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軍民驚聞虜酋兀術南下,破建康、襲行在,焚掠杭城,無不義憤填膺,遂扶老攜幼,率眾勤王……’
看著署名,兩朝進士弘農楊博楊少安,楊博甩了甩有些發酸的手腕。
雖說肌肉記憶還在,但楊夫子的字跡委實一般。
一份上書,絞盡腦汁避免出現語法的錯誤。
程序上多半是不合規制的。
但意思還算明確。
算是說明了棄城的理由,上書里面也沒提上官悟等人的名字。
應該不會嚇著小朝廷的茍爺跟臣屬。
只是能不能送到行在,還是個問題。
現在的楊夫子,已經處于淮河南岸。
南渡淮水,還在進行之中。
書寫用的桌椅條案,逃命的途中自然不會有。
筆墨紙張、字畫古董、金石珍玩,當初楊夫子遺棄的東西。
現在又用糧食,從汴梁殘民手中,換了回來。
過了淮水,這些金賊劫掠的文玩,價值也在飆升之中。
一來一去,耗費不多,只是汴梁的民力。
上書用的筆墨,應該是文臣隨身攜用的文具。
雖說墨汁干了,但墨的質量不錯。
加點水之后,墨跡依舊漆黑油亮。
紙張也是很不錯的宣紙,只是作為書桌的大石頭,有些不平整。
女書史常平,顯然也不是書僮專業的。
兌水的時候,稍微多了一點。
種種原因之下,除了字跡一般,楊夫子手里的宣紙,也皺巴巴的很難看。
看著面前廢紙一般的上書。
楊夫子看了看女書史,想著是不是再找一個秘書之類。
民間上書言事,也是有規制的。
可惜,現在身邊沒有一個合適的人作為秘書,來提點一下楊博楊夫子。
回望渡口方向,楊夫子又是一嘆。
流民之中,文人應該有幾個。
但金六郎屢次篩查,都沒有冒頭的。
不是自覺資歷不夠,就是不看好這次南渡。
流民之中,真正的文臣士大夫,應該一個也沒有。
宗澤之后,杜充、郭仲荀相繼南逃,有點身份、家資的都跟著跑了。
只有金六郎這樣的笨蛋,才會被手下人拖累,困守孤城。
要趕緊組建自己的幕僚團隊。
一個人浪,掀起的浪花終歸有限。
看著秩序井然的流民大軍,楊博也在暢想南渡之后的局面。
南渡淮水的地點,選在了濠州與泗州之間,正對招信縣城的位置。
人員渡過淮水之后,依舊沿河而走。
在招信與泗州之間,決定下一步的行止。
如果小朝廷有招撫安置的手段,就此結束南渡,是最好的結果。
如今濠泗之地,大半已經易手于金賊,甩掉流民的負擔。
楊夫子手里至少有三萬青壯可以成軍。
只用壯丁,五萬左右。
其中還有兩萬余,如驢馬一般耐力強悍的甲士。
之后,西進濠州、東下泗州、救援楚州、光復建康府、收復臨安。
只要繞開困守黃天蕩的金兀術。
淮南的大好天地可以任意縱橫,收復失地猶如探囊取物。
畢竟金賊都走了,剩下的幾乎都是空城。
只要趕路急,能搶在第一波進城,那就是功勞。
有了功勞加上兩朝的雙進士,妥妥的高官起步。
按照建炎四年中、紹興初年的節度使制度。
手里有兵,鎮撫使兼知州輕而易舉。
收復數州之地,宣撫使兼知數州或是知府,也未可知。
穩定一下地盤,操練一下新軍,再過個一兩年、兩三年。
拿著軍隊、地盤,再跟小朝廷換個樞密使。
講講價,怎么也能換一個簽知樞密,執政級別就到手了。
有了南宋小朝廷國防部次長的位置。
再轉換一下官職差遣,妥妥的少奮斗二十年。
“楊夫子,小的差人去打聽回來了。
濠州知州孫逸,年前就逃去建康府投奔杜充了。
如今濠滁二州,歸在權知州、節度濠州軍馬、武功大夫劉位治下。
劉位是招信縣豪強,帶著兄弟子侄鄉黨聚成義軍,他的官位是杜相公給的。
劉位如今就在招信縣的橫山寨立足,人馬不過兩三千余。”
楊夫子不怎么看的順眼的關三郎。
兜頭一盆涼水,就澆滅了楊博國防次長的遐思。
聽著劉位節制濠滁,手下人馬也就兩三千。
還是杜充那不是人種兒的封的官。
楊博的心又有些涼了。
士大夫們倒是長了兩條好腿。
滿腹經綸用來判斷形勢也很是準確,蹽的及時。
思維還很縝密,蹽的時候還不忘拉墊背的。
蹽不了的,也有一張好嘴。
司馬懿的戰、守、逃、降、死,讓他們玩的爐火純青。
偽齊的劉豫,偽楚的張邦昌,城下之盟求和親的鄧珪。
搜羅宗室帝姬的開封府尹徐秉哲,金人的好外公、吏部尚書王時雍。
還有剛降不久的宰執杜充杜相公。
想必投奔而去的孫逸也是一樣。
這樣的文人士大夫,可以說是不勝枚舉。
據城死戰的多是楊夫子看不上的賊配軍。
楊博還沒聽說那個文臣士大夫,據城死戰,力戰而亡呢?
前有種師中,近有李彥仙,后面馬上還要加一個趙立。
士大夫們看不上的賊配軍,演繹著忠孝節義。
儒家的牲口們卻將忠孝節義,就著東京汴梁的繁華吃進了肚子里。
養出了一副無恥的黑心腸。
關三郎能打聽清楚劉位的跟腳。
顯然這位權知州,也在打著小朝廷的旗號招兵買馬。
這些消息應該都是劉位放出來的。
濠滁二州的地盤,幾萬人都守不住,兩三千人純屬開玩笑了。
本地豪強,兩三千人,實力如何不問可知。
糧餉顯然是不足的。
楊夫子的十八萬人,一頓飯就能吃的這位權知州傾家蕩產。
“關三郎,可能探知淮南西路還有幾個州、府、縣城,在朝廷治下?
附近的大股勢力,還有幾個?”
將大致信息在腦中轉了一圈,楊博才開口問了更嚴重的問題。
這些信息才是確定十八萬流民,下一步行止的關鍵。
“楊夫子,再探,馬力有所不及。”
糾正了稱呼之后,關三郎依舊敬畏面前的楊天王。
手下的兒郎,已經跑出近百里了。
再遠,怕就一去不返了。
這些問題六爺交待過,不能煩擾到小夫子,關三郎也只能按在心里。
“知會六郎,直接過招信縣,奔來安縣,自來安河入大江。”
文人士大夫都跑了,賊配軍還在堅持。
商人匠人也還在,農夫們更是不能離開田地。
要不是有商人還在,路線圖楊博都弄不明白。
跟金六郎、上官悟,談及黃天蕩之后,金六郎那邊給了幾條路線。
經招信過來安入長江,是最短的路線。
想到黃天蕩,楊博這邊差不多就知道,這也是有答案的選擇題。
十八萬人,小朝廷無力供養。
想活,依舊是優勝劣汰的自然法則。
楊夫子帶人南渡,就要帶人安頓下來,不然就是匪首楊某。
劉家寺大寨得到的金銀,對十八萬人而言杯水車薪。
想要安頓,就得有財源,帶人劫掠,楊夫子還是匪首楊某。
金兀術搜山檢海的寶船,自然就是最好的選擇。
寶船,必須要弄到一部分。
才能幫助十八萬人在江南安家落戶。
“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想著一路走來,被歷史的車輪推著。
看似抉擇不少,但一步步走的,卻好像是已經規劃好的路線。
如果心有猛虎,踏在這里,就會是另一種場景。
如今的江淮,千里凋敝、悉為榛莽,正是最好的帝王地。
但趙宋氣數未盡,內斗士大夫們最是精擅。
一旦被金賊所趁,那就是千古罪人。
“著甲!”
吩咐一聲之后,女書史跟金三娘,就將寶相麒麟甲給楊博穿戴上了。
適應了布甲之后,楊夫子就換了甲胄,每天也是著甲而行。
十幾天下來,雖說累的跟狗一樣。
但體力也漲了一大截,身材也充實了一點。
流民之中有森嚴的飲食等階,楊夫子自然不在此列。
出發之前,金三娘弄了兩大袋馬肉干,這才是楊夫子的主食。
上下尊卑、奴婢妻妾,這樣的糟粕,楊夫子還是喜歡的。
“小夫子說的真好,萬般皆是命,讓三娘遇上了小夫子。”
聽著金三娘家傳的捧功,楊博微笑以對。
相較于女書史常平,金三娘更適合帶在身邊,起碼每天能說笑上幾句。
而女書史自南渡開始,就跟好戰友大黑驢一樣。
總是閉口不言,聽吩咐行動。
“三娘一路受累了,囑咐下去,過招信縣的時候,讓執斧甲士在前。”
勉勵了金三娘一句,得到了甜甜的笑意之后。
楊博又下了一道命令,只怕劉位不是個安分的。
看到楊夫子的人馬,想要并伙。
前軍的甲士,除了金三娘的長槍甲士不動。
后期揀選的甲士,每天兩千人,都要走在最前列。
這批人一是做警戒、肉盾。
二是楊博要調整他們的隊列。
行軍也可以摻進軍訓的項目。
隊列齊整,自有殺氣彌散。
十幾天下來,前軍甲士的步伐隊列,也是可圈可點。
楊夫子的臨陣磨槍功夫,也是有經驗積累的。
順利渡過淮水之后,與楊夫子的預估略有不同。
精銳甲士在前,嚇住了招信縣跟附近的橫山寨。
派人過去交流,兩方都是閉門不應。
雖說想從招信縣弄些糧食,但楊夫子也不敢打進城去。
人家閉門不出,叫門不應。
楊夫子也只能悻悻然,帶著大隊人馬奔來安縣而去。
來安為淮右壯邑,南北交接之地。
來安河溝通長江,官府驛道貫縣而過。
與招信縣閉門待客不同,關三郎的探馬去過來安縣之后。
那邊的縣令不知去向,但城中大戶卻派人來了。
來安茍氏是城中大戶,自宋初延續至今。
得益于淮西的丘陵地帶。
自招信縣以南的地方,都沒有被金賊肆虐過。
也得益于依丘陵而建的一些堡寨,讓金賊望而卻步。
與西北的堡寨相比,淮西這邊只能算是猴版。
雖說打著寨柵、塢堡、堡寨的名號。
但與西北可以硬抗正規軍不同。
一旦精兵強襲,這些堡寨必破。
對于金賊騎兵而言,這些小城小寨,確實如同雞肋一般。
打下來不僅會有死傷,劫掠的東西也不多。
小城來安,筑于山坡之上,因而也就逃過一劫。
來安茍氏前來,既算是勞軍,也算是做買賣。
最重要的卻是要自保。
大概讓關三郎跟茍家的管事談了一下。
做成了一筆三百石糧食的小買賣。
楊夫子也答應了來安那邊不許進城的要求。
三百石糧食雖說不多,但也能勉強應付流民一天所需了。
而且關三郎這邊依著楊夫子的要求,還跟茍家做了后續的買賣。
茍家繼續籌集船只、糧食。
兩三天之后,在長江交易,價格也給加了倍。
看著來安河中肩扛車載一路過來的小船下水。
楊博又松了一口氣,但心里的壓力不減。
接下來的渡江才是關鍵。
長江不比淮河,十八萬人渡江,弄不好就得幾天的時間。
如果來安茍氏真能弄到大一點的船只,那雙倍的價碼也就不白花了。
來安距建康府的直線距離,恐怕也就百十公里。
但要沿河而下,路途也就遠了。
來安河跟長江的交匯處在真州、六合附近。
那里可是金賊的控制區。
過江就是黃天蕩,如果進入的時機不合適。
很可能會遭遇完顏撻懶的東路軍分支主力。
楊夫子麾下甲士,看上去很強。
真正打起來,恐怕就是一地雞毛了。
自來安河開始,就算是進入江北的水網區了。
或許可以遮蔽金賊騎兵。
一旦黃天蕩那邊先于楊夫子渡江開戰。
那撲奔黃天蕩的人馬,就是完顏撻懶的死敵,不是水網能夠遮蔽的。
過江之后,據老灌河舊河道而守,楊夫子還敢浪戰一番。
在江北被阻擊,那幾乎就是絕地了。
黃天蕩具體開戰的時間,楊博不清楚。
即便史料有記載,也不敢照著日子到達。
誰知道他腦中的史料,經過多少輪的修飾?
靖康之后的史料,尤其是宋史,修飾的太多太多。
照著史料來,弄不好就是去送人頭。
至于金史,吹的也厲害。
金兀術四千人,在大江之上戰敗韓世忠的八千人船隊。
扯得也是沒邊沒沿。
水戰,無論金蒙,南宋小朝廷都是不怵的。
而且大多時候都是戰勝方。
韓世忠能在黃天蕩攔住金兀術,就是很好的戰例。
一個修飾的厲害,一個吹的厲害。
具體做法還得按照實際情況來定。
行軍要加速,渡江的地點要選擇,楊博又獨自開始了燒腦。
只是思來想去,也只有愣去一條。
沒什么現實依據,情報也不準確。
只能直愣愣的撲奔大江而去了,這次可真是樹葉過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