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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我生不辰”(1958-1976)

第一節
畢業之初

走出大學校門,我就被分配到盤山第一中學擔任初中班語文教師。

講授的第一課是老舍先生的《我熱愛新北京》。中學教導主任是我的校友,事先鄭重其事地囑咐說,上好第一課至關重要,要投入足夠的精力做好準備。我說,我有些緊張。他說,沒關系,放開講,以你的文學水平,肯定能夠叫座。直到上課前,他還叮囑我:穩住架,不要慌;切記按時結束,絕對不要“壓堂”。說著,從腕上摘下了手表,放到我的粉筆盒里。

走進教室,我掃視了一下全場,幾十名學生坐得整整齊齊,靜穆無聲,最后一排坐著語文教研室的幾位同事。簡單地做了自我介紹,我便開始轉入正題。講解課文之前,首先對作者生平、北京歷史做了闡釋。盡管其時我還沒有到過首都北京,對老舍先生更是素昧平生,但我講得還是繪聲繪色,自認生動感人。特別是講到龍須溝,因為我事先看了老舍先生的劇本,發揮得更是淋漓盡致。我還大段地背誦了劇中人程瘋子的快板。

我說,老舍先生生在北京,長在北京,寫了一輩子北京,他對北京的感情極為深摯。1936年,他曾寫過一篇《想北平》的散文,說:“真愿成為詩人,把一切好聽好看的字都浸在自己的心血里,像杜鵑似的啼出北平的俊偉。”十五年后,他又寫了這篇《我熱愛新北京》,將新中國成立前后的北京加以對比,一個“新”字道盡了北京的滄桑巨變,也寫出了作家對新中國首都的熾烈深情。

我就這樣,洋洋灑灑地講,完全模糊了時間觀念,更忘記了看上一眼粉筆盒里的手表,以至外面響起了下一節課的上課鈴聲,我還在那里滔滔不絕地講啊講。結果,回去后被教導主任“訓”了一頓。多虧教研室的幾位同事在一旁大力為我解圍,肯定我的課文講解內容充實,生動感人。

半年緊張的教學活動,我還沒有過足了癮,“大躍進”的洪潮便在全縣蓬勃涌起了。中學師生大部分時間是下鄉投入生產實踐活動,兵分幾路,有的投入挖渠引水,有的大煉鋼鐵,我則以“缺乏實踐”之名,被下放到棠樹林子鄉禿尾溝村勞動鍛煉。

這樣,我在給學生上過“第一課”之后,又在生產第一線,以普通勞動者身份,接受了農民上的“第一課”。到后第四天,農業社的管委會主任到隊里來,聽說我教過中學,一到農村就和群眾打成了一片,還當選了團支書,當眾鼓勵了一番;然后,又領著我在村里村外轉轉,幫助我熟悉一下周圍的環境。我知道,這是在向我進行熱愛鄉土、獻身農村的實際教育。

望著大堤外面黑黝黝、油汪汪的河灘地,我被深深地迷住了,當下情不自禁地甩了兩句學生腔:“多么肥沃的寶地啊!真是插進一根鋤杠也能長出莊稼來的!”

“地是沒比的,只是年年夏天漲大水,二三十天水下不去,什么樣的莊稼也挺不住哇!”管委會主任面帶憂郁地說。

此后,我和隊里那些年輕人依舊是天天到堤外挑黑土,心里卻總是記掛著管委會主任所憂慮的事。一天,到鄉里辦事,翻看《人民日報》,發現一則新聞,介紹河南省商水縣農村種植一種富有營養,又能治多種疾病的薏苡(俗稱藥玉米)。它的最大特點是抗澇,水中浸泡三四十天,仍有較好收成。回到住處,我連夜給商水縣縣長寫了一封信,并寄去五元錢,請他幫助購置一些藥玉米種子。這事是悄悄干的,沒有告訴年輕的伙伴。因為我知道“一縣之長”工作很忙,未必能過問一個外地青年的請托。

大約過了半個月,接到一個郵件通知單,寄來的是兩個枕頭般大小的包裹。打開一看,正是我日夜盼望的藥玉米種子。捧在手里,粒粒珍珠一般,橢圓形,淡褐色,有光澤,共有十斤左右。包裹里還夾了個便箋,簡單地介紹了播種日期和它的喜肥、喜水的習性。我在連夜召開的團支部緊急會議上,當眾宣布了這一秘密。然后,大家一起研究、擬定了為期兩年要使全社灘田受益的“宏偉規劃”。一張張極度興奮的青春面孔,在煤油燈的照映下,看去像涂上了一層油彩。

清早起來第一件事,便是去找管委會主任,請他批準劃撥一塊肥腴的腹地作為栽培藥玉米的青年試驗田。老主任聽了我和回鄉高中生趙書琴描述的神話般的遠景,樂得合不攏嘴,馬上就答應下來。第二件事,便是挨戶到團員、積極分子家里收集上好的農家肥。大家都記著商水縣縣長復信中講的“喜肥”二字,決心把這個“大地的驕子”喂養得壯壯的。經過一天一夜的緊張動員,試驗田的旁邊矗立起一座小山似的肥堆。

轉眼到了播種時期。我們起早睡晚經營著這塊腹地,地整得炕面一樣平,土細碎得像用竹籮篩過一般。然后,套上一副牛犁杖,開了溝,起了壟,把上萬斤的雞、鴨、豬糞一股腦兒傾撒進去。我們覺察到了,幫助干活的兩個老莊稼把式有不同看法,但他們憋著不說,只是一個勁兒抽著老旱煙。也許是為這些孩子們的沖天熱勁所感動,盡管有不同意見,也不忍心潑冷水。但是,回到家里以后,趙書琴的父親按捺不住了,申斥女兒說:“我看你們是瞎胡鬧!什么事情都要有個限度。巴掌大一塊地方,下了那么多的肥,將來還不得長瘋了!”女兒——這個堅定的“躍進派”,心里想的卻是:老腦筋,老保守,到秋天放個“高產衛星”給你看!

下種的第三天正趕上一場透雨,真是天遂人愿。此后,幾乎每天早上,我們都要跑到地頭,伏下身子,察看萌芽的蹤跡。藥玉米終于齊刷刷地鉆出了地面,它們搖擺著兩片嬌嫩的小耳朵,向主人微笑著。一個星期過后,我們又澆了一遍蒙頭水。同伴們互相揶揄著,說是以后結了婚、生了孩子,也未必能像這樣噓寒問暖,關懷備至。幾十個難忘的日日夜夜過去了,藥玉米已經蔚然成林,手指般粗細的莖稈上,枝分葉布,綠影婆娑,最后竟繁密得連雞鴨都鉆不進去。為了按時灌水,佟心宇從家里扛來一根竹桅,一破兩半,刳去節檔,將一頭順進壟溝里,另一頭支起來,連清水帶糞湯一齊傾瀉進去。

趁著雨季尚未到來,我們又一次踏勘河灘地,計算著明年大體需要多少玉米種子。當時,想到了盡量節省用量,以便撥出一些來支援兄弟社。此刻,這伙年輕人確是有些“提刀卻立,四顧躊躇”的志得意滿之態。但沒過多久,這種樂觀的情緒便為沉重的焦慮所取代了。大家注意到,那么蔥蘢蓊郁的藥玉米秸棵上,竟沒有幾串花序,更很少見到穎果。隨著時間的推移,連那幾個最活潑、最樂觀的女青年也把頭耷拉下來。我當即跑了三十里路,請來鄉農業技術推廣站的技術員,診斷結論是:營養過剩,造成貪青徒長。啊,真的“長瘋了”!趙大叔的預言竟不幸而成為現實。結局自然是“一幕悲劇”:割倒后裝滿三大車,拉到村東頭養老院做了燒柴。

當時我們都在二十歲上下,本來就缺乏辯證觀點,易走極端。又兼當時處在“大躍進”“放衛星”的氣氛中,頭腦更是發熱膨脹。后來,我曾以“薏苡的悲喜劇”為題寫了一篇文章,總結自己因違反規律、不懂辯證法而干了蠢事的沉痛教訓。

取得反面經驗的同時,還有一項收獲,是和農民群眾建立了深厚感情。遼河截流之役,連續奮戰三個晝夜,我迷迷糊糊地回到住處,一頭扎在炕上,再也不想起來了。嘴里喃喃地喊著“渴渴”,房東大嫂立刻燒水。可是,等她把水碗端過來,我卻早已“呼呼”地睡著了。大嫂便坐在一旁,靜靜地等候著,一當我嘴里又咕噥起來,馬上就扶我坐起,幫我端著碗把水喝下去。

房東——陳家夫婦正直、善良,心眼好、人緣好。陳大哥的岳父家在鄰村,大雪封門,家里一條老狗凍餓而死。妻侄把它煮熟,給他們送來狗的兩條大腿。陳家孩子多,當天就吃光了一只;但夫婦倆看我累瘦了,就把另外一只送給了我。當時正值寒冬,我就把它吊在檁子上涼起來。每當我晚上回來,大嫂五歲的女兒小云都要過來看,手指著上面問:“叔啊,你那腿啥時候吃啊?”逗得家里人哄堂大笑。我便把它解下來,洗了洗,用菜刀一片片地切開,和幾個孩子一起,大快朵頤。

2008年,王充閭重回舊地,探望半個世紀前下放盤山農村時的房東夫婦。

2008年,我重回舊地,特意拜望了老房東。夫婦都已年過九十。大嫂雙目失明了,站在地下,舉手摸了摸我的頭,說:“還是那么高。”小云聽說我來了,專門從十五里外趕過來,告訴我,她已經從郵局退休了,還當上了“奶奶”。我驚訝地“啊”一聲,一轉念,自己不也成了“古稀老人”嗎?少不了“光陰似箭”“轉眼就是百年”一番慨嘆。直到我提起當年的趣話:“叔啊,你那腿啥時候吃啊?”大家才又騰起了笑聲。

當時住在那里,家庭般的溫暖,加上親身參與轟轟烈烈的生產建設熱潮的鼓動,一時激情四溢,燃起了蓬勃的創作欲望。于是,利用兩個晚上寫出一篇紀實小說《搬家》,內容是:河灣村歷年遭受遼河侵襲,為了保護農田修堤筑壩,社員趙老明需要搬家,這便產生了公私矛盾,經過一番家庭內部的紛爭、激辯,最后是小局服從大局。當時投給了《遼寧日報》文藝副刊。由于緊密配合當時中心工作,又熱情頌揚了農村基層先進人物,很快就刊發出來。得了四十八元稿費,獻給生產隊,買了一套鑼鼓和高音喇叭。

后來參觀縣里的工廠,還寫過一篇《沸騰的春夜》,通過工廠夜戰中發生的矛盾沖突,刻畫一個愛廠如家、剛直不阿的老工人形象,刊發在《營口文藝》上。作品生活氣息濃厚,語言比較鮮活,但純屬紀實,人物個性特征不突出,藝術水準不高。

那時的干群關系、上下級關系,還是界限嚴明的;但到了鄉下,由于強調領導干部要和群眾同吃、同住、同勞動,上下級關系有所淡化。這樣,我這個普通中學教師,便有機會和短期下放勞動的縣委宣傳部一位副部長睡在一鋪炕上。我們每天挑土筑壩,或者“放秋垅”——用鋤頭鏟垅臺的兩幫,破壞土表的板結層,改善土壤中空氣和水分條件,利于作物成熟。熱極了便扔下鋤頭,一頭扎進遼河里,游兩圈,然后就穿著濕漉漉的衣服,繼續鉆高粱棵子。晚上回屋,累得腰都直不起來;但是,由于兩人都喜歡文學,躺在炕上,還是經常“山南海北”地閑嘮,用今天時髦的話說,是“平等對話”。

一天早起時,他問我:“是不是就想這樣趴在被窩里睡下去,再也不起來了?”我點頭稱是。他說,這種最先萌動的念頭——“動念”,反映意念的原生態,是直覺性的。一經覺醒過來,就進入了理智的判斷、理性的辨識,這時,“動念”就為“轉念”所取代,呈現理智、清醒的狀態。

我說,在沈陽師范學院讀書期間,聽冉欲達老師講過這個問題。話題是從京劇《捉放曹》說起的。曹操錯殺了呂伯奢及其全家,陳宮看清了他的奸雄本質,想在曹操熟睡時,把他一劍斬之;但后來經過仔細掂量,還是甩手走開。《三國演義》第五回有這樣一段話:“卻說陳宮臨欲下手殺曹操,忽轉念曰:‘我為國家跟他到此,殺之不義。不若棄而他往。’插劍上馬,不等天明,自投東郡去了。”冉先生說,“轉念”是一種理智取向,和它相對應的是“萌念”或曰“動念”,屬于情緒反映,所以古人有“初念淺,轉念深”的說法。

在這段時間里,我們相處得比較融洽。話題很寬泛,除了避談政治問題,有關詩文掌故、社會風情、日常倫理等議論得較多,有助于我開闊視野、增長見識。

到了秋后,縣委、縣政府組織各鄉鎮一把手南下“取經”,實地學習辦公社的經驗,親身感受“大躍進”的氣氛與成果。我被抽調做隨團秘書,一路上,負責寫稿和照相。半個多月時間,先后到了河北、山東、安徽十幾個地、縣。在河北徐水,看到“萬頭豬場”,還參觀了密植稻谷的超高產田圖片展覽,后來知道是縣里領導弄虛作假,欺騙中央的,但是,當時我都深信不疑,還把這些繪聲繪色地寫在《南天取經集》里加以宣揚。

這里還有個小插曲。我們到過的許多地方,特別是山東的壽張、陽谷一帶,都介紹了地瓜“粗糧細做”的經驗,并贈送了一些樣品。我背了滿滿的一提包。一天午后,我在安徽淮北濉溪一家照相館里沖洗相片,回來晚了,沒有趕上飯時,空著肚子躺在床上。夜間,餓得胃腸咕咕地叫,我便從帶回的地瓜餅干中,選一些加工細致、口感良好的飽吃一頓。竟然忽略了這是回去后要在全縣推廣的樣品。返回縣城后,縣里召開三級干部廣播大會(主會場之外,各鄉都有分會場),由王縣長傳達、介紹南下取經收獲,在談到“粗糧細做”經驗時,他說:“本來,還有幾樣標準很高的地瓜餅干,可惜路上被隨團的王充閭給吃個精光,大家就看不到了。”這樣,我的大名就在全縣傳揚開來,很多人都知道有個“專吃最好餅干的王充閭”。

南下歸來后,我就被調到盤山縣報社。下鄉采訪總要背上一個帶有方形皮套的照相機。這天,騎著自行車來到了一個偏僻的荒村,竟然被一個老太太當成了劁豬的,非得拉我到大隊部(村委會)去,不依不饒。估計她是前幾年從關內移民過來的,彼此說話都不太懂。這時,正好過來一個騎馬的鄉干部。我覺得來了“救兵”,便請他幫助疏通一下。原來,老人家的公豬前幾天劁過之后,發病死掉了,她要索賠。那個“動刀的”也是個高個小伙子,也騎自行車、背著一個皮匣子。看來是認錯人了。為了證明真實身份,我把記者證遞給這個鄉干部看,他瞄了一眼,撲哧笑了,說:“原來你是那個吃餅干的。”

笑話過后也就淡忘了。可是,當時我竟沒有深入去想:既然畝產十萬斤的稻、麥高產田那么多,糧食堆得如山如阜,多少年也吃不完、用不完,那么為什么還要在地瓜上大做文章?看來,當時的思維方式、思想觀念確實存在著很大的盲區,在政治和文化的雙重規約下,竟然喪失了獨立思考的能力,沒有多問幾個“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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