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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晚期羅馬帝國

理查德·吉伯丁(Richard Gerberding)

政治和軍事的衰落

在羅馬人所走到、看到和征服的地方,他們通常能長期駐扎。因為,公元后的5個世紀內,他們統治著歐洲西北部,即后來的中世紀文明繁榮之地。這是一個由身材敦實、長著黑發的人們所組成的民族,盡管他們是來自地中海中部的外邦人,卻在他們的政治制度已經衰微、成為模糊不清的記憶之后很久仍然在深刻地影響著歐洲西北部的生活方式。羅馬人贏得了時間,比其之前或之后的任何征服者都深刻地影響到了歐洲北部的兩個原因,也許并不是令人驚訝的原因,都是軍事方面的。

首先,羅馬人在其歷史上很早就開發了他們的軍團和奇妙的后勤支持系統。在公元前4世紀與前3世紀之交的薩莫奈(Samnites)戰爭中,這種系統即大體成形了。軍團對步兵的要求很高,但它的確是一部有著復雜戰術的令人膽寒的實用機器。總之,羅馬人通常可以很容易地征服任何一個他們所面對的不開化的民族,他們也征服了已開化的敵人,即使會遭遇更多的困難。軍團的后勤支持系統也意味著它可以在遠離家鄉的情況下進行有效的戰斗。在他們的大將軍,尤利烏斯·愷撒(Julius Caesar)指揮下,羅馬人征服了西北歐洲的大部。愷撒僅在不足7年的時間內迅速地完成了這一征服。

其次,羅馬人懂得如何在邊境上布防,并鞏固防線。因為,正像歷史學家們所能看到的,陽光明媚、水果鮮美的地中海諸島,對于生活在干燥、寒冷氣候環境中的北方民族甚有吸引力。在公元前1800年前后的數個世紀,及在公元前1200年前后的兩次大的移民潮中,以及其他的較小范圍的移民運動中,人們都從北向南遷徙,許多人遷至地中海盆地。但后來,在羅馬人建立了邊防設施的地區,在很大程度上阻止了遷徙。羅馬帝國的廣闊的歐洲邊界,由不列顛的腹地延伸至多瑙河口,這使得其境內的各族人民享受了幾個世紀的祥和,不再受到非開化的北方民族的遷徙或征伐的影響。正是由于羅馬人不可戰勝的軍團組織和防護嚴密的邊境,使得羅馬人控制歐洲西北達5個世紀之久,將其地中海文明的種子深深植于亞平寧山外的土地之上。

為有助于理解羅馬人留給中世紀的遺產,我們首先需要簡明地回顧1—2世紀,處于羅馬帝國盛期的羅馬人在自己家園的情況;其次關注這些很快將產生中世紀文明的地理區域,我們將看到羅馬人在大約500年前后對于西方政治控制的“衰亡”。羅馬帝國在西方的衰亡是個前所未有的歷史過程。衰亡過程很緩慢,跨越了若干世紀,主要是政治衰亡。羅馬政治控制的結束顯然并不標志著羅馬時期的結束:羅馬的根基太深厚了。幾乎在歐洲生活的每個方面——經濟的、社會的、文化的、法律的、宗教的、語言的和藝術的——大部分,甚至有時候在其政治紐帶松弛之后,都保留著深刻的羅馬烙印。

奧古斯都(公元前27—公元14年在位)所建立的元首(princeps ,即皇帝)制令人驚奇地幾乎沒有任何改變地持續到192年康茂德(Commodus)去世之時。此即所謂的羅馬和平(Pax Romana)時期,羅馬的黃金時代。羅馬的奧古斯都制,即元首制,結束了此前一直控制著羅馬國家的元老寡頭政治。這一過程是緩慢發生的,早在奧古斯都掌權之前很久就開始了。奧古斯都時期的元首制,經常被稱為雙頭(dyarchy)政治,即共治,意為奧古斯都與元老院——那些傲慢的貴族們的政治機構——分享其實際權力。到奧古斯都掌權時,這些人受過最好的教育、擁有難以想象的財富,他們可資炫耀的政治壟斷權力可回溯到羅馬共和國的奠基時期,甚至更早,長達5個世紀。元首制也許開始于一種共治方式,但有時候,真正的權力越來越掌控于元首們的手中。龐大的新的官僚機構產生了,以服務于元首,幫助他行使越來越多的職權。其中為首者,即行政長官(prefects),通常從僅次于元首貴族級別的社會層級選擇,這就是說,他們富有,且有影響力,但并非傳統寡頭集團的成員。行政長官和他們的仆從們開始操縱羅馬國家最重要的功能:指揮軍團,管理行省,征集稅收,監管公共設施,控制最為重要的谷物供應。于是,元老們在兩個方面失去了其政治上的壟斷:他們失去了向元首(皇帝)在政治決策方面進言的權利,又得與那些新行政長官們分享決策權。于是,元老們的職能發生了變化。因為,他們不再能夠行使政治的權力,而開始為那些實際掌權的人物服務并提出建議。圍繞著統治者而形成的一個分層級的建言者和廷臣群體,聽起來更像中世紀的產物,但它也是十足的羅馬產物,而且,我們知道這甚至早在羅馬帝國的鼎盛時期就出現了,因為像塞內加(Seneca)和塔西佗(Tacitus)這類人曾如此優雅地抱怨著元老們的這一新角色。這種情況在3世紀的危機時期多少發生了變化,但在4世紀,君士坦丁家族將再次把一個有等級差別的元老階級置于自己的周圍。

元首制完全是一個意大利式的結構。即使并非所有的皇帝都出生于意大利(其中一些最為著名者來自西班牙),羅馬帝國都在意大利人的統治之下,帝國統治下的所有收獲物——軍事戰利品、商業利潤和貢賦——這些難以估量的財富都涌入意大利人之手。在元首制度下,羅馬人——來自羅馬城及其直接外圍的人們——失去了他們對于帝國特權的壟斷,但這種特權并沒有延伸至意大利半島之外太遠。還是意大利真正受益。而且,意大利人所得到的恩惠,大部分落入他們的兵團之手。意大利人享受著羅馬擴張之豐碩果實;是他們控制著國家機器以實施保護和統治。但是,在羅馬擴張停止后的幾個世紀內,意大利開始失去他們的優勢,被迫將他們的特權地位與帝國其他地區的富人們分享。這也特別意味著與東方——東方的富庶城市和富裕的貿易通道,即千年內財富創造和積蓄的繼承者們——分享。

羅馬的黃金時代可以被稱為“羅馬和平”時代,但在這兩個輝煌世紀的和平有著羅馬特色:和平并非人盡可享。這一時期戰亂頻仍,但從羅馬人的觀點來講,真正意義上的戰爭要在遠離地中海中心的地區進行,且為羅馬、為其指揮官和軍團帶來耀眼的財富與榮譽。作為帝國的核心地區,即地中海沿岸地區,則沐浴在溫暖的信心中,認為那些戰爭是發生在其他地方的,安全帶來了這里的繁榮興旺。地中海達到了富裕頂峰。它的大城市得到擴張,貿易繁榮。羅馬和平和富庶的絕好證據可在自西班牙到猶大城之間那些古代建筑、碼頭、貨倉、雕像、宮殿、行政大廈、神殿、花園、道路、供水灌渠、劇院、商店和市場等地的磚塊、大理石和灰漿建筑中找到其物化的代表。羅馬的思想和文學世界,也由其黃金時代進入白銀時代,而且正如這一時期被命名的金屬——白銀一樣,文學作品也由少量相對罕見的資料發展到廣泛傳播階段的流行貨幣。但所有這些帝國所獲得的利益同樣并不是為所有人,甚至不為“我們的海”(mare nostrum)周邊大城市中的所有人所享用。在為少數人所創建的輝煌中,大多數人經歷著難以想象的貧困,他們能聽到上流社會的人士甚至在講著優雅的拉丁語,但他們自己都還是可憐的文盲。

皇帝康茂德(180—192年在位)的統治被認為是羅馬黃金時代結束的標志。他患了精神病,并被他的謀臣們殺害。上層出現的混亂,甚至君主的精神疾病和弒君行為,并不一定意味著帝國的混亂;羅馬過去遭受過這樣的事情,但它卻沒有受到更大的傷害。但是,到了3世紀的轉折時期,出現了多種勢力群體,在中央政府不夠強大時就會破壞羅馬的和平。整個帝國都遭受著災難,但在帝國的西部尤其嚴重。

首先,由于權力更多地集中于皇帝手中,權力總體上也越來越依托于中央政府。這就是說,行省和地方的管理機構越來越缺乏好的管理,于是,上層的混亂就意味著地方上會出現比以往更多的麻煩。其次,中央政府不再有能力像以往那樣利用元老這個強有力的階層。如我們所見,元老階級已經失去了實際的政治權力,成了一群官宦人士或小吏,他們也許很能干,且忠實,但是現在,他們很少具備擔任真正政治領袖的經驗和能力。再次,由于蠻族的壓力變得更為緊迫,邊境防務需要特別的關注,而羅馬的軍隊現在沒有了當年征服和擴張帶來的激勵和愉悅,在抵御蠻族勢力時不那么得力。邊境地區越來越多的煩擾所帶來的結果是,它需要更大規模的軍隊,這也就是說,軍隊的政治影響力會擴大。羅馬政治遭遇過來自軍隊的壓力,也曾被戰爭英雄控制,但現在,許多原來的行政職能——包括司法和行政這兩項最重要的職能在內——被指派給軍隊了。盡管對于軍隊的依賴可能在某種程度上有助于提高政府的效率,但它也帶來了一種危險的剛性,而且逐漸地削弱了地方行政的影響力。所有這些發展都是長時段的,而且勢必危害帝國,特別在其西方危害尤劇,直到其統治的結束。

在193—235年,是塞普提米烏斯·塞維魯(Septimius Severus)及其家族統治時期。在他們統治下,國家的軍事化迅速擴展。塞維魯完全是靠著他的軍隊獲得其地位的,故而他給予軍隊許多優惠條件。在235年,軍隊殺害了塞維魯家族的最后一任皇帝塞維魯·亞歷山大(Severus Alexander,222—235年在位),于是,整個帝國就像堤壩一樣崩潰了。接下來的50年,軍隊擁立了26位皇帝,又將他們幾乎逐個殺害。這種混亂進而削弱了邊防,導致蠻族進入。這次的“3世紀危機”是地中海及其和平海岸發展的低谷。情況必然會好轉,但總得在經歷大量的痛苦之后。內戰、外患、喪失疆土、盜匪和海盜,甚至這還遠遠不夠,來自東方的瘟疫席卷了整個歐洲。政治上的混亂總是會導致經濟的危機。農業生產和手工業生產衰落了,饑荒在加深,金銀退出了流通領域,一無所有的政府被迫提高已經令人難以忍受的賦稅。然后,在227年,羅馬唯一的有組織的帝國競爭者波斯人隨著薩珊(Sasanian)王朝的建立,開始了令人振奮的復興。269年波斯人事實上俘虜了當時在位的羅馬皇帝瓦勒里安(Valerian,253—260年在位)。這一沖擊是前所未有的;因為,沒有任何一個外族人曾俘虜羅馬皇帝。

3世紀的危機導致元首制的結束,這正像公元前1世紀的內戰導致共和制的結束一樣。隨著對外擴張的終止,帝國迫切需要重新建構;意大利人不可能再要求他們此前所專享的優勢或特權。在某種意義上說,3世紀的危機是必然發生的猛烈戰栗,政治結構的基礎更廣泛,社會結構變得更加剛性以適應這些變化。這些事件的發生都是長時段的,但我們可以在3世紀的一些引人注目的立法中看到這些事件的影響。不僅僅政府和軍隊的高層位置越來越多地落入非意大利精英之手,而且,帝國的普通民眾也受到它的影響。212年,一則被稱為《安東尼憲法》(Antonine Constitution)的法令公布,皇帝卡拉卡拉(Caracalla,212—217年在位)將羅馬公民權擴及整個帝國所有的自由民,只排除了其中的赤貧者。羅馬人再也不能將他們的公民權視為享受法律和社會特權的“多汁的胡蘿卜”(juicy carrot);此時,公民權屬于每一個人。羅馬軍隊的增員也越來越超出羅馬化程度不深的行省。隨著社會和政治特權分散到意大利之外,于是就失去了軍隊奠基于民族基礎之上的排他性,這種特權在更廣泛的地域范圍內受到了新的立法的保護。在塞普提米烏斯·塞維魯統治時期,上層階級與下層階級的區別成為合法。元老階層、行省的富有者、高層政府官員、軍隊首領及其同等人被稱為榮耀者(honestiores),在法律面前獲得了不同于其他社會階層成員[他們被稱為卑微者(humiliores)]的地位。這種法律特權地位并非只對富人有利,一些榮耀者被要求擔任地方管理部門的官員,并自負政府開銷。

284年,一伙軍人選舉了另一個出身低下的軍人將領當了皇帝。此人即眾所周知的伊利里亞人戴克里先(Diocletian),事實證明,他不像之前的26任皇帝那樣短壽,而將統治這個帝國21年之久,他和他的繼承者——也完成了長期統治的君士坦丁(Constantine,306—337年在位),進行了一項如此廣泛深刻而成功的改革,從而使帝國避免了日趨接近的政治衰亡,又持續了百年之久。我們之所以沒有將此二位著名皇帝的改革分別敘述,是因為相關資料無法使我們清楚地辨識每個人都有哪些特別的措施,也因為在上述兩代人的改革中,將他們的舉措視為我們一直在討論的長期趨勢的法規化或者是它們的反映是明智的,也就是說,這種變化的發展是由于羅馬人(或意大利人)被迫與其他居住于其中的人們分享了他們的帝國。

這兩位皇帝都沉重地打擊了羅馬城的政治地位。為了回應各種政治挑戰,如暴亂或者舊的軍事集團的報復性行為,戴克里先皇帝將整個帝國分為四個部分,即我們所稱的“四頭”(tetrarchy)政治。他首先承認了馬克西米安(Maximian)共治皇帝的身份,然后,進而指定了四位皇帝,兩位居長,被稱為奧古斯都(augustus);兩位居幼,被稱為愷撒(caesar)。共治傳統是羅馬政權的一個古老的原則,戴克里先之前的羅馬皇帝都曾經指定與自己分享權力的人,并給予他們奧古斯都或者愷撒的頭銜,但戴克里先的四頭政治在兩個重要方面與以前的傳統不同。首先,戴克里先是在嘗試著確立繼承制度。如果某位奧古斯都去世,或者離任,愷撒隨即即位,同時指定一位新的愷撒。這是一個相當具有羅馬風格的偉大思想,但只在戴克里先本人統治時得以強制性地實施。即使在這個非常羅馬式的年代,即在帝國“衰亡”之前兩個世紀,得到人們效忠的力量寓于他的指揮能力和他的兒子能夠吸引侍從的能力,遠甚于抽象的忠實于國家和它的繼承制度。于是,當“合法的繼承人”傳承給所指定的新愷撒時,內戰再度爆發。到306年,出現了七位奧古斯都,但沒有愷撒。君士坦丁則英明地,或者說無情地回到了世襲的繼承原則上來。

戴克里先之四頭政治的第二個新功能持續得更長久,因為它反映了長期的發展,而非與之相對抗。戴克里先將整個羅馬帝國分為四個地理區域,它們很快被稱為大區(Prefectures),四個皇帝各得其一。大區又分割為州,或政區(dioceses),其下層機構是行省(provinces)。這些行省遠比他們以前的行省要小得多,因此,在內部比較容易管理,也不至于大到會被用來作為反對中央政權的反抗者的基地。每一大區都有自己的軍隊、自己的邊疆和皇帝的主要駐節地:米蘭是西班牙、意大利和阿非利加區的首府;特里爾(Trier)是高盧和不列顛的首府;西爾米烏姆(Sirmium)是巴爾干和多瑙河各行省的首府;尼科米底(Nicomedia)是東地中海的首府。羅馬并不在其中。戴克里先駐于尼科米底,管理著東方的大區,這是標志著意大利與西方之重要性退居次要地位的又一實證。

盡管這種四頭政治在戴克里先的統治結束后并沒有維持長久,但它的區域性劃分卻成為中世紀西方歷史的一個部分。顯然,帝國被劃分為四個部分預示著延續更加久遠的兩大部分的劃分,反映了晚期羅馬帝國東方與西方之政治分離的日益增長。自狄奧多西(Theodosius,378—395年在位)統治時期以后,帝國將一分為二,一位皇帝將統治米蘭(Milan)、后來是拉文納(Ravenna)以西的地區,而另一位皇帝則統治君士坦丁堡(Constantinople)以東的地區。而且,戴克里先在羅馬高盧所劃定的較小的行省之疆界將得到真正的長期保持,其大部分成為中世紀法蘭西的行政區(the civitates),而且這種狀況持續到法國革命政府將其改為省(D épartements)之時。羅馬的大公教會(Catholic church)——它們并不是法國革命的朋友——將小行省的劃分保持得更長久,至今,小行省仍然是法國基督教大主教區(dioceses)的基礎。戴克里先取得了迅速的且是值得關注的成功。到298年,當戴克里先作為首席奧古斯都統治的和平與統一的時期,地中海已經再次被羅馬行省所環繞,但是以另一種方式。然而,對于帝國來說,仍然存在著巨大的,也許是無法解決的問題。

當我們轉而敘述晚期羅馬帝國時,我們可以看到,地方統治的性質已經發生了重要的變化。現在,體制性的腐敗——即對行省進行擠壓,并將其財富傾倒于羅馬上層階級的財庫——已經結束了。但是,取代了元老制度的常規化的、日益擴充的官僚體制隨之帶來了弊端。城市是中央政府通過它控制地方且征集租稅的據點。不同法律體制下的城鎮和城市通常由鎮議會,或稱庫里亞(curia)進行管理。它的官員,即庫里亞階層(curiales)或者庫里亞成員(decuriones)既代表帝國政府也代表地方利益,且深知如何從對農村的稅收中攫取個人財富。但有時候,他們也不得不盡義務,因他們被要求應該在相應的政府資金出現短缺時用自己的錢來補足缺口。這種地方城市與中央帝國政府部門之間責任的黏合,在一些重要的方面扼殺了地方的積極性。地方上經常會接受那些并非地方上的實際需要,卻只是得到皇帝支持的項目。官員們也將自己的生涯捆綁于帝國官僚體系的階梯上,他們的決策更經常地關注官僚階梯的層次,而非取決于地方上的訴求。此外,地方決策之明顯的煩瑣程序和效率的低下越來越嚴重,決策權在遠離地方的中央政府。結果是嚴重削弱了地方社區/團體解決問題的能力,有時,這類問題涉及外來入侵。

帝國在3世紀已經遭受到外來的入侵,5世紀又要經歷入侵。但是,在4世紀,帝國大體上免遭入侵,主要是由于戴克里先和君士坦丁改進邊疆防務的措施。四大巨頭的駐節地都位于極好的戰略位置,靠近麻煩不斷的邊疆地區,而君士坦丁在君士坦丁堡建立的新羅馬也比舊的羅馬城具有更優越的戰略地位。戴克里先一方面在距離邊境有一段路程的地方部署了機動部隊,使之能夠在邊疆駐軍受到威脅的任何時候用于增援;另一方面,以大規模的防御設施強化了邊境的防務。這兩位皇帝實施的強有力的領導也強化了軍隊的士氣和戰斗力。他們的經濟改革也是很可觀的,但未能維持長效。他們強制性地控制物價,改革了錢幣體系,并開始從事建筑業。這些可能帶來了一些臨時性的修復,但勞動力短缺的基本經濟弊端,農業生產的衰退和日益縮減的貿易繼續困擾著帝國,尤其是在西方。

隨著帝國政權規模的擴大,自然也導致支出的擴大。為了增加歲入以適應這種局面,戴克里先重新制定了稅收體制。他確立了稅收的兩項基礎,一是annona ,即一種基于羅馬畝(jugum ,尤加)的土地稅,是一種估算農業收成的手段,另一項是caput ,一種基于勞動力單位的人頭稅(即一個人一天的工作量,a“man-day”)[1]annona 可用實物完稅,另一方面,也表明貨幣經濟在此時很疲軟。這種實物貢賦在3世紀開始實行,是因為當時的動蕩使得用錢幣支付的價值微乎其微。[2]這種改革的確增加了政府的收入,但也有不利于經濟發展的副作用,這種方式增加了社會結構方面已經在發展中的剛性傾向:人民日趨被束縛于一個固定的位置上,難以實現社會地位方面或者地域方面的流動。這時,不僅僅是小的土地所有者把他們的土地賣給富人,然后如債務租佃者那樣被束縛在土地上已經司空見慣,就是手工業者、官員或者商人也受到限制,他們的能力被自由流動規則所束縛。需要實施這些規則的官僚結構擴大了,使一個已經很龐大的政府繼續擴張,如我們所見,這些統治機器越來越被軍隊所控制。

戴克里先統治時期的“神權政治”因素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突出。在羅馬統治時期已經有很強的宗教因素,這種因素在帝國走向其晚期時更加深化。對皇帝的崇拜早在元首時期就已經開始。但是,與其說這種崇拜的方式是羅馬特色,不如說其更具東方性,不過,神圣的奧古斯都和更為神圣的朱利烏斯的雕像已經在西方——特別是西班牙豎立起來。其他皇帝也被稱為“主人”(domine),有一位甚至被稱為“主人和神”。但是,戴克里先所要求的神圣權威并使用神圣的典儀所達到的程度是不同以往的,他的法令都是神圣的,他的意志是神圣意志的表達,甚至他的寢殿也成為“圣宮”(sacrum cubiculum)。他以一種宮廷典儀不僅使自己與普遍民眾隔離,也與顯貴們隔離。他極少在公眾場合露面,一旦露面,就成了民眾的慶典。信仰不同的宗教幾乎就是政治上的不忠,這種認知態度達到了頂峰,因此,在戴克里先時期所進行的所謂對基督徒的“大迫害”也許就不是巧合了。由于這樣的迫害,中世紀的基督徒回過頭來看戴克里先時,認為他是所有羅馬皇帝之中最邪惡的一位。

君士坦丁是在戴克里先宮中度過其青年時代的,他在那里學到了以神學理政的教訓和手段。但他的神學政治卻顯然不同,至少到他的統治末期是那樣,即基督教的神學政治。因為他是第一位接受了基督教的皇帝,對于中世紀來說,他成為最為英明的(par excellence)羅馬皇帝。但是,對于歷史學家來說,他仍然是一個謎。他喜怒無常,心狠手辣,有些人說他智力水平有限。即使基督徒們喜愛他,對于他的描述比任何其他的晚期羅馬皇帝都多,但他皈依基督教的性質至今仍然得不到人們的完全理解。很顯然,大約自313年之后,君士坦丁的決策就開始對基督徒們大為有利,他幾乎結束了對基督徒的鎮壓,推動了教堂——包括第一座圣智(Holy Wisdom)教堂——在拜占庭即他的新羅馬的建立,他還給予基督教教士們以減少稅負的特許,恢復了他們被沒收的基督教會財產,而且,他親自主持了著名的尼西亞主教公會議(Council of Nicaea)的議程,賜予它帝國的榮耀,此外還做了其他的工作。另一方面,他所發行的帝國錢幣,長期以來一直是用來宣示皇帝權威的媒介,直到320年還印著異教諸神的像,而異教徒和基督教官員都參加他的新羅馬的祭祀儀式。

在323年到330年間,君士坦丁擴建了一個坐落于博斯普魯斯(Bosphorus)海峽上的希臘人小鎮拜占庭,使它成為新羅馬,從而為羅馬帝國建立了一個永久性的都城,這座城市很快以君士坦丁之城而著稱。盡管異教徒的文化和宮廷生活在君士坦丁的新都城內占據重要的位置,但重要的事實是,這座城市卻沒有異教神殿。但是,在所有其他方面,君士坦丁希望他的新羅馬等同于或者超越舊都城羅馬的光輝,而且,事實也確實如此,新羅馬的宮殿、市場、貨倉、教堂和行政大樓,都是以地中海可以提供的最優質的技術和材料所建成的。糧食供應和競技活動甚至也移植到此:君士坦丁堡有它自己的糧食救濟體系和它自己的競技場。

對于中世紀西方的人們來講,這個在遙遠海邊的、滿是黃金和鑲嵌畫的神奇城市,將象征著神秘的、帝制的東方。對于歷史學家來說,君士坦丁皇帝將首都向東遷到博斯普魯斯海峽的行動,也將集中反映古代晚期社會的許多特征。這座城市美不勝收地屹立于此是為了防務的需要,它位于煩擾最多的兩處邊境地區——西部的萊茵河—多瑙河(Rhine-Danube)地區和東部的波斯國家——之間。盡管它被稱為新羅馬,但它卻不是羅馬,甚至也不是意大利,而只是希臘世界的一部分,其文化和經濟方面更具有東方特征,而不是羅馬的特征,它只不過是四頭統治下的一個元首的駐節地。而且,當古代的異教諸神和它們的神殿仍然吸引著臺伯(Tiber)河畔的統治階層時,新羅馬的多數領袖人物轉向了東方,轉向了伯利恒(Bethlehem)。

由戴克里先和君士坦丁所實行的變革——高高在上的神權君主,軍隊和邊疆的防務和改革、經濟措施,越來越強化的社會控制,東方化,并且,很可能也包含對基督教的接納——所有這些都意味著要維持這個帝國。事實上,帝國的兩處邊疆及其統治機構在4世紀時比它們在3世紀時更加安全,這一事實也似乎證明了這兩位皇帝之改革的成功。但這不等于說,4世紀沒有嚴重的軍事混亂:在君士坦丁的繼承者之間發生過戰爭,直到君士坦提烏斯二世(Constantius Ⅱ,324—361年在位) 在353年成為唯一的皇帝之時方才停止。但是,對于即將出現的歐洲中世紀時期來說,4世紀的軍事活動幾乎無法與基督教斗爭的結局之重要性相提并論。

4世紀見證了基督教以多種方式為其成熟而戰。4世紀初,在戴克里先統治時期,基督教是遭到迫害的教派;到了4世紀末,在狄奧多西(Theodosius)統治時期,它已經成為帝國的官方宗教,一度被迫害的基督徒開始迫害其他宗教。隨著基督教會越來越具有官方身份,它也就越來越需要制度化,即日益需要發展一套系統的神學,以及能在世間持續很久的禮儀、體制結構和程序。這種需要不僅源于教會規模的日益擴大及其官方管理的地位,也源于人們越來越相信,“基督的再臨”(parousia),即基督再次降臨之時,不會像教會所假定的那樣迅速。到了狄奧多西將基督教確立為羅馬的正統宗教之時,它的早期形式幾乎是非正式的組織形式,即由長老和執事指導下的會眾組織,以閱讀、唱贊美詩和在《圣經》及后圣經時代所見的分享圣體血的簡單的崇拜形式,已經讓位于一個分層級身份的教士的組織形式和仔細界定的正式的禮儀崇拜形式。[3]

羅馬世界留給歐洲中世紀的不僅僅是一部基督教的圣書——《圣經》,而是一個龐大的神學體系。《圣經》本身并不成體系;它只是一些詩歌、故事、書信和歷史的匯集,所有這些在基督徒的眼中都是上帝之啟示,但它并沒有像哲學家那樣去刻意闡釋神性與造物的系

統理論,以及兩者之間的關系。基督教的神學理論大多數出自2世紀晚期和3世紀早期生活在亞歷山大城的基督教神學家們。4—5世紀是基督教神學爭論的時代,這一時期,教會確立了他們認為可接受的關于基督之性的觀點。君士坦丁皇帝于325年在尼西亞(Nicaea)舉行的偉大基督教公會議上界定了正統基督教的原則,而且,盡管尼西亞的教義是以官方形式保留下來的,但它并非沒有受到挑戰。從學者的爭論到事實上的暴力,這種挑戰是多方位存在的。

最受到贊譽的《尼西亞信經》中,強調上帝的性質是三位一體(triune),此即,一個唯一的上帝存在三個位格,而上帝之子(God-the-Son)耶穌,同時有著兩個完全的本性,唯一的神性和唯一的人性,這要求掌握相當程度的希臘的形而上學方式,才會使人們廣為接受。反對意見來自兩個方面:即否認基督的人性[一性派(Monophysites)]和否認基督有完全的神性[阿利烏斯派(Arians)和聶斯脫利派(Nestorians)]。阿利烏斯派是在尼西亞會議上被擊敗的一派,但他們卻在君士坦提烏斯二世(337—361年在位)的宮廷取得了占主流地位的影響力。哥特人和其他東方日耳曼人部族在4世紀時多采納了基督教的阿利烏斯派信條。阿利烏斯派也將隨著蠻族的遷徙大規模地侵入西歐。另一方面,一性派則主要存續于東方,他們占據著埃及、埃塞俄比亞(Ethiopian)、亞美尼亞(Armenian)和敘利亞教會的大部分。

君士坦提烏斯是一個務實的(或許也是無情的)皇帝,他在很大程度上維持了內部的和平與邊境的穩定。他去世時,再度出現暴力,最后,他的堂兄弟朱利安(Julian,361—363年在位)——君士坦丁家族的最后一員——掌權。朱利安被視為“背教者”,他發現了基督教義思想中的粗俗和理論欠缺,經過周密思索,試圖以古代的異教主義之新形式,即高度神秘的新柏拉圖主義的形式取代基督教。他開始在政府的高層和教育體系中以異教徒去取代基督教徒,所以說,教會很幸運,朱利安統治期非常短暫。當中世紀的基督教作者們回顧君士坦丁統治時,稱之為諸多皇帝中偉大的英雄,而卻視朱利安為最大的反派代表人物。

戴克里先和君士坦丁的改革似乎暫時減少了的那些弊端,在4世紀的最后幾十年內再度出現。東方和西方帝國之間的合作逐漸減少,兩方都越來越沿著各自確定的路線發展,處理它們各自遇到的難題。在君士坦丁家族統治結束之后,帝國的兩部分只在極少數情況下短期地統一在一個皇帝手下。帝國內部的和平和穩定開始動搖,境內和境外的蠻族勢力越來越成為帝國所關注的問題。東方的皇帝瓦倫斯(Valens,364—378年在位)將在蠻族人手中喪命。他不能夠同時對付東方的波斯人和北方的哥特人,遂采取了允許哥特人定居于羅馬所屬巴爾干行省的權宜之計。但是,帝國官員對定居者的虐待引起了他們的反抗,在著名的378年亞得里亞堡(Adrianople)戰役中,哥特人殲滅了帝國軍隊的2/3,其中包括皇帝本人。這次失敗導致巴爾干行省防務失控,哥特人隨即實行了掠奪。下一位皇帝狄奧多西(378—395年在位),通過賜予哥特人同盟者身份(federated status),使蠻族人在帝國領土上的定居更加深入。作為同盟者(foederati),哥特人不僅被允許居住在帝國境內,而且可以有他們自己的首領,而不是羅馬派出的官員。這一安排顯然使得羅馬人有了愿意保衛他們自己那部分邊疆的強有力的民眾,但同時,也使得羅馬領土的諸多部分不再處于羅馬政府的管轄之下,而且這里的民眾也不再沉溺于羅馬的文化之中。盡管使用“同盟者”的方式此時會成為羅馬用于邊疆防務的常用的和有效的政策,但這些民眾對于中央帝制政府很少懷有忠心;他們所關心的是他們自己的地方利益。從長遠的方向看,這一舉措事實上是瓦解中央集權的,對于帝國體系來講尤其如此,這個帝國中,甚至要取得那些更羅馬化的臣民的忠心也越來越難了。

在西羅馬皇帝瓦倫提尼安二世(Valentinian Ⅱ,375—392年在位)統治時期,蠻族的影響以另外一種重要的方式體現出來:瓦倫提尼安并不是真正的統治者,國家掌控在他的大將軍(Masters of the Soldiers,即magister militum)阿爾博加斯特(Arbogast)之手,此人有法蘭克人的血統,雖然他已經完全羅馬化了。事實上,是阿爾博加斯特指定了皇帝瓦倫提尼安的繼承人尤吉尼烏斯(Eugenius,392—394年在位)。尤吉尼烏斯并不是合法的統治者:他并非皇室成員,也沒有通過合法的程序被指定為皇帝。他之所以能成為皇帝,只是由于阿爾博加斯特將他扶上了寶座。非法指定的皇帝加上蠻族勢力的強權很難保持羅馬公民的忠誠。從這時開始,到羅馬統治在西方的完結,大將軍們不僅要指揮一支越來越多地充斥著蠻族軍人的帝國軍隊,而且經常為了他們部族的利益或者個人的野心去控制中央政府。

東方的皇帝狄奧多西于394年侵入了西方帝國,廢黜了倒霉的尤吉尼烏斯,將帝國的東西兩部統一了短短的6個月,直到他于395去世。但這一政治上的統一卻是地中海世界最后的統一;東方和西方帝國越來越背道而馳。東方總是更為富庶,此時更是基督教的世界,受到更好的管理,也更加穩定,且其首都處在兼有防衛和商業雙重戰略意義的絕佳位置。反之,更窮困且農村化的西方,其政府遠不如東方穩定,很容易被蠻族人所征服。當兩個部分從政治上走向分離之時,西方從東方得到的文化影響、政治方向和金錢都更少;它不得不依賴于其本土資源。簡言之,它變得更加歐洲了。

5世紀的羅馬帝國在西方的政策談不上是帝國的,也很難說它是羅馬的。這些政策大多通過一個復雜的系統與蠻族或者在蠻族部族中間締造或者反復締造同盟者,主要是通過慷慨的黃金補貼,通過給予同盟者的身份,或者以不定期的/不穩定的榮耀的帝國頭銜和高官收買蠻族首領。在偉大的匈奴人之王(Hunnic king)阿提拉(Atilla,死于454年)時期,只有意大利全境和西班牙及高盧的一部分仍然處于羅馬的直接控制下。此外,皇帝們經常是由其攝政控制的未成年者,或者是由蠻族身份的大將軍(Masters of the Soldiers)所指定的毫無權力的傀儡。476年,當最后一位統治西方的羅馬皇帝羅慕洛·奧古斯都(Romulus Augustulus)被日耳曼人將軍奧多亞克(Odovacer)廢黜之時,就是西羅馬之政治末日的到來。羅慕洛·奧古斯都是一個孩子,亦是僭越者,他從來沒有被東方政府正式承認過,他是被自己的父親和其蠻族軍隊扶上皇位的。仍然是在奧多亞克指揮下的這支蠻族軍隊后來廢黜了他。

傳統的觀念認為,西方羅馬帝國的結束是種“衰亡”,這一觀點來自影響力極大的愛德華·吉本(Edward Gibbon)的著名作品,這部書已經出版了200多年卻仍然保持著它的光輝。[4]盡管很明顯的是,在羅馬文明與早期中世紀文明之間有巨大的差異,但以今日之觀點來看,“衰亡”之說越來越不能準確地描述這種變化,尤其當歷史學家們采取了更寬廣的視野來審視何為“社會”的準確概念之時。吉本及追隨他的19世紀的歷史學家們,如狄奧多爾·蒙森(Theodor Mommsen)[5]和伯里(J.B.Bury),[6]在加強我們對于羅馬向中世紀世界過渡時期,至少在涉及社會上層的了解方面,完成了具有里程碑意義的工作。皇帝、國王、法律、哲學、政府、文學、神學、租稅、錢幣、和平協議、戰爭、社會結構等,都是他們所探索的主題。但是,一個社會并非只由上層構成,而且,作為20世紀的歷史學家,如米哈伊爾·羅斯托夫采夫(Mikhail Rostovtzeff)、[7]瓊斯(A.H.M.Jones)、[8]J.卡哥皮諾(J.Carcopino)[9]和彼得·布朗(Peter Brown)[10]都解釋了整個社會生活的性質,變得越來越清晰的是,對于多數民眾來說,從后期古代到中世紀的轉變是緩慢的,也很難說成是衰落。即使在社會的上層,我們也看到,在476年,西羅馬帝國政府最后的政治衰落也并非“衰亡”,而更像是一次偶發事件,因為除了名號未改,羅馬中央政權已經被蠻族人掌控了一個世紀之久。以目前更廣義的對社會的認識觀點來看,我們會看到,一方面,許多“中世紀的”因素事實上在羅馬帝國統治時期就已經存在;另一方面,許多“羅馬的”因素一直持續到中世紀時期。一種對于地理環境差異的深入了解也否定了任何所謂全面衰亡的觀點。位于英國格洛斯特郡(Gloucestershire)的4世紀羅馬莊園切德沃斯(Chedworth)的宏大遺址中,它的鑲嵌地面、輸水設備及供暖設備(hypocaustic)都表明,至少對于極少數人來講,在臺伯河(Tiber)畔的生活已經轉移到了比泰晤士河(Thames)遠得多的地區。但是,在高盧、西班牙和意大利一些地方的農莊生活在“蠻族入侵”中得以幸存,甚至在蠻族統治時期還很興旺,而在切德沃斯,這種生活似乎終止了。[11]

社會和文化

人們通常認為是中世紀的許多因素其事實上存續的歷史比中世紀長很多。例如,有許多觀點認為,羅馬文化是城市文化,中世紀文化是農村文化,這才是正確的。但是,即使有這么多城市,晚期羅馬帝國仍然依賴于它的農莊。而且,它也是政府之收入來源:城市的商業稅只占有帝國稅收的5%;其他大多數來自強制性的土地稅,即阿諾納(annona)。一個農夫的地租和稅負可以花掉他那凈產量的一半(其毛產量的1/3或1/4)。稅收負擔使農村居民的生活捉襟見肘,但這還只是農民被盤剝的一個方面,任何不正常的狀況——歉收的年份、戰爭、干旱、嚴冬,或者任何擴大農民支出的因素,即使極其微小,也都造成廣大民眾的苦難。逃稅亦成為一種謀生之道,而且,在5世紀時這種逃稅現象日益猖獗,乃至成為國庫經常空虛的原因之一。逃避繳納土地稅可能使政府受損,但它并沒有幫助晚期羅馬的農民,因為政府在征稅方面越來越無力,地主就會提高他們的地租。[12]后期古代帝國的稅收形式和租佃方式,是不同于早期中世紀的一個方面,但無論是在古代還是在中世紀,這兩種征收方式都是存在的,而且,它們在農村引發的痛苦也基本相同。只要羅馬軍隊遠程作戰,并享有極好的供給,他們給農村窮人帶來的主要經濟影響就是沉重的稅收負擔。但是,在帝國后期,龐大而裝備很差的軍隊踐踏著帝國內部,養軍的費用靠就地征用(requisitioning),即從本地農莊獲取給養的方式去滿足。農民有權要求政府給予核銷,但他們事實上很少能收到這筆補償。沿著軍事要道附近居住的任何人都不得幸免。這種做法在中世紀早期,當軍事行動一般更接近于居民區周圍進行時,似乎就很少見了。

晚期帝國農民的法律地位也延續到中世紀時期。在帝國晚期,最豐產的農田形成了由大土地所有者掌握的大地產,其中最大的地主是皇帝本人。大多數農民是租地農民,使用地主的土地,并繳納地租,即上繳一部分收成,服勞役,或者兩者兼而有之。到君士坦丁統治時期,大批農民淪為半自由人(coloni ,以往譯為“科洛尼”,或將其理解為“隸農”——譯者),而且在經濟上和法律上被牢牢地固定于本土,不可以遷居。這些人顯然是中世紀農奴(serfs)的前身,而且,即使在中世紀,他們身負的責任和義務會有所不同,但自晚期羅馬帝國以來,其半自由的身份卻幾乎沒有改變。同樣,窮人以服勞役、支付租金或實物貢賦的方式繳納地租的情況經常被稱為“中世紀的”,而非“古代的”方式。然而,我們在羅馬政府文件中找到了早在羅馬晚期共和時期那些不能以其他方式納租的人們就開始服勞役的證據,[13]落后的農業技術、沉重的稅負、軍隊的征伐,土地由于數個世紀以來的長期使用或者對地力的濫用,其養分已經耗盡,大批閑置的土地和占有土地者的半自由身份,是晚期羅馬帝國在西方遇到的主要困擾。在這種已經十分窘迫的情況下,也談不上什么衰落了。事實上,在一些地區,羅馬軍隊和羅馬稅收體系的不復存在,可能事實上已經多少改善了農村的境況。

在羅馬城市中,我們也發現了許多在前中世紀時期即出現的中世紀因素。盡管從晚期帝國到早期中世紀,城市的數目和它的規模漸顯頹勢——即使在城市的輝煌鼎盛時期,也只有富人享有優越的生活條件——但仍然很輝煌;事實上,它們證實了,許多通常被認為是中世紀才出現的元素在這一時期已經存在。在古代羅馬,多數街道是不鋪路面的,而在城市中心只有兩條路,即“神圣之路”(Via Sacra)和“新路”(Via Nova)非常寬闊,可以通過兩輛馬車。極少數住宅有自來水,連接到下水道的則更少,上下水管道的出現是一個奇跡,但數量不多。即使是極好的公共廁所也常常不能為窮人所用。在一些街道上有一種惡心的臭味,這里人群密集、喧鬧,沒有路燈而且非常危險。富人從來不敢在沒有私人保鏢跟隨時冒險進入這類地方。多數人民生活在擁擠、悶熱的多層公寓房,即被稱為insulae 的地方。他們的家具很簡單:一張桌子,若干長凳和一張用于睡覺的板鋪。他們使用木炭做飯和取暖,通向街道的長長階梯因常常缺少梯級而令人膽寒。

中世紀的城鎮很小,通常修建城墻以保護自己,但是,在晚期帝國已經有一些城市開始縮小且建筑城墻了。由于3世紀的危機,帝國在4—5世紀變小了,城市受到了直接影響。許多古代晚期的城市用城墻圍了10—20公頃的土地,意味著它們的居民很可能不超過5000人。東方最大的城市、羅馬城和少數其他的西方城市維持了較好的狀態,但對于多數城市來說,卻有著不同的命運。

這并不是說,城市建設停止了。顯然并非如此。但公元300年之后,私人投資的公共建筑活動停止了,除了教堂。帝國政府和行省總督們繼續提供資金來修建引人注目的建筑,但在4—5世紀,這些建筑活動多集中于帝國的都城或者皇帝喜歡的地方。但這時,不僅是建筑的規模,也包括建筑的模式都已經顯出頹勢:城墻、宮殿、輸水管渠,有時甚至浴池也都在不斷地維修或者重建,但早些世紀其他的壯觀的建筑精品此時漸少。到5世紀晚期及進入6世紀以后,建筑活動越來越限于修筑教堂。地方上的貴族和中央政府都資助教堂的建筑,其中一些教堂的建筑從建筑學的意義上看,完全可以與早期的世俗建筑相媲美。[14]在晚期帝國,我們注意到在雕塑和裝飾藝術方面的變化也向著中世紀的方向發展。基督教的主題自然是變得更為普遍,但甚至涉及世俗生活的作品也變得更具超驗意味,并帶有象征性。精細、寫實的雕塑和繪畫技法越來越被抽象的技法所取代,打破了嚴格的古典規則,使用了鮮艷的色彩,還做了其他的改動。由于羅馬人的前途似乎越來越渺茫,他們的觀念從此時此地退化,羅馬藝術家甚至將他們的世俗英雄也表現為與茫茫塵世之外的事物產生著聯系。

古代和中世紀時期的明顯對立的形成,是由于在古代地中海世界,有勢力的人們都住在城市中,而中世紀的有權勢者生活在農村。但是,同樣,在晚期帝國時期,地方上的重要人物構成的群體開始在農村定居。在晚期共和時代和早期帝國時期,多數農業用地掌控在富人手中,他們生活在城市內,派出自己的管家去管理他們的大片地產。他們的農莊(villas),即農村的家園,是他們暫時逃避城市的炎熱和喧鬧的處所。而在晚期帝國,許多大土地所有者們長期居住在其農莊里,放棄了城市。這一現象并不是普遍的。例如,在4世紀的不列顛,似乎沒有“逃離城市進入鄉村”的潮流,但在高盧有。[15]農莊因裝飾著絕美的鑲嵌畫、奢侈的家具和寬敞的居室而變得富麗堂皇。當晚期羅馬帝國時期西方的城市在普遍萎縮時,農莊繁榮起來。在不列顛和高盧,許多農莊留下了玻璃器皿、鍛鐵爐和工坊的考古遺址,所有這些都表明,這里與此前相比,已經出現大量的農村手工業和自給自足的生活方式。它們也成為法律上和防衛方面完全獨立自治的區域。許多地主獲得了司法上免于受地方當局制約的豁免權,而且,他們開始在自己的領地上行使一些司法的權力。他們為自己的住所建立防務設施,并保護它們。他們也成功地逃避了許多晚期羅馬帝國政府強加于地方貴族的必要責任。于是,農村的土地所有者們在經濟上、司法上和軍事上變得越來越重要,而且,很顯然,在許多時候,他們發展成為中世紀的農村精英。

蠻族社會結構與晚期羅馬社會結構最基本的差別在于其建立效忠紐帶的性質。公民的忠誠,或者說忠實于抽象的國家和它的憲法的概念,在現存的羅馬哲學和歷史學作品中比比皆是,而在中世紀早期,貴族的侍從和農民則向他們的領主個人盡忠。在這種情況下,是個人之間的紐帶而非抽象的對憲法的忠誠維系著整個社會。但即使在這里,我們仍然在“羅馬”發現了“中世紀”的因素。在傳統的羅馬社會中,甚至回溯到共和時期及共和以前,每個男人都是一些比他更強有力的人(他的庇護者)的扈從。盡管這種維系是個人之間的關系,而非官方的,但它卻是普遍存在且特別有力量的。扈從得向他的庇護者表示效忠(obsequium),而且,他被視為他的保護人的隨從。一般地,他得稱呼他的庇護者為庇護主(dominus),即主人。庇護者必須在他的扈從需要時給予其經濟的資助,即sportula (可理解為補助金、補貼——譯者),通常是現金支付,而且還得在法律上代表他們的利益。在多數民眾的日常生活中,個人之間的這種從屬(obsequium)關系之重要性,甚至超出人們對國家的官方效忠。

另一件從晚期羅馬到早期中世紀仍然具有相當可比性的因素是女性的地位。因為女性的生活區域是家內生活而非公共的生活。正因如此,我們對她們的情況通常無法了解;個人的生活一般很少出現在當時人們的記載中,除非她們以某種方式進入了公眾的視野。兩個性別各自的領域是如此分野清楚,而當男人超越了性別的界線并參與女人的活動時,他們被認為是轉弱、變質了。反之,對于女人也同樣,當她們膽敢進入男人的公共生活空間,會被指責為道德敗壞,通常被認為是性侵犯。但這并不是說,女人被完全排除于公共生活之外,或男人被排除在家庭生活之外。但是,社會可以接受的女性對家庭生活之外活動之參與,大多只限于惠及公共事務的方面,如為地方建筑出資和宗教義務等。以上這兩方面都是帝國晚期公共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羅馬婦女要通過能夠接受她影響且掌握公共權力的男性家庭成員才能夠實行政治控制。

羅馬男人批評女性在公眾生活領域中既有的弱勢,女性被認為身體不夠強健,思維/頭腦不夠清楚也不會始終如一地追求目標。在共和國時期,當上層階級的男性強有力地控制公眾生活時,女性幾乎不具備法人資格,只成為其父親或丈夫法人資格的一部分。女性的繼承權受到許多限制,許多人只因丈夫的意志就被休棄,她們很少,或者根本沒有訴諸法律請求補償的權利。但是在帝國時期,由于男人們越來越不滿足于公眾生活中龐大的官僚機構和它的越來越強化的神學政治色彩,而且,他們開始越來越想從私人生活中尋求成就感,由此,掌握私人生活的那些人,即女人們的地位有了顯著的改善。在哈德良(Hadrian,117—138年在位)統治時期,女性能夠繼承土地并轉而交付其繼承人。隨著帝國的發展,女性開始受到更多的公眾關注,也經常擁有法律上的獨立性。但無論如何,即使有這些重大的改善,女性的空間仍然同從前一樣局限于家庭生活中,只有極少光輝的例外。在晚期羅馬帝國,如同在早期中世紀一樣,女性并沒有經常進入公眾生活領域,因此她們也不大可能在歷史上留下什么印記。

羅馬帝國政權之落入蠻族國家之手并沒有改變多數西歐地區人們的語言。在蠻族諸王國內,除了一些生活于不列顛島(大體相當于今日之英格蘭)上的民眾,和那些生活在今日之德國西部和當代比利時地區的民眾之外,在前羅馬帝國的大部分西歐地區,人們繼續講著原來在羅馬統治時期所講的語言。對于上層和中層階級的人們而言,可能是某種拉丁語(或稱粗俗拉丁語,Vulgar Latin),而對于下層民眾而言,只是一種受拉丁語深刻影響的語言。羅曼語(Romance)言對于蠻族的影響延續時間更長久,今天,人們得費盡心思才能在意大利語或西班牙語中找到十幾個哥特語言起源的名詞。在當代法語——即在法蘭克人曾經統治了幾個世紀的地區中所用的語言——中,只有大約300個當代詞語可在法蘭克人的語言中找到其來源。在羅馬人曾經統治的西歐,羅曼語在很大程度上仍然保持其統治地位。

那些上層階級人士——那些人們通常認為將隨著羅馬統治垮臺而消失的人群/階級——也以某種方式在明顯地延續。一個5世紀中期的馬賽(Marseilles)基督教教士薩爾維安(Salvian)所寫的故事告訴我們,一些上層人士事實上很歡迎蠻族的統治。許多貴族大都保持了他們原來的特權和優雅的生活。蠻族的入侵事實上強化了羅馬的貴族階級。晚期帝國的政府越來越無力直接支配地方事務,管理的責任便越來越多地落在了地方政權身上。基督教的主教們經常要填補世俗事務管理的空缺,但地方貴族也隨著帝國政府在地方管理的后退而增加了它的權威。雖然其中很多人在新來的蠻族武裝精英面前失去了其特權地位,但那些晚期羅馬帝國時期受到精英教育的上層人物掌握了地方政權,甚至在7世紀時成為環繞于蠻族諸王周圍的人物。

羅馬的錢幣體系曾經十分穩定;但甚至早于3世紀中期,一度極其穩定的羅馬錢幣只保持了其貴金屬含量的極小的比例。[16]作為其改革的一部分,君士坦丁于大約309年發行了一種金幣奧里斯(aureus),即傳統的羅馬金幣。它幾乎在整個晚期帝國時期都沒有改變,一直使用到中世紀。這就是著名的索里達(solidus),或先令(shilling)的前身。該貨幣成功的一個極佳實例就是,在5世紀時,許多原來要求以實物清訖的稅負都以金幣來折算。[17]但是,黃金和白銀并非是大多數民眾使用的錢幣,他們要么直接以物易物,要么使用各種銅幣。但這些銅幣相對于堅挺的索里達有著更旺盛的生命力。銅幣的制作由各地方當局負責,而且,它們的價值依各地條件的變化而變化的。不穩定的通貨無助于普通民眾的生活,而富人則享有“一種堅挺的錢幣”(the solid one)的相對財政安全。

晚期羅馬的法律思想及其決定財產所有權的方式也直接延續到西方的早期中世紀。法律,就其文化內涵和實踐意義來說,經常被視為羅馬最優秀的成果。早期中世紀的王者們為他們所統治的各個部族頒布法典。這些法典被稱為“蠻族法典”。一開始它們對于學者們來說,本質上是日耳曼的(Germanic),并被認為是與羅馬人的法律大相徑庭的立法體系。但是,20世紀中后期的研究工作卻告訴我們,盡管這些法典的一些部分反映了日耳曼人的習慣法,但仍然有大量的蠻族法典是奠基于晚期羅馬的行省立法或世俗法之上的。[18]羅馬法和早期中世紀法典表面差異遠甚于其事實差異,因為這種比較是在蠻族法典和晚期共和與早期帝國鼎盛時期的羅馬法之間進行的。這種羅馬法形成了《查士丁尼法典》[即在6世紀30年代的帝國盛期,由特里波尼安(Tribonian)的編委會搜集且重新編纂了在當時看來已屬古代的羅馬法理資料而成]的大部分。但是,查士丁尼的法典在最早且最有影響力的蠻族法典頒布之前并沒有公布。因此,當時在羅馬各行省的法典形式,即管理著人們日常生活和財產的法典,早自3世紀,就為適應簡化和廣泛應用的需要而出現了。古典時期的那些優秀的法理案例并不能適應后來行省統治的需要,當時也沒有任何訓練有素的專業人士的隊伍能夠使用它。在蠻族法典出現之前,438年公布的《狄奧多西法典》(Theodosian Code)在許多方面反映了羅馬法通俗化的傾向。[19]而正是這部法典,而不是后來出現的更為全面的《查士丁尼法典》,影響了中世紀的西方。

晚期羅馬帝國的基礎教育也是通俗化的。對多數民眾來說,受過一點教育就很不尋常,通常是完全沒受過教育的。帝國教育的興趣,只關注于上層社會。戴克里先在許多城市指定了教授,朱利安在君士坦丁堡建立了一所大學式的學校,有一些固定的教席,皇室家族和其他上層貴族經常把他們的孩子送至羅得島的學園(Lyceum)或者雅典的學園(Academy)去接受教育。那些孩子們極為幸運,能夠在古典式的修辭學和哲學領域受到高度精細化的訓練。[20]但是,這種訓練是大多數人聞所未聞的。在帝國的盛期的羅馬城,許多下層的孩子的確能斷斷續續學到閱讀和計算的基礎知識,但僅限于此。孩子的啟蒙教育是在家里由父母進行的。富有的羅馬人經常去買希臘人奴隸來教他們年幼的孩子。學校是私人的,老師從學生的家長手中收取有限的酬金以維持生活。這種收費雖然有限,但仍然能把窮孩子關在門外。老師教學一般只是反復多次地訓練三“R”(讀、背、寫),教學中會頻繁使用藤條。當時也沒有什么校舍,老師只是盡可能地把他的學生們召集起來,通常是喧鬧的街區空地上。我們沒有任何證據能說明皇帝們對于民眾教育有任何興趣,他們只是為從事基礎教育的老師們提供一些稅收上的優惠,以使他們的職業能夠發展。另一方面,晚期羅馬的地方政權也提供了一些公眾基礎教育設施,這種傳統在一些羅馬化程度更高的城市中,似乎持續到6世紀。我們也沒有關于蠻族諸王統治時期有過世俗學校的直接記載,但現存的碑銘中,特別在一些墓志銘和一些商務記錄中,表明一些城市中產階級具有一定的文化水平。教會并不對它的教士或世俗教士進行基礎教育,只是訓練那些并不參與外界生活的修道士。為了其宗教目的,教會寧愿采用通過世俗途徑獲得的教育。在7世紀時,基督教的資料中抱怨無知教士們的呼聲越來越高,這足可以證實,世俗的基礎教育衰落了。

更高層次的文化生活方面,晚期羅馬帝國是早期中世紀的直接先驅,特別是其文化氛圍塑造了它傳承下來的基督教思想。在晚期帝國時期,兩位偉大的希臘哲學派別,斯多葛學派(Stoicism)和伊壁鳩魯學派(Epicureanism),已經被人們對于柏拉圖(Plato)的狂熱興趣所取代,但卻是一個很不同的柏拉圖。柏拉圖曾經號召對物質世界的超越,在很大程度上是為了締造好的公民;他是共和派,也是政治道德主義者。但是,在晚期帝國,斯多葛學派對于責任的召喚在一個龐大的官僚機構和無限的皇權剝奪了人們之政治自由的世界里聽起來很空洞。從斯多葛學派和伊壁鳩魯學派的教義中和新畢達哥拉斯派(Neo Pythagorians)的世界觀中,一個新的柏拉圖回歸了。新柏拉圖主義要求民眾不要試圖去做好的公民,而是要用他們的知識去接觸超驗的世界。這個超驗世界之到來需要的是沉思,而非實踐和私人的道德。也許,一個非常重要的事實是,新柏拉圖主義最有影響力的支持者普羅提諾(Plotinus,或譯柏羅丁),是在阿莫紐斯·薩科斯(Ammonius Saccos)——3世紀最重要的基督教神學家奧利金(Orige)的老師——門下學習的。

自君士坦丁時代之后,我們在異教作者中看到了一種對過去歷史思考和評價的關注。正是這些古代晚期的學者們將古典時期的文獻整理成了早期中世紀所見到的那種形式。他們就是從事早期中世紀研究的學者們所要學習文獻的編輯者和評注者,如4世紀的語法學家多納圖斯[Donatus,他恰好是杰羅姆(Jerome)的老師]和新柏拉圖主義者馬克羅比烏斯(Macrobius)。此外,早期中世紀所知道的多數古代知識來自一部由馬提亞努斯·卡佩拉(Martianus Capella)所編寫的極美妙豐富的文獻概要,他是5世紀早期的作者。這些異教學者固然重要,但他們的著作回溯的是古典時期的過去;展望未來的,是基督教作者。最后,晚期羅馬世界給予中世紀的最偉大的饋贈是它的宗教。我們用“文化”和“崇拜”來分享這同一來源并非偶然。古代晚期的文化生活越來越集中于教會,而且在帝國的宮廷,自從君士坦丁時代以來,就越來越成為基督教的中心。這是僅有的既看到了高層次教育的必要性,又能為之提供資源加以支持的地方。是基督徒為晚期帝國迷茫的知識分子提供了他們所需要的最有用的解決辦法,而且,是基督徒將這些答案寫下來傳給了中世紀。

徐家玲 譯校


[1] 當時的資料并沒有非常清晰地描述過jugumcaput 的具體情況。見Goffart (1974),特別是第3章至第5章。

[2] Jones (1975),p.154.

[3] 關于教會組織的發展歷程,見Scheibelreiter,第25章。

[4] Gibbon,ed.Bury(1909—1914).

[5] Mommsen (1887),(1899),and (1909).

[6] Bury (1923).

[7] Rostovtzeff (1957).

[8] Jones (1964)做的是最基礎的研究。見他的更多研究作品,Jones (1975)。

[9] Carcopino (1940).

[10] Brown (1971).

[11] 對于羅馬農莊的典型的“中世紀”特征的描述,見Percival (1969)。

[12] 欲理解晚期羅馬帝國的租稅,最基本的見Jones (1975)。亦見Wickham (1984) 和Goffart (1972)的作品。

[13] The “Urso Charter”,ch.98,Fontes Iuris Romani Antejustiniani (ed.alt.),vol.I,p.189.Goffart(1974),p.92.

[14] Ward-Perkins (1984),pp.14-84,關于這一時期的建筑,見本書后面的章節,Wood,第28章A。

[15] Percival (1976).

[16] 見Blackburn,本書第24章。

[17] Jones (1975),p.173.

[18] Levy (1951),p.15.Collins (1983),p.28;Wood (1986),p.20;(1993),pp.61-67;(1994),pp.163-164.

[19] Levy (1951),p.15.Honor ′e(1987),在p.135說,“這個結論是永久性的”。Turpin (1985),pp.339-350.

[20] 見Fontaine,本書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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