流民,立時就讓兩淮變作修羅屠場!
完顏宗弼、完顏撻懶的東路軍,江南江北橫亙,加上楊夫子的十八萬流民大軍。
我看你韓太尉如何自處?
賊配軍,楊夫子不是唬大的,且下船與楊夫子解決糧草之事。”
流民之事,韓世忠不知道,那就是唬人。
正是因為知道來安縣來了十八萬流民,所以才有今天的見面。
弩上無箭,也說明了這個問題。
涉及到以后各自如何相處,楊博這邊自然不會輕易讓步。
“小小儒生,倒是有些本事,你且上船來。”
樓船上的韓世忠轉身,楊博自然不敢上船。
詭辯才是楊夫子所擅長的。
“韓太尉,天地君親師,地在君之上,無地豈有儒生?”
聽著船下的小儒生高談闊論,韓世忠嗤笑出聲。
文人骨頭軟,他是見過的,下面的怕是不敢上船。
“身穿王甲,還敢大言不慚天地君親師,無君豈有地?”
大紅絲絳束甲,朱紅獸面遮臉,這是君王甲胄。
行伍出身的韓世忠初看甲胄,心里就有些膩歪,還以為是哪個宗室在下面呢。
老楊夫子雖說在朝在野甚有人望。
但這個時候,卻是嚇不住韓太尉的。
“哦……
倒是我這小儒見識淺薄了,還以為是金賊的甲胄呢!
此甲乃是我在汴梁城拔了劉家寺大寨所得。
只是不知王甲如何出現在金賊的大寨?
賊配軍,可與小儒說說來龍去脈?”
靖康之恥乃是大宋武人之恥。
被人戳了心口一刀,韓世忠倒是有些佩服底下儒生的膽色。
楊博心里也在想著韓世忠的生平,這廝有幾首詩詞傳世。
本以為是槍手捉刀,沒想到還是個有文化的賊配軍。
至于王甲僭越,韓世忠穿的也是差不多的唐式明光鎧。
再者茍爺還在海上蕩著呢!
經宗弼一場突襲,沒個幾年,趙茍爺自己都不敢安定下來。
論僭越之罪,也得有證據。
一套甲胄,還弄不了龍池楊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