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意懶心灰征入伍 力竭精疲操新兵
- 霓玉裳環
- 辛就
- 4646字
- 2023-03-31 11:11:48
劉浦誠也不驅策,信馬由韁地隨意走著,相較來時的言笑晏晏,此刻更加孤寂寥落,心神不自主地惦念起楊玉環來。她一個人是否也這般形單影只獨行上路,途中是否會遇上歹人,以她的功夫該自保有余。她是否會偶爾回想起兩個人從茂州至山谷這段時間的點點滴滴,以及他挖空心思曾給予她的甜蜜快樂。
一直以來,帶著楊玉環從蜀州出逃,劉浦誠的責任便是盡力照顧好她,現在伊人不辭而別,他仿佛瞬間失去了長久以來的精神動力,不知該何去何從,亦覺得干什么都提不起興致。
在他這個年齡所應展現的斗志與活力似隨著她的離去一同消失般,全都無影無蹤了。
也許他現在應該大哭一場,然后盡力去忘記她,再重新樹立一個人生目標,好好干一番事業。但那個曾經朝夕相對已駐于心底的倩影卻霸占著他的思緒,二人所經歷的事情接二連三地在腦海中徘徊縈繞,令他有種無法遏制的痛不欲生。
忽然發覺馬兒將他帶回了茂州,他們曾在城門口與竊賊大打出手,一切恍如發生在不久之前。過了一段與世隔絕的日子,重返城鎮又體會到了那種久違的熟悉感覺。
一陣烤餅的香氣飄送過來,肚腹的饑餓令他暫時忘記黯然神傷。劉浦誠咽了口唾沫,摸出楊玉環留給他的幾兩銀子,這便是他的全部身家。為了日后打算,劉浦誠將馬匹碎銀變成了十串銅錢,用幾枚銅錢換了幾個烤餅。他啃著烤餅緩步而行,思忖著今后的食宿該如何著落。
官衙門前聚集了些圍觀的人,門口擺放了一個書案,一名官差正在提筆記錄,身前排隊的人陸續上前作答,有幾位被官差吩咐站到其右手邊等候。劉浦誠已不與楊玉環同行,不怕再碰到官府的人。他湊過去瞧了瞧,見到一張通告榜文,大致上說西北缺少駐守邊塞的軍兵,現由茂州府衙征召青壯年男子入伍。
榜文旁還有個官差扯開喉嚨朗聲道:“現今鄯城兵員不足,為了加強兵力鞏固防御,劍南節度使特命咱們茂州征召男丁入伍從軍,這是為國效力的好事。各位父老鄉親叔伯兄弟都可踴躍報名。如今大唐盛世,和平年代不會打仗,新兵入伍后平時只是操練,過幾年便可回家啦!屆時還有賞錢,回來便可買房買地。表現好的還能得到晉升,將來有機會做大官,成為帶兵的將軍,當真是光宗耀祖呀!”
這官差說得如此前程似錦,排隊的人又增加了一些。劉浦誠聽得有些心動,倘若異日做了大官,是不是就能縮小自己和楊玉環之間的差距了?能不能縮小差距目前尚不清楚,但手頭上的那幾串銅錢終會花光。入伍之后起碼可以解決一日三餐的口糧問題,不用再為生活四處奔波。想及此,劉浦誠亦跟著排起了隊。
輪到他來至書案前,那官差斜眼打量了一番,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劉浦誠。”
“是哪里人?家中有幾口人?都是干什么的?”
“蜀州人,家里就我一人,父母很早便過世了。”
“嗯,你應征的條件尚可,不知出不出得起二十文報名費?”官差說罷一指身旁的紅木盒子,上寫“報名費”三個黑色大字。
劉浦誠驚訝道:“入伍還要交錢嗎?這是什么規矩?”
官差瞪了劉浦誠一眼,叱道:“什么規矩,你這小子給我聽好了。新兵入伍后難道不吃不喝嗎?這么多人穿的衣衫、吃的糧食都是哪來的?一文不花便想日后做大官?當真做起白日夢來。名額有限,大好機會自然要懂得把握,不花任何代價便能得到好處,這世上沒有如此便宜的事——沒錢快些滾,別耽誤了后面的人報名!”
劉浦誠自小混跡市井街頭,明白一些世俗規矩,只是過了一段自給自足的生活,對這方面的事情生疏了。他立時醒悟過來,掏出一串銅錢遞了過去,道:“官爺說得是,我一時糊涂了,您看這夠了吧。多的便是孝敬給您喝酒的。”
官差不客氣地接過銅錢,點頭道:“嗯,你這小子悟性倒不錯,是個可造之材,站到那邊去吧,待會兒一起集合點名。”
劉浦誠識趣地站往已取得入伍資格的人群里,與同樣“合格”的幾人相視一笑,心照不宣。
報名一直持續到黃昏方才結束,今日總共有五十來人應征。官差照著名冊點過名后,便自我介紹道:“我叫白東,是茂州都尉,主要負責今趟的征召事宜。應征共計三日,今天尚是頭日,你們還有兩天時間可以去處理自己的私事,同家人告別收拾行李之類的,沒事的就留在府衙,切勿在外面惹是生非。后日辰時會有鄯城的都尉前來接你們,屆時從這里準時出發。”
此后兩天劉浦誠便待在府衙里混日子,除了每天吃飯睡覺,倒也無所事事。
到第三日清早,白東拿著名冊清點完人數,幾名唐兵拿來一批軍服給這批新兵換上。隨后白東給眾人引薦一位相貌粗獷的武官:“這是鄯城的馮光馮副都尉,你們往后便要跟隨馮都尉操兵演練,征戰沙場。”
馮光望著約莫二百人的新兵,將白東扯往一旁,冷冷嘲諷道:“白都尉,今趟只有這么點人,不似你一貫的作風呀?”
白東似未聽出他言語中的揶揄意味,低聲罵道:“今趟都是窮人,看熱鬧的人多,報名的人少,我又有什么法子。辛辛苦苦曬足三日太陽,別說你長途跋涉辛苦,我只撈了這么點人頭油水,真為自己曬黑感到不值。”
馮光聞言心下雪亮,這人定是暗里上漲了報名費的價格,導致今趟應征的人數只有以往一半。白東官銜與他同級,這事輪不到自己插手,他亦懶得廢話。轉身沖新兵一陣勉勵動員,著各人背好自身行囊,便當先領路出發。劉浦誠這批新兵稀稀落落地跟隨在后,直往北上。
一路上行軍趕路,自不能與游山玩水相提并論,馮光在前,十幾名鄯城軍卒壓隊在后,誰走得慢了,拖累大隊行程,少不了被厲聲斥責。
這般白天行軍,晚上宿營,走了十來日。越往北行,海拔越高,氣候變化亦趨明顯。這日行到申牌時分,隊伍中不少人大喊頭痛,有的腦沉足重,有的呼吸不暢。因海拔地勢逐漸增高,長期在平原地區生活的人長途跋涉急行軍來到這里,會出現這類反應。馮光下令休息,一面查看眾人情況。見劉浦誠若無其事地拿著水壺往嘴里灌,馮光鼓勵道:“這一路過來,我瞧你體能不錯,日后好好鍛煉,為邊塞出力。”
劉浦誠聞言一怔,隨即想起當初在山谷生活,每天上下山奔波,來來回回砍樹抓獐的日子,不自覺地令他體魄健壯,習慣高海拔的生活。因憶及那段美好的日子,自然又想起了朝夕相處的伊人,不知現下她身在何處,過著怎樣的日子。
又歇了一會兒,隨著馮光一聲催促,大隊人馬繼續起行。這天遠遠望見荒漠之中有座孤城,劉浦誠環目四顧,所見之處盡是荒山黃沙,偶有狂風刮過,沙塵四起,令人雙目難睜。到得孤城近前,方才看清這座風刮沙卷的斷壁殘垣,若不是城門樓上那鄯城兩個大字,一眾新兵都不敢相信邊塞居然是這副殘破模樣。
隊伍進入城中,只見集市街道遭風沙蒙上了一層黃土,直如荒漠中的一處沙堡。馮光帶隊直奔軍營,但見一員虎將從營房踏步而出,負手來至眾人面前。馮光完成任務,朗聲交令,隨即向一眾新兵介紹道:“這是我們鄯城軍營的杜校尉,你們今后的一切訓練與生活全聽校尉指揮。”說畢恭敬地站往一旁。
再看那杜校尉,四旬開外,身高八尺,虎背熊腰,雙肩抱攏,濃眉闊目,高鼻梁,頜下五縷長須,不怒自威,仿若天兵猛將,端的是威風凜凜、氣勢迫人。
杜校尉環目一掃眼前因高原反應扶肩挽臂的隊伍,聲若洪鐘地道:“我不管你們以前是干什么的,現在來到了鄯城軍營,便得服從號令,遵守規矩。所謂國有國法,軍有軍令。以前是條蛟龍,到了這里得盤著;是只猛虎,到了這地兒得臥著。軍營之中不是由我說了算,一切服從紀律。你們聽明白了嗎?”
兩百來人有的應聲答應,有的點頭,有一些人正同左右同伴說著話,一群人彎著腰正在喘氣,還有的瞅著遠處房屋愣愣出神。一群人站得七零八落,各形各相。
杜校尉看在眼里,猛然喝道:“這么多人竟然還沒有我一個人嗓門大,你們都是雌貨!娘們兒!馮都尉,你現在把他們帶到城門口去給我喊一百聲‘聽明白了’,我在這里數著,差一聲,今日便不用吃飯了。跑步前進!”
馮光領命,接著訓了兩句話,便指揮眾人往城門小跑而行。這干人縱然心有怨怒委屈,不忿不滿,但人是鐵飯是鋼,誰都不會同自己肚子為難,特別是在這體力消耗得更趨迅速的高原。這些人唯有拼盡力氣,直到個個喊得聲嘶力竭,總算勉強過關,身疲力乏地回營房吃飯。
沒曾想到鄯城的第一天便被弄至精疲力竭,劉浦誠此刻端碗的左手仍因乏力而微微顫抖。但累也有累的好處,他現在沒有多余的精力去思索其他事情,只期望那添粥的伙頭兵能給自己碗里多盛一些。
這里伙食平平,饅頭又冷又硬,可吃在口中卻勝過了蜀州的馳名燒餅。這便是他晚飯時盤繞在腦海的唯一念頭。明天會有什么等待著他,自己究竟會在這荒漠沙城待上多久,劉浦誠懶得去想,反正有吃有喝,勝過回蜀州挨餓。
朝陽在這群新兵的埋怨下每趟均不厭其煩地展現出它新一日的姿態。
“快——再快一點,你們這也叫跑步?我看是在逛集市吧!要是有敵人殺過來,這模樣還打什么仗?你們一個個不是被俘虜就是陣亡了!”杜校尉凌空揮舞了一下手中的馬鞭,呵斥著正背負十公斤重物沿校場來回奔跑的兩列百人隊伍。
不知不覺,劉浦誠來到鄯城已經六個月,每日除了這般殘酷的體能訓練,便是刀槍劍戟、弓斧矛鉤連番對戰操練。每隔一周還有騎射比試,排在最末的十個人需接受體能懲罰。他們這批新兵在如此艱苦的環境下逐漸由抵觸反感至漸漸適應。起初一周劉浦誠全身的骨頭似散架般疼痛,隨著肌肉每日不斷適應強度,四肢亦慢慢習慣了這些緊張的節奏。
“你干嗎停下?叫你呢!還往哪看?就你!那劉什么?對,劉驕,出列!其余人原地休息,劉驕再跑二十圈,不準停,停一次加十圈。”杜校尉一陣大喝嚇得劉浦誠打了個激靈,再不敢隨便走神開小差,方才前者一句“劉什么”,還以為說的是自己,差點沒嚇暈他。現在則慶幸倒霉挨罰的是別人,想到還要跑二十圈,不禁又有些同情起那個劉驕來。
其余人如獲大赦般坐下休息,幾百雙眼睛憐憫地瞧著正在受罰的劉驕,后者有氣無力地繼續慢跑,瞧他那副快要斷氣的模樣,實在慘不忍睹。劉浦誠將視線移往別處,不忍去瞧這同姓兄弟那張欲哭無淚的凄慘嘴臉,有幾個幸災樂禍的小子低聲譏笑,嘲諷弱者的悲哀無助。哪里都會有這類人存在,永遠對同胞抱著落井下石、隔岸觀火的態度,忘了自己亦是集體中的一分子。
軍營中除了嚴酷的訓練,偶也有休息的日子。這天正逢中秋節,營里放假一日,來到鄯城這么久,除了吃飯睡覺便是訓練。杜校尉為了讓軍卒時刻保持警惕,甚至在三更時分吹號集合,突擊操練。頭一次集合時全體新兵自然衣翻褲斜,丑態百出。好在這些均已成為過去式,現在他們這批人亦算得上是鄯城的正式軍了。
適應歸適應,可那種千篇一律的軍旅生活未免太過枯燥。難得節日休息,鄯城本地的軍兵便邀劉浦誠這些從外鄉來的兄弟去家里做客。
這是劉浦誠頭一次去只有三里的鄯城城鎮。因軍中規定,除非有特殊情況或將官批準,軍卒不得擅自離營前往城鎮。今日當然例外,吃著香噴噴的尕面片,那柔嫩爽滑的滋味,比起勁道結實的饅頭,又是另一番獨特的風味。
眾軍營兄弟在一起相互說笑,這個原州的說家鄉地貌如何特別,那個利州的說嘉陵江怎么美麗,鄯城的兄弟則笑道:“現在你覺得故鄉好,異日待你回家,與親朋好友談到鄯州時,定然會越講越傷感,懷念這里的好。”原州人搖頭道:“懷念就不必了,傷感是肯定會有的,咱們每天經受著魔鬼般的訓練,待有一天過上沒有訓練的日子,肯定會做噩夢,到時候夢到杜校尉拿著鞭子的情景,定然十分后怕。”
大伙聞言大笑,雖然原州兄弟說得有趣,但其講述的事情卻讓大家產生情感共鳴。
利州的張偉又說起家鄉的特產,劉浦誠忽見到一面墻上貼著幅玄宗皇帝的肖像畫,畫紙與墻壁均已發黃,顯然已有些年頭。其時正值開元二十二年(734),唐玄宗李隆基早年發動唐隆政變,殺韋后、誅余黨,其后通過先天政變瓦解一干反對勢力的故事已如神話傳說般早在他兒時便家喻戶曉。而今這開明君主正效仿太宗時期的貞觀之治,為子民造福,令百姓享受著時下的太平安定。
望著畫上玄宗的龍貌神姿,劉浦誠不禁對這圣明仁厚的君主既佩且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