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編劍橋中世紀史(第一卷):約500年至約700年
- (英)保羅·福拉克主編
- 10673字
- 2023-03-30 23:19:59
導言 500—700年的歐洲歷史
保羅·福拉克(Paul Fouracre)
黑格爾(Hegel)關于轉型時期的概念是“現在為了將來而否定過去”,正適合這一時期的歐洲歷史。在公元500年前后這個起始點,仍然可以用古代晚期來概括歐洲文化的特點;到700年前后,則明確處于中世紀了。一次轉型顯然已經發生。如果我們考慮到,基督教的未來戰勝了異教的過去,新的普世宗教信仰及其實踐又引發了文化與社會體制的重組,那么,如果認為意識的發展帶來了改變,也就與上述定論相近了。這是所宣稱的目的論的歷史觀:即人們最后更感興趣的是事情變成了什么樣子,而非它們認為自己是什么樣子和它們在特定背景下的樣子。本卷作為跨越千年歷史的系列研究的開篇,當然必須了解未來的發展,才能了解當代現象的本質和意義。同時,也必須清楚,后人之所以能夠做出結論或概述,正是基于從過去的角度詳細了解過去。概覽和細節之間的平衡必須是審慎的,本卷力圖達成這種平衡,基于編年和地域視角通過一系列特別的歷史現象為最后主題的概括提供了背景。
本卷無論是局部篇章還是專題篇章,幾乎每一章都立足于考察自晚期羅馬時期以來的細微變化。羅馬勢力在西歐的終結應當成為一個共同起點,并不意味著貶低古代晚期到中世紀之間文化的基本延續性。誠如吉伯?。℅erberding)所強調,在羅馬世界,我們已經可以感知后來確定為典型的“中世紀”的輪廓。方丹(Fontaine)也解釋了后古典主義基督教教育和學術的軌跡,早在5世紀中葉之前已經埋下伏筆。也不能以羅馬帝國終結為開篇,就認為“羅馬的衰落”是
突然發生的或者是災難性的。正如豪薩爾(Halsall)所強調的,現在,極少有歷史學家教條地認為,一個帝國的滅亡是由于眾多野蠻民族的不斷進攻造成的。他認為,更理性的是將“蠻族的入侵”視為羅馬衰落的一種因素,卻不是主要的原因。而且,又如洛斯比(Loseby)所闡釋的,居于羅馬文化中心地位的地中海經濟圈的斷裂,是一個復雜而緩慢的過程,不可能用政治和軍事“衰落”來簡單描述。但無論如何,羅馬帝國在歐洲的統治常常通過暴力結束,確有其巨大的后果。科布林斯基(Kobyliński)記述了斯拉夫部族形成于羅馬權力消亡的不穩定背景下,這一觀點有力證明了其后果早已遠及羅馬帝國的邊界之外。希倫布蘭德(Hillenbrand)和海德格爾(Hedeager)審視了羅馬文化和政治統治的終結在遠及阿拉伯半島和斯堪的納維亞等地的影響。在本卷所論及的這個時代,法國、意大利、西班牙和英國這些政權完全屬于“后羅馬”,因為是羅馬政權解體導致的權力真空使之應運而生。同樣,在教育、宗教、藝術和建筑方面的變化也可以認為與羅馬帝國的衰落有關。當然,在所有事件中,最戲劇化的后羅馬運動就是伊斯蘭教的興起,它使得在羅馬權力的衰落和一個取代它的新體制出現的必然性之間建立了明顯的聯系。
羅馬統治的終結有其直接后果,但更持久的后果,就是歐洲、中東和北非社會逐漸適應了不斷變化的經濟、政治、宗教和軍事現實?!傲_馬世界的轉型”這一方式經常被用來描述上述過程,轉型的主題也一直是近十年國際學術研究的主要課題。歐洲科學基金會的“羅馬世界轉型”項目將匯集出版不少于18卷研究論文闡述400—800年不同方面的變化。這個大規模的多學科合作項目是以主題來組織的。本卷的29篇論文,按時間順序和地域以及專題研究編排,是“羅馬世界轉型”這一項目中的歷史指南。本卷基于可用史料盡可能準確地描述每一區域的發展,并反映目前的學術共識。閱讀本卷后,必然會得出結論認為在我們所描述的這個時代,歐洲的每一個地區都處于適應“后羅馬”歷史條件的過程中,但“轉型”本身卻不是本卷所強調的重點。若以“轉型”為重點,就要預測未來的發展,這未免過于急切;而且,要將本卷以“轉型”為主題加以組織,必然會過于僵化地審視我們的資料。每一個地區必然要通過所有現存的資料為自己發聲,而通常這些聲音會太接近于對羅馬文化的記憶,而無法表達轉型觀念。
引人注目的是,“羅馬世界轉型”這一項目將這種歷史發展的過程推至9世紀。從500年起的兩個世紀,已經出現了將適應未來發展新形勢的調整,但只有從9世紀回顧這一發展趨勢時,才能對晚期羅馬世界的轉變得到清晰的認識。也許在8世紀時,早期帝國的諸多變化才推進了新的政治、社會和經濟結構的形成。如雷貝克(Lebecq)所解釋的那樣,在500—700年,“北海經濟”才出現。而同時,如洛斯比所描述的地中海貿易網的衰落,將會看到歐洲文化中心的北移。正是在這種背景下,我們看到了在英格蘭的中部和東南部,一個主權政體的鞏固,即麥西亞(Mercia)王國。同樣,在8世紀中葉,一個新的王朝——加洛林王朝——出現在法蘭西亞。這個王朝將把法蘭克人的勢力向北推及波羅的海,向南直達亞得里亞海,從而改變歐洲大陸的權力平衡。這一暴力擴張的一個結果是阿瓦爾人(Avar)勢力在中歐的衰亡,在其背后,我們看到了科布林斯基所精心描述的各種斯拉夫文化的起源。一個強大的保加爾人(Bulgarian)王國的興起也將是阿瓦爾帝國瓦解的另一后果。同樣在這個時期,穆斯林哈里發國家遷至伊拉克,并轉而歸阿拔斯家族所控制。西班牙的西哥特文明——關于這一文明的出現,洛林(Loring)曾做過詳細介紹——也因伊斯蘭教的征服而突然結束。拜占庭對其7世紀失于伊斯蘭教勢力的中東和北非諸省的反應是震驚,勞斯(Louth)和希倫布蘭德從兩個不同的角度分析了這一反應,這一點將在8世紀的章節中從宗教和軍事兩方面簡短交代。
在所有這些方面,我們都論及“后羅馬”發展的結果,但是,到9世紀時,我們就不能再談及后羅馬世界了?,F在,當后人希望記載他們的歷史、文化和社會結構時,他們不再溯源于羅馬世界,而歸于他們自己的因素。8世紀和9世紀的許多作者都是這樣做的。對于比德(Bede)來講,英格蘭的歷史事實上是在7世紀前后,盎格魯—撒克遜人進入不列顛島,而且隨著不列顛島上的這些新來者皈依基督教開始的。在意大利,助祭保羅(Paul the Deacon)在寫倫巴第人(Lombard)的歷史時,對這一民族的早期歷史或起源問題幾乎一無所知。同比德的歷史一樣,助祭保羅所寫的歷史,有著很強的時代信息。在法蘭克,加洛林這個新王朝為了強調其篡奪權力之合法性而詆毀前朝統治者,即備受指責的墨洛溫王朝(Merovingians)。他們其實也在寫著接近于他們時代的歷史。所以從這三個方面來看,羅馬歷史的延續感都被切斷了。這標志著人們感受到了過去與現在之間的距離,所以加洛林人才開始談及一個社會的“重建”。羅馬文化在他們那里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他們開始不遺余力地模仿它,但他們認為自己與羅馬人是不同的,甚至可以說是比羅馬人更優秀。因此,眾所周知,在800年查理大帝加冕稱“羅馬人的皇帝”時,法蘭克人很清楚的是,他的帝國是新的,不同于羅馬的:此即法蘭克人和基督教的帝國。有趣的是,這么多關于“重建”或“修正”社會的思考,即把它引入恰如其分的基督教秩序的社會,卻出現于英格蘭和愛爾蘭。而這兩個地區認為他們與羅馬的過去。除了繼承其宗教遺產方面沒有什么聯系。在這里,出現了方丹所描述的,有助于基督教的教育和學術發展的無可挑剔的成長條件。
由于查士丁尼(Justinian)統治的特例,在我們所描述的這個時代,沒有“重建”的概念,但卻有發展的概念。在奧古斯?。ˋugustine)《論基督教教義》(De Doctrina Christiana)一書的理念引導下,基督教世界的學術活動使宗教活動優于世俗活動:用方丹的話來說,所有的知識文化都成為“一種追求超越自身的宗教目標的方式”。這是一個進步,因為它承諾此乃救贖之道。伍德(Wood)指出,“基督教化”(Christianisation)是遠比異教徒的皈依更為復雜的過程。反對福音書信仰的基督教文化亦充斥著異教或前基督教文化的影響。例如,在羅馬,每年1月的基督教節日就被卷入了明顯的異教因素。英格蘭傳道者卜尼法斯(Boniface)在8世紀中期就曾抱怨這件事,但這種現象一直持續到12世紀。然而,我們所描述的這一時代的作者們像卜尼法斯一樣,完全清楚何為基督教的、何為非基督教的,十分明確神圣的和世俗的這兩者的差別。
推動基督教社會發展的愿望激勵著4位歷史學家的活動,而我們則依賴于這些歷史學家才得知在我們所論及的這個時代于西方發生的事件。這些作者,就是瓦爾特·格法特(Walter Goffart)所說“蠻族歷史的敘述者”,從6世紀以來,有喬代尼茲(Jordanes)和圖爾的格列高利(Gregory of Tours),自8世紀以后,有比德和助祭保羅,保羅則記載了更早時期的歷史。在6世紀于東方成書的普羅柯比(Procopius)的作品中,基督教的傳統遠遜于古典的纂史傳統,然后,正如豪薩爾和勞斯(Louth)所闡釋的,這種古典傳統,在普羅柯比之后,在很大程度上消失了。當然,在西方也有另外一些歷史著述者——如吉爾達斯(Gildas),比克拉羅的約翰(John of Biclaro),塞維利亞的伊西多爾(Isidore of Seville),或者被稱為弗雷德加(Fredegar)的編年史家等——但是,我們的上述四位史家基本上提供了連續的記錄,使我們能夠了解不同區域的發展歷史。豪薩爾闡釋了這些記錄如何被現代歷史學者們所重新闡釋。人們不僅對于可被稱為“民族主義”的解釋提出挑戰,而且對于歷史的意義竟局限于單純的敘事這一點提出了質疑。喬代尼茲、圖爾的格列高利,以及比德和助祭保羅的作品篇幅都足夠長,引用資源可靠,而且文本連貫可以用文學批評的模式加以分析,然而,這也弱化了人們對他們記載之事實的可信度和客觀性的信心。簡言之,我們對這些作品之了解只是就文本方面,遠不是確切的歷史。
盡管我們對這一時期歷史的傳統敘事方法心存疑慮,但很顯然,這四部敘事作品仍然存留了一個巨大的想象空間。本卷的各章將反復參考這些敘事材料,但不限于這四位作者。例如,我們可以去觀察,在范·當(Van Dam)論及6世紀時的高盧/法蘭克的時候,有多少處引用了圖爾的格列高利的著作,而撒切爾(Thacker)對7世紀英格蘭的描述時,又在多大程度上依賴于比德的《歷史》。盡管我們已經清楚地知道引用這類資料需要慎重,但也不能不盡可能地使用之,特別是當它們經常是我們唯一的觀察當時事件的窗口之時。畢竟,這些著作使得我們能夠描述(有時可能存在誤導)后來發展為國家并在歐洲形成過程中充當領袖角色的那些地區的連貫的歷史。相比較而言,沒有清晰的敘事文本的那些地區的歷史則更令人費解。這種情況經常出現在關于經常被認為奇怪或不可思議的凱爾特人(Celtic)社會的描述方面。戴維斯(Davies)和斯坦克里夫(Stancliffe)都向我們展示了他們如何描述凱爾特人地區的歷史,他們破除了當代的神話,將諸多不同的資料匯集起來,以解釋凱爾特人的發展。同樣,海德格爾(Hedeager)也可以并不借助當時當地的任何作品,討論早期斯堪的納維亞的精神世界。科布林斯基同樣也一定可以不借助其他民族的作品去理解斯拉夫人,在所有這些情形下,我們恰恰看到了考古學的成果如何能用于填補我們認知領域的空白。
哈麥羅(Hamerow)“早期盎格魯—撒克遜王國”的章節表明,我們幾乎完全依賴于考古學的記錄來闡明低地不列顛如何成為盎格魯—撒克遜人的英格蘭。在此,我們發現了在原住民和新來者之間的同化和融合,這恰恰同吉爾達斯和比德所留下來的關于盎格魯—撒克遜人侵略和征服的記載相左。事實上,哈麥羅所描述的盎格魯—撒克遜人與科布林斯基所描述的斯拉夫人有許多相似之處,在外來者與原住民這兩個群體形成“新的”人民的過程中,他們之間的認同程度可通過物質文化表現出來。在這兩種情形下,我們手頭的敘事材料似乎對于這些民族是如何形成的一無所知,卻描述了他們是歷史悠久的,在當時的世界上早已經被人們了解、辨識的群體。自然,我們無法期望如吉爾達斯、普羅柯比甚至是比德這樣的人在當時就能夠敘述某個族群的進化過程,或者明確表達一種融合的觀念,因為這兩種表述方式顯然都是現代的概念。早期中世紀的作者們并不能了解新族群的形成,反之,他們卻在考慮定居的不同族群間的沖突。這些族群可能剛剛到達一個區域,卻成了一個“獨立”的民族。這也是吉爾達斯描述的“撒克遜人”到達英格蘭的方式,而在比德的描述中,則刻意地描述盎格魯人、撒克遜人和朱特人(Jutes)為三個各自獨立的入侵群體??脊艑W的證據也并不支持吉爾達斯所描述的撒克遜人到達后對不列顛進行“火與劍”征服的畫面。由此所得出的結論是,吉爾達斯事實上對于在他寫作之前的那個世紀的不列顛幾乎一無所知?;蛘撸辽?,他把他僅知道的那些東西變成了一種傳統的記載。然后,比德為這個故事加上了時間和地點,而事實上,他對于撒克遜人的到來,并不比吉爾達斯知道得更多。
比德的故事和英格蘭的歷史提醒我們,我們的主要文獻資料在覆蓋范圍和可靠性方面極其需要補充。自然,對于接近于他們自己那個時代的事件,他們知道得很多,而且,他們往往依賴于自己所熟悉的條件,來理解那個令人困惑的過去。于是,比德將5世紀的入侵者分為盎格魯人、撒克遜人和朱特人,正反映了7—8世紀撒切爾所描述的英國的政治地理狀況。同樣,人們也懷疑喬代尼茲對于哥特人的早期了解多少,或者,圖爾的格列高利對于他筆下的人物國王克洛維(Clovis)又能了解多少。也許,最不確定的,而且考古學所提供幫助中最欠缺的部分,當屬7世紀倫巴第人的歷史。
如摩爾海得(Moorhead)所強調,人們可能通過教宗的、拜占庭的和法蘭克人的資料,了解關于6世紀的許多事件,但對于倫巴第人的歷史,我們則依賴成文于8世紀后期的助祭保羅的記載,對于早期的歷史,助祭保羅則依賴于一部現已失傳的資料,諾恩的[或特倫特(Trent)]的塞孔德斯(Secundus of Non)所寫的歷史。塞孔德斯是阿吉盧爾夫(Agilulf,590—616年在位)宮廷的一位諫臣(adviser)。他似乎對于早期倫巴第人的首領了如指掌,但對于倫巴第人是如何定居于意大利,又定居于意大利的什么地區卻沒什么了解。助祭保羅的歷史也同樣局限于政治和軍事的歷史。它也的確包括了豐富多彩的、戲劇性的秘史,但是對于我們欲了解的王室宮廷之外的事件,則記錄得很單薄。被稱為《弗雷德加編年史》的法蘭克人編年史則致力于描述7世紀前半期倫巴第與法蘭克統治者之間的聯系,主要是因為倫巴第王阿吉盧爾夫娶了一位法蘭克新娘塞烏德林達(Theudelinda),而且,他們的女兒貢德伯爾加(Gundeberga)勢必將在倫巴第政治中充當重要角色。福拉克討論了弗雷德加對貢德伯爾加的態度。當這部《弗雷德加編年史》結束于7世紀40年代時,我們對于法蘭克人和倫巴第人之關系的信息就在一定程度上終止了。這里,我們可以再看一眼助祭保羅的作品,他也告訴了我們關于8世紀早期巴伐利亞(Bavaria)的阿吉洛爾芬(Agilolfing)家族統治者和倫巴第人之間的聯系。這些聯系顯然上溯到很久之前,如我們所見,一位早期的倫巴第人國王阿吉盧爾夫,恰與巴伐利亞家族的王同名。在晚期8世紀的查理感到倫巴第—巴伐利亞結盟威脅到自己的安全時,這一結盟事實上對于雙方的統治者都意味著一場災難。結果,意大利的倫巴第人和巴伐利亞人都被吸收統一于法蘭克帝國內了。助祭保羅對于倫巴第人歷史的描述寫于法蘭克人征服之后,隨著利烏特普蘭德(Liutprand,逝于744年)王的統治而結束,當時,倫巴第人恰處在其掌握意大利權力的最高峰。此后的歷史則很可能過于痛苦或政治上過于敏感而無法記述。
除了助祭保羅之外,我們還有一部很值得關注的法典,即出自7世紀中期的所謂的《羅薩里敕令》(Edict of Rothari)。沃莫爾德逐條討論了這部法令,論述了我們如何通過它了解關于倫巴第王權的問題。對于其他,我們幾乎一無所知。摩爾海得和勞斯都提到,關于“三章案”(Three Chapters)的無休止的爭論,直到698年的帕維亞教省會議(Synod of Pavia)方告終止。倫巴第人對于米蘭和阿奎萊亞(Aquileia)分離派主教們的支持,很利于統治者在面對拜占庭的干涉時,聲稱他們自己才是保持意大利獨立的斗士。在早期倫巴第時期尤其如此,當時還保持著對查士丁尼皇帝時期強硬政策的深刻記憶。在倫巴第統治時期的意大利并沒有留下圣徒傳記,而后來的圣者幾乎不可能回溯到8世紀以前的歷史。事實上,人們對于8世紀之前的倫巴第人和原住民哥特人之間的關系所知甚少,因而歷史學家們發現,他們無法確定倫巴第人在6世紀末和7世紀的宗教取向。他們是頑固的異教徒,還是阿利烏斯派教徒,或者是從屬于大公教派,甚至從來不關心任何宗教事務?至少,絲毫不關注任何宗教這種心態,似乎不太符合我們所知道的所有其他早期中世紀社會中宗教占據著中心位置的狀況。
助祭保羅的《歷史》中所寫的一段話,更使此問題模糊不清,這段話的意思是,在克萊夫(Cleph,572—574年在位)王時期及其遜位后不久,倫巴第人殺死并驅趕了更為強大的羅馬人,殺了許多其他的羅馬貴族,并使另一些人向他們納貢。這一描述曾經被認為是倫巴第人統治區羅馬精英完全被摧毀的文本根據。在教廷的眼中,倫巴第人是“最邪惡的人群”,他們的名字幾乎是無情的暴力之象征。但是,這很可能導致人們得出一個不那么悲觀卻更為可靠的圖景,即倫巴第人的文化已經融匯于意大利社會之中,遺憾的是,本卷不能列出“在意大利的羅馬人和倫巴第人”的專章來詳細闡述,以便種種零星證據從實際上支持一種更肯定的看法。這里,如果我們能夠注意到,當我們對于8世紀以后意大利的倫巴第地區知道得越多,我們會看到,這里并沒有那么多的混亂、破壞和種族滅絕,這就足夠了。盡管教廷一直在侮辱倫巴第的統治者們,但有時,教宗們得與他們合作,甚至依賴于他們的幫助。從有文獻可考的時候開始(從8世紀中葉起),這些文獻就展示了一個保留了許多羅馬物權法和公證員的社會,即使是很小的交易也因而能被記錄下來。很顯然,一定程度的讀寫功能,和隨之而出現的官僚機構,在倫巴第時期一直保留了下來。到了助祭保羅寫作的時期,倫巴第的語言、服飾甚至發式都已經消失了。最后,變得越來越清楚的事實是,當法蘭克人于774年征服了倫巴第王國時,是在查理大帝(Charlemagne)統治下的文化復興時期的開始。知識資本和通常的財富形式一樣,都被帶回了法蘭西亞(Francia)。于是,這一事實說明,7世紀是一個文化的融合及發展時期,而非完全的毀滅時期。
另一個不包含在本卷中(但它被納入此后的各卷中)的研究領域是農村經濟。在這方面,僅僅因為在寫500—700年的歷史時,沒有足夠的資料使它獨立成卷。只有在700年之后的歷史中,我們才獲得了詳細的資料來寫這一方面的內容。這些細節的描述來自那些涉及財產——包括土地交易——的文件,這些文件經常稱農民是擁有一塊既定產業的佃戶(tenants)。因此,從9世紀開始,我們掌握了有關產業調查的文件,即所謂多聯板(polyptychs)。這種文件的現存文本出自法蘭西亞腹地,即在盧瓦爾(Loire)河與萊茵(Rhine)河之間的基督教機構。這些文件僅僅羅列了在廣闊區域內的佃戶,但也辨析了他們屬于哪一類佃戶,承擔何種勞役。從這些現存的資料中,我們可以看到人們在生產什么,社會組織如何征集其剩余產品。而關于可供交換剩余產品的農村集市存在的證據,我們得等到9世紀末才能看到。鑒于我們沒有關于租戶、租佃、租稅、勞役、土地使用、剩余畜產品的積累與交換等方面的信息,我們只能用一些最早(從7世紀中期起)的涉及土地和在土地上勞作的人們的程式化的法蘭克人契約文件。而正如我們所見,意大利沒有同時期的此類文件可參照,西班牙也沒有。殘存的盎格魯—撒克遜英格蘭的極少量公元700年之前的文件描述了土地,但不涉及土地上的人。各類法典也的確涉及農莊的村社問題,并提到了農村的經濟活動中所存在的營生,如養蜂、放牧等。但我們只能從這些東西中得到最一般性的關于農村生活的描述。只是我們這個時期末的英格蘭的威塞克斯(Wessex)的《伊恩法》(Ine)是個例外,因為這些法條確實十分詳細地描述了農民的活動和租佃者的義務。但是,我們不能從這一非常態的資料中得出普遍的結論。 考古學可以告訴我們遷徙物質文化的性質,如我們剛才所提到的,哈麥羅、科布林斯基和海德格爾就充分利用了考古學的證據,來解決文本資料的缺失問題。豪薩爾討論了對這類事實不斷變化的解釋。但是,即使對特定遺跡的考察很是詳盡,我們也只能從中獲得有關農村經濟和社會生活的一般性推論。顯然,從閱讀諸如布萊克本(Blackburn)、雷貝克和洛斯比的作品中,才可以確實得出關于遠程貿易而不是農村生活的更具體的結論。如洛斯的比較詳盡的解釋那樣,對于陶器殘片的分析是理解我們所討論的這個時代之區域經濟交流進程的關鍵。雷貝克可以通過在北海沿岸商業中心發現的物證(主要是金屬和錢幣)發現北海的貿易網絡布局,布萊克本展示了錢幣上包含的財富信息,困難的是,如何在更廣義的社會和經濟框架下評估這些信息。
盡管我們所能描述的農民的情況相對不足,但必須肯定,他們是我們所述這個時代中財富的主要生產者。土地是權力的基礎,而且,土地所有權通常是臨時性的,它可以作為官吏的薪俸被賜予,或者可分割或者被分割繼承,所有這些都假定存在一個可能由若干不同的主人們直接掌控的、穩定的、用于生產財富的生產力。嚴格劃分了自由人和非自由人的法律,說明非自由人構成了生產力當中的主要成分。這些非自由人在后來的契約文件中被提到,并在土地轉手時被納入牲畜之列加以清點。自由人在法律中有優勢的地位:他們是農業社會的標準因素。但是,我們不可能確定一個自由農民經營者階級的規模,因為事實上,他們在歷史記載中或者在早期的契約文獻中毫無蹤跡可循。我們也不可能看到,何為自由人和貴族(Nobility)之間的分界線。盡管,貴族們都是文獻記載的主體,而且,是他們出現在土地交易中,然而最困難的是確定何等人群可以定義為“貴族”?!百F族”一詞包含了廣義的社會范疇。歷史學家們經常使用“aristocracy”來指代社會中最有勢力的人群,但中世紀早期的人們并不使用這詞語。他們把人群劃分為權勢(power)者和富人(wealth),經常使用比較性的形容詞,而且,他們的確用此指代那些有很高社會地位的官員們,但歸根結底,關于社會階層的用語和它們的劃分始終很模糊。早期中世紀歐洲無疑是由等級社會構成,社會術語的欠缺說明在這一時期社會精英階層并非是封閉的。各個家族之命運的變化必須面對戰爭和為爭奪有限生活資料而進行的激烈競爭,加之普遍的分割遺產的趨勢,成為一種社會流動的標志。當然,這只是普遍概括,還要因時因地而異。
在此,人們可以根據受到羅馬統治的文化和實踐影響多寡不同的區域進行粗略的區分。在更羅馬化的地區,遺留著昭示較高社會地位的官階和名譽頭銜。同樣,那里也殘存著較低的社會等級,如我們所見,非自由人階層是普遍存在的。從這一方面來看,早期中世紀的社會結構直接產生于晚期羅馬的等級:至少在700年的南歐,同400年一樣,那里還有元老(senatores),在其底層還有奴隸(servi)。這種社會延續性在考慮到經濟、政治和軍事環境的變化時更為引人注目。拜占庭帝國就是一個例子,勞斯所討論的200年的拜占庭歷史就包含了巨大的變化和調整。拜占庭帝國由一個以城市社會為基礎的龐大帝國轉變為一個立足于一個大都市(君士坦丁堡,Constantinople)的小得多的國家,其他城市的生活都迅速瓦解。軍隊從被羅馬人奪走的行省撤回,行政機構服從于軍事管理的軍區制開始形成。無論如何,帝國的社會結構保持著其古代晚期的形式。甚至在10世紀,當政府抱怨著貧弱者受到權勢者的剝削之時,他們還使用著我們所見的在5世紀西方使用的同樣的語匯。
在西方,我們已經從高盧/法蘭西亞時期得到了最多的資料文獻。范·當和福拉克能夠說明,一種政治經濟如何從羅馬晚期更為官僚式的政權——這一政權曾經能夠依賴于其相當繁重的稅收來維持——轉變為以土地為基礎的政治經濟。在一個歲入急劇下降的時期維護一個龐大的政治統治機構的重要因素是高度的社會穩定性和連續性。例如,在7世紀晚期的奧弗涅(Auvergne),我們始終能看到一個元老階層。從洛林的記載中,西班牙也保持著一個從羅馬時期繼承下來的社會結構。從我們所知道的有限的資料中,在西哥特的西班牙,社會等級似乎比法蘭西亞更具有保守性和強制性。而在意大利,則需要更多的猜測,但恰如我們剛才已經提到的那樣,有理由認為,在那里也有大量的自羅馬時期持續下來的社會結構。但是,戴維斯和斯坦克里夫這兩位學者就指出,歐洲的凱爾特社會并不像通常所認為的那樣全然不同于其他地區。“凱爾特”一詞,也包含著廣泛的地區和社會。但一般來說,人們認為這些較小的政治實體中的連續性是由于有著不同的社會歷史。那里當然存在著貴族(Aristocracies),但顯然不同于晚期羅馬的形態。最顯著的對比來自遠離羅馬影響的地區。海德格爾指出,在斯堪的納維亞(Scandinavia),政治實力建立于完全不同的社會背景下,在那里,社會精英試圖通過占據異教的意識形態和空間的方式使自己與眾不同。而科布林斯基則解釋了斯拉夫文化在我們所論述的這個時代才剛剛興起,而且,斯拉夫人社會的階級差別與我們所描述的這個時代的其他地區相比要小得多。
除了宗教的不同之外,我們可以觀察到一些共同的趨勢。在整個歐洲,統治者們都以宗教的和其他立法的形式來強化自己的地位。500年時,如果說,歐洲應該被王者們統治并非必然的結論,但是,如同沃莫爾德所論述的那樣,到了700年時,這一點已經很明顯了,即未來的世界操縱于統治者(國王、皇帝和哈里發)之手,他們以上帝代理人的身份使自己的權力合法化。這就是方丹筆下的新的基督教的(或者穆斯林的)世界之教育和學術的政治維度。伍德和布魯巴克爾(Brubaker)則論述了藝術和建筑維度。自然,教會是確立公共實踐和文化借鑒的動力。謝爾貝爾利特(Scheibelreiter)對于教會結構詳細描述的重要性在于提醒我們,一個公共機構事實上意味著共享一個復雜的層級和大量的官員。這種結構很難適應伍德所描述的基督教的理念,而且,這種結構充當了所有其他形式的體制發展的基礎。
當論及目前已經知道并考慮到的包括在本卷中的這些區域和話題時,我們必須時不時地面對一些舊時的誤解和錯誤的假設。許多所包含的這類主題之所以保持著它的意義,就是由于他們涉及民族和宗教認同的現代神話。例如,在涉及凱爾特人地區或者斯拉夫人地區,或者西哥特的西班牙時,顯然就是如此。有些時候,對于事實真相的過度揭示——如當代一些學者們描述的伊斯蘭教早期歷史,是想由此質疑該宗教起始問題上的傳統(或者神秘的)描述。希倫布蘭德論及此問題的一章則很好地例證了如何退后一步,真正客觀、不帶任何評判地,讓證據自己說話。托克(Toch)所寫“500—1050年歐洲的猶太人”一章,真實反映了作為基督教社區的鄰里和競爭對手的活躍的猶太人的存在,針對人們所廣泛接受的假設提出了挑戰——此即,反猶太人的宗教情緒,在我們所記載的這個時代是一個普遍現象。猶太人被迫害的情況被認為在西班牙尤其如此,因為西哥特各代國王公布了許多反對閃米特人的法令。一代老的歷史學家們甚至想象有一支被壓迫的猶太人所組成的“第五縱隊”參與了阿拉伯人對伊比利亞半島的征服。但是托克說得很清楚:沒有任何證據能夠說明10世紀以前歐洲有數量眾多的猶太人。他的細致工作提醒我們,用新的觀點重新審視舊的“正統”觀點是有價值的,要隨時準備重新評估總是現成的事實。這就是本卷——在500—700年人們通常認為重要的領域所進行的研究——所要達到的目標。希望由此能提供一個進一步修訂的平臺。
徐家玲 譯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