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記憶抽屜
- 看不見的火車
- 賈詩瑤
- 2598字
- 2023-03-31 11:30:50
回到家后,父親已在廚房做好了飯,聽見我回來,他像是忘記了那段不算爭吵的爭吵,神色自然地招呼著我坐下吃飯。
“你車壞了?”
“嗯,車胎沒氣了。”
“要不……再多住幾天?”
“不了,約了人來修。我還有事,明天就走。”
父親夾了一個丸子,朝著我碗的方向停頓了一瞬,又放在自己碗里。
一張小方桌上,我們倆面對面沉默地吃著飯。
趁父親不注意時,我偷偷觀察著他。他的頭發(fā)因為黑白摻雜,看起來像是被氧化了的泛著沉悶黑氣的銀子,那些白發(fā)似乎比黑發(fā)更具生命力,只需一瞬間就能搶奪原本屬于黑發(fā)的領地。
父親已經這樣老了嗎?
父親抬眼看向我時,上嘴唇微微抬起,像是有話要說。我飛速低下頭去,裝作專心吃飯的模樣。再沒動靜,他可能又將話咽了回去。
眼看飯菜就要見底,他終于還是出了聲:“工作忙嗎?”
我放下筷子回應他:“還可以,應付得來。”
他點點頭,掏了掏衣服口袋,拿出煙盒來,又放進口袋里,自顧自地解釋:“抽煙不好,你別學我。”
“沒事,你抽吧。”
他是不是……還以為我是那個討厭他抽煙的小男孩?
小時候,我對爸爸唯一的不滿就是,他愛抽煙。
自從我在爸爸的煙盒上看到“吸煙有害健康”這幾個大字后,就嚴令要求他不能抽煙,還用蠟筆在紙上寫了“不能抽煙”的標語,貼在房門上,提醒爸爸進家后就不能再抽煙。
后來,爸爸真的再也不敢在家里抽煙了,只不過偶爾會被我抓到他躲在院門外,靠在墻上抽。
只要他隨便找個借口出門去,遲遲不回來,那一準兒就是在外面偷偷抽煙呢!我常常會順著架在院子里的梯子,爬到房頂上去,然后將身子隱在滿是塵土的房頂上,只露出一個腦袋,對著下面抽煙的爸爸大喊“抓到了”。
然后,父親就會抬起頭,看向我每次藏身的地方,笑著把煙頭在墻上按滅。
“又該給我講故事了啊!”
我和爸爸約定好,只要他被我抓到抽煙,就給我講一個故事。
“行了,下來吧。”
等我從全是塵土的房頂上下來,褲子上、衣服上便滿是塵土,媽媽就會生氣。等媽媽要罵我時,爸爸就會把我舉起來,讓我坐在他的肩膀上,“抽煙犯”便帶著“臟衣犯”一起逃跑。
我回過神兒來,不再回憶兒時的事。
即使我說了讓他抽,父親也沒有把煙點著,而是又放進口袋里。
我要不要告訴他,我其實早就變成了一桿“大煙槍”了?
父親突然出聲:“你來的時候,看到鎮(zhèn)上的小學了吧。”
“看到了,看著比我小的時候大多了。”
“是擴建了。校長聽說你回來了,想讓你去給孩子們上一節(jié)寫作課。”但他很快又補充,“你忙的話,就不用去了,我跟他們說說,幫你推了。”
寫作課?那個今天遇到的玫瑰狂熱愛好者,也說過有寫作課。
“明天?”
父親點點頭:“你已經聽說啦?學校問過你了嗎?”
“我明天就必須得回去了,幾個編輯還等著見我呢,來不及去講課。”我撒謊了。現(xiàn)在哪還有編輯要見我。
我可不想和那些吵鬧的孩子交流,更不想站在講臺上,對著那一雙雙天真的眼睛。如今的我,沒資格也沒勇氣站在那里教他們寫作。
“好,你忙你的,寫作課的事你不用管了,工作的時候注意身體,別老熬夜。”父親起身,開始收拾碗筷。
我實在不好意思直接轉身進臥室,也跟著收拾起來。
“爸,你見過鎮(zhèn)上有個年輕的穿黑裙子的女人嗎?”
“童老師,她是鎮(zhèn)里小學的美術老師。”父親一下就猜出我問的是誰。
原來如此,原來是老師啊,那上午她應該是替學校來詢問我能不能去幫忙代課的。可她那哪算詢問?分明就是無厘頭的通知。
好吧,反正跟我也沒關系,我便不再繼續(xù)接話,默默把桌子擦好,轉身就回了房間。
我聽到開門聲,父親應該是出去了。透過窗子,我看到他拿著煙盒,走向大門口。
是去抽煙了吧,都說了我不介意他抽煙的,何必去外面。
嘆了口氣,掏出手機,看到不同人發(fā)來的微信消息,一條一條地蹦出來。
“程老師,稿子修改得怎么樣了?最近武俠比較吃香,要不您看看在故事里再融入一點武俠元素?”
“您好,感謝來稿,我們團隊評估后覺得您的故事很好,但寫底層人物的故事,還是缺少一些匠氣,期待您的再度來稿。”
“您好,有興趣寫一個關于都市獵艷的故事嗎?大綱和人物小傳我們已經確定好了,需要尋找一位合適的作家來幫助我們完成這個故事。”
……
一條條消息看得我頭疼,但為了賺錢,還是挨個兒回復了下去。是的,我把之前刪除了的這些編輯又加回來了,還跟每一個都友好地解釋說前幾天社交賬號被盜了,挺沒出息的。
我曾在毛姆的短篇《午餐》中看到過一句話,里面的男主角是個尚未成名的青年作家,他說:“我的收入剛好夠維持住我的靈魂和軀殼不分家。”
如今我算是這個狀態(tài)嗎?
我的靈魂,還熱愛寫作嗎?
我已經不知道了。
那父親呢?他一輩子都在做一成不變的工作,維持住他的靈魂了嗎?我很想問他,可害怕這樣問了,就在他面前露了怯,會讓他猜出我的窘境,明白我是個落魄作家,知道他的兒子不過是個徒有虛名的冒牌作家。
這樣想著,我坐在對現(xiàn)在的我來說已經很矮的書桌前,拉開抽屜,想要找到紙和筆,嘗試寫些東西,找找手感。
抽屜里放得滿滿當當?shù)模际莾簳r的那些小玩意兒:火車形狀的鉛筆盒、用藥瓶做成的圓筒車、刻著穿披風小人的石頭、一支用易拉罐做成的玫瑰,以及……畫著正牽著手的爸爸與兒子的畫。
這些都是幾歲時候的東西呢?
完全想不起來了,沒想到父親竟然一直都幫我留著。
這個抽屜好像有封存時光的功能,那段我已經想不起來的,或許很快樂的童年時光,永遠被關在了這里。
我拿起那張因年歲太久顏色已經淡了許多的蠟筆畫,應該是小時候的我畫的我和父親。畫上,父親的腿跟后面的樹一樣粗,我的胳膊和火柴棍一樣細,我和父親緊緊牽著手。身后,是一列不怎么能看出樣子的紅色火車。天空中還用稚嫩的筆體寫著幾個字——“我愛爸爸”。
我盯著這幅畫出了神,這是我?guī)讱q時的杰作呢?“我愛爸爸”這四個字是我懷著什么樣的心情寫下的呢?是為了討好父親換一個棒棒糖,還是真的因為真摯濃烈的感情,寫下這幾個字的呢?
翻過畫的背面,右下角是成年人的筆體,寫著一串日期:1995年9月24日。那不就是26年前的今天嗎?是我8歲時畫的啊。
26年,我和父親親密無間的關系也如這幅畫一樣,變淡了。也許時間是一切關系的氧化劑,包括親情。
不想再看到這些對我來說徹底陌生的東西,我關上了這個抽屜。
后來我在房間里翻了半天,也只找到了鉛筆。我端坐好身子,神圣地把紙鋪好,虔誠地要落筆,可是我要寫什么呢?
好吧,再削一下筆好了。
可是不管我把筆頭削得多好看,竟也寫不出一個字。舉著鉛筆僵持了好久,我暗罵一聲臟話。
我果然已經不是一個合格的作家。
“咚咚咚”,父親敲了敲我的臥室門:“程堯,童老師來找你了。”
那個玫瑰花狂魔?她來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