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院子門口,掏了掏口袋,沒找到煙。
我靠在石墻上,不想走進去。或許是不想面對父親,不知該和他說什么,又或許是對剛才的驚魂一刻心有余悸,需要新鮮空氣的安撫。
心情煩躁地踢了踢墻皮,已經風化的水泥“窸窸窣窣”地掉下來幾塊。我終于還是推開院門,走了進去。
院子里已經冷冷清清的了,只有父親的房間還亮著燈,依舊是黃色的光。
還記得父親曾說過,童話世界里,黃色的燈光代表著好運。顯然現在他也依舊這么相信著。
走進房間,父親正戴著老花鏡在桌上寫著什么,見我進來,他就收了筆,合起本子放進抽屜。
你看,我和他之間就是這樣生疏的關系,像被迫共處一室的同事,彼此維持著表面的平和,卻互相因對方的存在而感到不自在,除了“吃了嗎”“吃什么”,就沒有什么其他能講的話。
成年后,我們之間從不坦誠相待,但沉默亦能揭示真相。
按理說,我們愛著的人離開了這個世界,應該彼此安慰鼓勵才對。可我卻說不出口,我怕他又搬出那個童話世界來對我進行拙劣的洗腦。至于父親他不主動和我說話的原因,或許是因為我的存在對他來說,已經可有可無。
他有自己的世界,我不想走進去,他也不會走出來。
許多年前,剛算是在城市立足后,盡管和父親關系并不好,我還是詢問了他的意見,想把他接到城市和我一起住。可是他非常干脆地拒絕了我,理由是要開火車。
他總是拒絕參與我的生活。因被父親拒絕而產生惱怒的同時,我又真的好奇,他開了一輩子火車,從20歲開到現在,一直都在開同一列火車。坐在同一個座位幾十年,不會覺得膩嗎?
我走到桌前,故意慢慢地倒了杯水,屋里靜得只能聽見水聲。我想讓他叫住我,和我別別扭扭地說幾句話。但他依舊不作聲。
好吧。我把水杯放在遠處:“開車回來太累了,我先睡了。”
他說:“好。”
進房間的時候,我好像聽到身后傳來一聲輕輕的嘆息。
關上房門,我才開始認真審視這個小房間。
我的房間幾乎和我成年后離開前沒有任何變化。說是“幾乎”,是因為我也記不得曾經這里是什么樣子了。
墻壁上掛著我們一家三口的全家福,旁邊是我和姑姑的合照,再旁邊是不知幾歲的我在樹下,抱著一本童話書。
我常常纏著爸爸給我講故事。于是爸爸每次出差后,都會給我帶回不一樣的童話書。
夏天,我們一起坐在院子里的樹下,有時是爸爸給我念童話故事,有時是我“磕磕巴巴”地念給爸爸聽。
每一本童話書,對我來說都很珍貴。每次有新書的時候,我就會和爸爸一起,用透明膠帶把書皮封起來,保存好,生怕有一點折痕。
爸爸說,存夠足夠多的童話書,書里的小精靈就會跑出來和我玩了。不知道多少算足夠多呢?希望小精靈來找我玩時,爸爸也在。
不用打開抽屜,就知道里面滿滿當當放滿了童話書。
躺在數十年沒有躺過的小床上,輾轉反側。即使困得眼皮開始打架,閉眼后卻總是能聽到剛才幻聽到的汽笛聲。
真是怪事,難道在家鄉就會總是能幻聽到過去常聽到的聲音嗎?
實在無法入眠,我拉開抽屜,抽出一本童話書,摸了摸貼著膠帶的封面,隨手翻了一頁,是《拇指姑娘》。第一眼就看到了幼稚的插畫——拇指大小的女孩正睡在一片荷葉上。
我抗拒地合上了書。可腦子里卻不受控制地開始幻想拇指姑娘的樣子,竟然很快就睡了過去。
忽然有光透過窗簾映進房間。我揉了揉迷蒙的眼睛,這么快就天亮了?
抬頭看向墻上的鐘表,時針和分針正好重疊著指向數字12,我竟然睡到了中午?
拉開窗簾后,才發現外面并非日光,而是清透淡黃色的月光,此刻的院子里,像是蒙上了一層香草味的薄紗。再抬頭望,只見天空還染著深夜專屬的藍色。奇怪的是,空中并無皎月。
月亮呢?光從哪兒來?
正暗想著,突然聽到一個稚嫩的聲音在叫我。
“喂。”
我倉皇看向身后,房間里并沒有其他人,目光掃過時鐘時,我看到指針還停留在整十二點的位置。
“喂。”女孩的聲音再次響起。
我順著聲音來源低下頭看去,只見窗沿上坐著一個拇指大小的姑娘,她戴著一頂海盜帽,還披了一個黃色的斗篷,穿著一雙比她的頭還大的皮靴子。
她正上下晃蕩著雙腿,天知道那雙超大的靴子是怎么掛在她腳上的。
看著這個拇指姑娘,我并沒有感到害怕和驚奇,因為我確定自己此刻正在夢中。
“好久不見,你終于回來啦。”她又說。
我沒有管她,面無表情地要關上窗子,暗暗下定決心,就算在夢里,也不和所謂童話故事的主人公對話。
就在窗框要碰到她的那一瞬間,她靈巧地跳下窗沿。
“他們果然沒說錯,你變成大人了。”她跳到花盆中的葉子上,語氣帶著惋惜。
看著一個小家伙用成熟的語氣說出這樣的話,我還是沒忍住接了話:“人都會長大的。”
小女孩驕傲地揚起頭:“我就不會。”
我干脆拉上窗簾,回到床上,端端正正地躺好,不予理睬她,只想安心睡覺。
我閉著眼,感受到左上方傳來光源,應該是她打開了臺燈,不知道她那小身軀要怎么才能按開那盞燈?雖然好奇,但我依舊緊閉雙眼,想把她從夢中趕出去。
臺燈被她開了關,關了開,變化的光線擾得我皺起眉頭,又聽她問:“你就不想知道月亮去哪兒了嗎?”
好奇心驅使我終于睜開眼睛,但房間內已經沒有她的影子,她故意留個問題后離開了。
“月亮去哪兒了?”我喃喃道。
窗外的燈光漸漸隱去,房間內重歸黑暗,困倦瞬間包裹住我,我墜入深眠。
昨晚睡得實在不安穩,醒來只覺渾身疲憊,依稀還記得夢中見到一個披著披風的小姑娘,似乎還做了些其他夢,但我腦海中只記得一個問題:月亮去哪兒了?
我對著床頭的臺燈發了會兒呆,想要回想起昨晚奇怪的夢,卻怎么都想不完整。再一看,臺燈旁的童話書竟然是翻開的,還恰巧停留在《拇指姑娘》這一頁。不做他想,我重重地把書合上,塞進抽屜里。
拇指姑娘?只存在于紙面和無聊的夢境中罷了。
走出房間,看到掛在衣架上的父親最為珍貴的制服和工帽已經不見,想必父親是去上班了。不對,他已經退休了,上什么班?
退休了也不消停,還想著那身制服。
一個人怎么會如此著迷于自己無聊的工作。
趁父親不在,我終于敢仔細看看姑姑的照片。
照片上的姑姑已顯病態但笑得燦爛,我卻覺得這笑容格外刺目。
我一直費解她身上的樂觀因子是從何而來。對于樂觀這種情緒我并不向往,因為強者往往不需要這種情緒。弱者才需要。
姑姑已經病了許久。幾年前就在城市的醫院里輾轉了數次,最終她不愿再治,說唯一的心愿就是回家,所以我和父親早已做好了隨時和她道別的準備。
也許我們只是世界上無數對別扭父子中的一對,也許所有兒子都不會在父親面前大大方方地展露情緒,也許還有很多人像我一樣,覺得在父親面前懷念另一個親人是羞恥的,生死一事仿佛是親人之間約定俗成的談話禁忌。我覺得將深層情緒外露給親近的人,是一件令人尷尬的事,寧愿跟陌生人訴說一切,也不想在父親面前透露分毫。
我拿袖口擦了擦姑姑的照片,唏噓與難過交雜的心情叫我喉嚨發澀。
好人一向沒什么好報。
我收拾表情,踏出房門。
一個穿著短款皮衣的女人正坐在大門外的水泥臺上嗑著瓜子,還戴著黑色大墨鏡和花色繁雜的頭巾,這種潮流的鄉村風格叫我直皺眉。
“小程起來啦?”她把墨鏡摘到嘴唇上方跟我打招呼。她竟然是昨晚問我是否結婚了的那個樸素阿姨!她姓什么來著?王?
王姨倒是挺熱情,絲毫沒有芥蒂昨晚我對她的刻薄。
“我爸……”
“你爸肯定又去掃那個鐵軌啦,他這人一向閑不下來!”
霎時間,一股無名火直沖頭頂,掃鐵軌?為什么要去掃鐵軌?那條破鐵軌,有什么好掃的!他這任勞任怨的老好人人設究竟要立到什么時候去!
懷著完全不同的心情,我再一次走向兒時的秘密基地。
急匆匆來到鐵軌邊,果然看到父親正彎著腰,握著用干木枝捆成一大束的掃把,在鐵軌上清掃著。
我朝著父親的方向,喊了聲:“爸!”
等他直起腰來,我才跑到他身旁。
“這鐵軌有什么好掃的?”我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平和。
“吃早點了沒?”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到底有什么好掃的?你已經退休了,就算沒退休,這兒也不歸你管!”
父親頓住,用復雜的眼神看了看我,然后再度彎下腰去。“要掃的,該我掃。”他繼續執拗地揮動起掃把。
我一把搶過掃把,扔在一邊:“你退休了!”
父親又沉默了片刻,才說:“沒有,我還有幸福火車要開。”
我面紅耳赤地喊出了聲:“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什么幸福火車!”
父親站直身子,他一字一句地說:“有的,只是你還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