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充閭回想錄
- 王充閭
- 4670字
- 2023-04-21 20:30:02
第四節
“進錯了門”
高中畢業時,家中唯一的勞動力——我的父親已經六十三周歲了,母親也已年過花甲,作為唯一的子息,在親老家貧狀況下,我理應立刻參加工作,以撐持家計。可是,在萬難之下,父親還是讓我繼續深造。這樣,作為公費生,我考入了沈陽師范學院。
因為是要培養合格的教師,學院教學自然要圍繞這一目標進行,一切都服務于如何當好教師,不可能有其他選擇;加之受到蘇聯凱洛夫《教育學》的直接影響,教條主義明顯,教育之外,其他人文學科受到嚴重忽視。當時中文系剛剛獨立分出,即便是講授語言文學,也在很大程度上從畢業后教學需要出發,注重語法修辭、課文解析,而對于寫作則似有若無。在校期間,有過幾次教育實踐活動和觀摩教學,當時都做了筆記,回來也寫了論文報告,盡管比較認真,但與文學創作無關。
《文藝學概論》是當時中文系的主要教材,學起來很枯燥,除了記誦一些教條、詞語,并沒有留下更多的深刻印象。其時,教育以蘇聯模式為主宰,文學理論方面也不例外,可能是受蘇聯文學理論界影響,當然也和課文分析相關,系內關于文學體裁的討論比較熱烈。大致是“三分法”和“四分法”兩類意見。所謂“三分法”,就是分為敘事的、抒情的、戲劇的;“四分法”則是分為小說、詩歌、散文、戲劇四大類。
持“三分法”的出發點,是文學作品塑造形象的不同方式。其中敘事文學中又包括神話、史詩、小說、敘事詩、報告文學、傳記文學等;抒情文學包括抒情詩和抒情散文,它們以抒發作者的感情為主要特色;戲劇文學是供舞臺演出的腳本,它通過角色的對話和動作反映社會生活、塑造藝術形象。
而“四分法”是根據文學作品在形象塑造、體制結構、語言運用、表現手法等方面的不同來劃分的:其中詩歌類包括抒情詩和敘事詩;散文類除了抒情散文、敘事散文外,還有游記、小品、雜記、雜文、隨筆、報告文學等。
“三分法”大約來自西方,據說從亞里士多德時代就出現了,可謂悠哉久矣;“四分法”屬于國產,據說誕生于清末,定型于20世紀30年代。支持前者的,強調“三分法”是以文學性質為標準做出分類,而“四分法”是針對文學作品形式的,屬于外在層面。主張“四分法”的則強調,從稱謂模式本身而論,“三分法”的敘事與戲劇,抒情與戲劇,在外延上不能并列,概念是混亂的。當時,我從常識上、習慣上加以考究,是傾向“四分法”的。但是,由于我們的老師在《文藝學概論》中力推“三分法”,我便也不敢堅持己見了。當然,就我當時的理論根底看,也并不具備參與爭辯的能力。
這期間,盡管我酷愛文學,但只是讀些文學名著,以蘇聯的為多;至于作文,基本上就沒有進行。那個時節,經常縈回腦際的是如何登上三尺講臺,做一個合格的語文教師;至于“作家夢”,不要說做,甚至想都沒有想過。其實,當時莫說是師范院校,即便是普通的大學中文系,恐怕也未必真正重視學生審美欣賞和寫作能力的培養、訓練。楊晦先生就曾明確地說:“北大中文系不是培養作家的。”難怪有的志在為文的同學說:“考大學是進錯了門。”
據我了解,他這么說,并非無謂的牢騷,而是有其一定的學術背景的。從整個發展趨勢看,自從工業化降臨大地,詩文創作便遭逢了厄運。工業化帶來的是機械化和理性化,速度、效率為先,同一、簡單、抽象為其本質特征。詩情畫意、文思雋語,失去了悠閑、舒緩的心態和田園牧歌式氛圍的依托,葬身于匆促、慌忙、躁進之中。而20世紀50年代的社會政治環境,也并不適合于文學這朵奇葩的綻放。記憶中有這樣一件事:
一個星期天,我們幾個同學在北陵公園閑步。不知是誰提出“什么樣的小說最偉大”的問題,有的說是《戰爭與和平》,有的說是《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有的說是《牛虻》,相互爭持不下。說著說著,話題又轉到“作家成功的路徑、最佳的選擇”上。對這個問題大家的看法比較一致,都認為最好是寫本身經歷,并且舉出蘇聯和國內許多作家的實例,除了耳熟能詳的高爾基、奧斯特洛夫斯基,還有曲波(《林海雪原》),楊沫(《青春之歌》),楊益言、羅廣斌(《紅巖》),吳運鐸(《把一切獻給黨》)等一大串名字。最后得出這樣一個結論:我輩青年學子經歷簡單,缺乏足夠的生命體驗、人生閱歷,縱有文學天才,縱然百倍努力,也難以獲得成功。
盡管我也認同這些觀點,但是,積習已成,心煩技癢,寫作的欲念仍然時時涌動。這樣,我還是寫了幾篇文章,不過幾乎全是紀實性的。即便是名為短篇小說,也基本上是寫實,而不善于虛構與想象,談不上塑造典型環境、典型人物。當時,我有一篇名為“葬鷹”的作文,故事取材于童年時期我家的房客靳叔叔講述的一段真實經歷——
靳叔叔一家,祖居山東臨沂,已經不知道多少代了。到了他出生之后,趕上了從城里搬來的“土霸王”赫連福。從此,開啟了他們父子的終生厄運。
赫連福心黑手狠,欺男霸女,橫行鄉里,無惡不作。靳叔叔形容他,是“三角眼,吊梢眉,眼睛一眨巴一個壞點子”。臂上一只鷹,身后一條“狗”,加上赫連福本人,被稱為“村中三害”。“狗”是兩條腿的,指他的狗腿子,是個有名的打手;鷹,據說是從俄羅斯買進來的,勾勾著嘴,圓瞪著眼,翅膀一張三尺掛零,整天怒氣沖沖的,兇神惡煞一般。
鷹,是赫連福的愛物,整天不離身旁,走到哪里帶到哪里,以致老太太們早晨揭開雞窩時,總要嘮叨兩句:“小雞小雞細留神,小心碰上赫家人。”這當然無濟于事,年年月月,被這只老鷹叼走的雞,毛血淋漓,不計其數。眼看著自己辛勤喂養的大母雞被老鷹叼走,老太太們心疼得都要流出血來,卻只能忍氣吞聲,既不敢怒更不敢言。如果有誰敢于說出半個“不”字,狗腿子便會立刻闖進門來,敲鍋砸灶,鬧得傾家蕩產。
靳叔叔的父親,從年輕時就在赫家當長工,已經在這座黑漆大門里,熬過四十個年頭了。這年秋后,他起了一個大早,趕著牛車去給東家拉秫秸,路上坡坎很多,不慎翻了車,右腿被砸傷了。伙伴們把他背回家去,剛剛躺下,赫連福就打發人來,叫他過去。他拄著拐杖,一瘸一顛地進了門,赫連福便惡狠狠地吼著:“真是個窩囊廢!你跌傷了,倒沒有啥;這大忙季節,叫我到哪里去雇人?”
老人越聽越覺得不是滋味,氣得“回敬”了一句:“怎能說跌壞了腿還沒有啥呢?”赫連福冷笑一聲,說:“有啥沒啥,與我沒關系。找你來,是讓你收拾收拾,趕緊回家歇著去!”就這樣,苦奔苦拽了半輩子的老長工,一句話就辭退了。
老人回到家里,沒吃又沒燒,三天兩頭揭不開鍋。這天早晨,喝了一碗高粱面糊糊,就一瘸一拐地下地去拾柴火。也是“冤家路窄”,剛走出大門口,就和“村中三害”碰上了頭。——赫連福搖搖晃晃地從東面走了過來,一只胳膊上挎著文明棍,另一只手臂上架著那只老鷹,身后緊跟著那個打手。見到場院里有幾只雞正在低頭啄食,赫連福便止住腳步,把鷹撒開。只聽“嗖”的一聲,那老鷹便闖入了雞群,對著那只肥大的母雞,開始搏擊。靳爺爺一見被捉的正是自家那只下蛋最多的母雞,一時,“怒從心上起,恨自膽中生”,照著老鷹就是一耙子。
靳叔叔說,當時老人想的是“撕了龍袍也是死,打了太子也是死”,反正是一碼事。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揍死這個鬼東西,也算給村中除去一害。說來也巧,耙子一掄出去,不偏不倚,正好打穿了老鷹的天靈蓋,它翅膀一撲棱,就玩完了。
這可闖下了彌天大禍。老人被赫連福和打手劈頭蓋臉地揍了一頓,最后又被帶回去關押起來。靳叔叔當時在外村扛活,聽說家里出了事,連夜趕了回來,托人說情,爭取和解。赫連福對來人說,若要放人回去,必須應下三個條件:第一件,這只鷹是神物,要為它舉行隆重葬禮,出殯那天,他們父子二人要給它披麻戴孝;第二件,要像對待他家的老太爺一樣,葬在墳塋地里;第三件,犯案的本人干不動活了,由他的兒子獻工三年,賠償損失。
靳叔叔一聽,立刻就火冒三丈,覺得實在是欺人太甚;但一想到遭受苦刑的老父親,也便忍著怒氣答應下來。可是,當去接父親回家時,老人卻死活不肯挪動地方,說是干脆死在他赫家就算了,也省得受這份窩囊氣。結果,傷勢本來就重,已經奄奄一息,加上又氣又惱,第三天就一命嗚呼。靳叔叔急火攻心,兩耳嗡嗡作響,當時便什么也聽不見了。草草地埋葬了父親,趁著夜靜更深,索性一跑了之,隱姓埋名,下了關東。
這時候,我才知道,他原本姓葛,靳是母家的姓氏。
當時時興“寫真實”,唯恐別人看了說是蹈虛、鑿空,一開頭我就做出交代:“二十多年前,在我的祖籍山東臨沂,盛傳著一個‘葬鷹’的故事。乍一聽來,似乎覺得有點離奇,可它確確實實是件真事。”三個主要人物:老長工葛爺爺、他的兒子老三和惡霸赫連福,全都是真實人物,只不過換了姓氏;為了敘述方便,把我的祖籍由河北移至山東。現在看,純粹是一篇紀實作品。
畢業那年,到遼西省建平縣中學實習。其間,聽說有幾十名男女青年響應黨的號召,結隊上山建設青松嶺,我們便前往參觀。聽了他們的介紹,當時真是熱血沸騰,奮發鼓舞。回來后,我寫了一篇散文,名為《青松之歌》,刊發在校報上。前兩部分記敘青松嶺青年建設者的事跡,同時描述了此間山川形貌以及過去自然生態惡劣的狀況,下面是文章的最后部分:

圖為王充閭大學時代留影。
文章并不出色。“立此存照”,只是為了展示一番當時寫作的基本風貌,一睹其時代特色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