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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強(qiáng)蠻咄咄興干戈 烈焰熊熊噬番營
劉浦誠領(lǐng)著兩百五十名唐兵潛至吐蕃軍后方營盤,待己方號角聲傳來,他右手一揮,身后兵卒化整為零,呈扇形往敵營奔去。幾乎是在號角聲響的同時,右方五座營帳不分先后地起火燃燒,番兵尚未明白是怎么回事,已有十多處營帳火竄煙冒。西北地域風(fēng)大干燥,且缺少水源,像錯溫布這類水源豐富的地區(qū)確實不多,如今吐蕃軍扎營之地已屬良所,怎奈遇上今夜大風(fēng)天氣,火借風(fēng)勢,更趨猛烈。待營帳內(nèi)的番兵驚慌失措地跑出來大呼大嚷,正是前營番兵突然遭襲,逃竄求饒之時。前營遇襲,后營失火。縱然有勇武神謀的大將坐鎮(zhèn),亦要顧此失彼,進(jìn)退維谷。
劉浦誠是駐守邊塞鄯城的兵卒,這趟隨軍偷襲敵營,實乃一個連他自己亦沒有預(yù)料到的巧合。
那日操兵演練結(jié)束,全體官兵各自歸營。劉浦誠正往自己的營房走去,不虞同迎面一人撞了個滿懷。對方雙腳穩(wěn)立,絲毫未動,劉浦誠卻連退三步。待定神一看,只見對面是一魁梧青年,肩寬膀闊,巍然九尺的身軀足足高出劉浦誠一個腦袋,好似一座鐵塔。往臉上瞧,厲眉威目,兇神惡煞,既像地府的斷案閻王,又似陰間的索命判官,真?zhèn)€一副狠貌惡相。
未待劉浦誠開口說話,這人便搶先喝道:“臭小子走路怎么不長眼,沖撞了你杜爺爺為何不道歉,是否這陣子皮癢,欠收拾了?”
劉浦誠暗叫不妙,說話之人是軍營杜校尉的兒子杜威,與自己這批新入伍的人同在一起受訓(xùn)。杜威總喜歡有事沒事找人麻煩,一來仗著校尉公子的身份,無人敢招惹他;二來天生一副武將身板,在軍營里罕逢對手,故此橫行霸道、欺壓新兵。他看劉浦誠初來時不像別人一樣巴結(jié)討好自己,便老是有意無意找其麻煩,有心要給劉浦誠一個下馬威,此番無故碰撞,自是有備而來,不會善罷了局。
劉浦誠心中有氣,無奈對方勢大,鬧起來終歸自己吃虧,遂忍氣吞聲地道:“方才沒有瞧見,得罪之處,還請……啊,你——”
不等劉浦誠一句話說完,杜威陡然發(fā)難,手掌往劉浦誠胸前猛力一推的同時,右腳已神不知鬼不覺地伸出,待劉浦誠猝不及防隨掌后退之際,用出其不意的腳法將其勾倒。那個“你”字話音未落,劉浦誠便已倒地,可見杜威出手之迅猛快速。
四周未有散去的士卒又圍攏過來,可誰也不敢上前勸阻,人人畏懼杜威,怕落至與劉浦誠一般處境,只有仗著杜威勢力欺負(fù)人的兵丁在給他助威喝彩,其余人只是默語觀瞧。
杜威眼見一招得逞,得勢不饒人,搶身上前,一屁股坐壓而下,騎在劉浦誠胸前,氣焰囂張地道:“你這小子也太不知規(guī)矩,明明撞我在先,連句道歉的話也不說。所謂國有國法、軍有軍規(guī)。不管你曾經(jīng)在哪里橫行霸道,現(xiàn)在來了這鄯州軍營,就得給我老老實實地遵紀(jì)守法,聽懂了沒有?”
劉浦誠被杜威的身體壓得呼吸困難,漲紅了臉想說句話。杜威左手摁著劉浦誠的脖子,右手賞了劉浦誠兩個清脆的耳光,將其還未吐出聲的話語用暴力舉動強(qiáng)行中斷。
圍觀人群中有些趨炎附勢之輩鼓掌叫好,無疑又增加了杜威這番即興表演的興致。
劉浦誠直感到臉上一陣火辣,他本寬容忍讓,不欲樹敵。可是這杜威實在欺人太甚,此刻已然無法忍耐,滿腔怒火直往上撞。杜威狂妄的聲音繼續(xù)傳入他耳中:“今天這耳光是給你的獎賞,算是給你提個醒。讓你知道軍營的規(guī)矩,快把那腚子撅起來,讓你威爺爺再多賞你一腳便滾蛋去吧!”
“對啦——快翹起你那驢腚子,讓咱們威爺賞你一記滾蛋腳!”
“威爺?shù)臐L蛋腳可不是人人都能嘗到的,你小子今趟有福啦!”
幾個好事者在攛掇助威,盡顯狗仗人勢的本色。
劉浦誠“嗯”了一聲,杜威以為其服軟,欲站起身來踢他,剛剛抬起腳,哪料劉浦誠彎曲左膝夾住杜威的腳踝,隨即下半身用力上揚(yáng),將失去平衡的杜威掀翻在地,劉浦誠隨手抓起一塊石階上松落的石頭,趁摔了個四腳朝天的杜威起身反應(yīng)之前,照定其額頭拍去。
當(dāng)石塊與杜威的額角親密接觸時,劉浦誠心底掠過剎那報復(fù)的快感。那是長期以來忍辱受欺積聚的怨氣陡然得到釋放的感覺,想著杜威那可憎的面目,劉浦誠揮舞著石塊,接二連三地朝其面目落下。
此時周圍已無人喝彩,眾人均沒料到劉浦誠竟敢強(qiáng)勢反擊,且如此悍勇,一個個看傻了眼,不知該如何是好。
劉浦誠打發(fā)了性,盡管不甚堅硬的石頭在他手中早化成碎末,他依舊不停地往杜威頭臉擊去,誓要狠狠懲罰這個肆無忌憚糾纏自己多月的惡魔。
軍醫(yī)營房內(nèi),面色陰沉的杜校尉一言不發(fā)地在房中來回踱步。早前他聽到匯報說有人打架,心忖只怕兒子又惹了事,沒料到被打的那個人卻是杜威。
躺在床鋪上的是已包扎完畢的杜威,劉浦誠則站在營房中央等候?qū)徟械牡絹怼K麑χ暗膽?zhàn)果感到滿意,杜威平日里沒少欺負(fù)人,但大伙敢怒不敢言,更沒有一個敢予以反抗。今日他劉浦誠在眾目睽睽下公然反擊,為含怒受辱的人開了一個先例,縱然打架會遭受軍法處置,能一泄胸中惡氣,亦沒話好說。
營房偶爾傳來外間的聲音,內(nèi)里雖然亦有人說話,但劉浦誠卻感到安靜得有些可怕。
劉浦誠自思自想,估摸著杜校尉會怎樣罰他,既然不能幸免,提心吊膽亦是無用。打了校尉的兒子,肯定沒有好結(jié)果,但問心無愧,也沒有什么好怕的。他偷眼瞥了瞥床上的杜威,這家伙閉著雙眼,一只手按著包扎妥當(dāng)?shù)膫谔帲樕涎E已清理干凈,這副狼狽窩囊模樣與早先的跋扈蠻橫可謂判若兩人。比起劉浦誠微微腫起的臉頰,杜威的傷勢實在是既輸陣又輸人。
驀地,杜校尉一臉嚴(yán)肅地朝劉浦誠走來,不疾不徐的步伐令原本不甚寬敞的房間顯得格外長,每一步似在緩緩前進(jìn),踏在那空間的交疊處,縮短著與劉浦誠之間的實際距離。
杜校尉有所行動,營房內(nèi)頓時變得鴉雀無聲,原本軍醫(yī)診治其他傷員的問詢、受傷官兵的痛呼呻吟,均在同一時間沉寂下來,只剩杜校尉一人靴踏地面的聲響,仿佛成了這個世界唯一的聲音。所有人都將目光集中到劉浦誠身上,看這個不知天高地厚、膽敢打傷校尉公子的悲慘小子會被出了名嚴(yán)厲的教官如何殘酷折磨。
劉浦誠眼見杜校尉越走越近,壓力驟增,再也無法保持方才問心無愧的冷靜心態(tài)。他自己也說不清楚,杜校尉好似有種特殊的法術(shù),挾著一股無影無形的神秘力量,令他心跳莫名加快,失去鎮(zhèn)定。
他索性閉上眼睛,以這個看似無畏實際懦弱的行為迎接審判時刻的降臨。
正在劉浦誠閉目待宰的當(dāng)口,杜校尉那頗具威嚴(yán)的聲音傳入他耳內(nèi):“威兒近來的行徑很是無法無天,我本待親手懲戒,無奈軍中公事繁多,加上這小子總是陽奉陰違地躲著我,一直未找到合適機(jī)會,今日讓你給教訓(xùn)了一番,合該他罪有應(yīng)得。可軍中有規(guī)定,嚴(yán)禁私斗。倘若不加處罰,教杜某人日后如何治軍?現(xiàn)罰你二人各受五十軍棍,以示懲戒。私斗一事就此揭過,日后在營中相處誰也不得心存報復(fù),否則軍法處置!威兒,聽到了嗎?”后一句是沖躺著的杜威所說,這家伙哪料到自己老爹不替他做主撐腰,垂頭喪氣地坐直身子,泄氣地答應(yīng)一聲。
杜校尉言罷便離去,他步伐依舊,靴聲嗒嗒。劉浦誠聞言心中納悶,軍中私下都把杜校尉比作恐怖的妖魔惡鬼,只要是誰犯了錯落在他的手里,自是后悔不迭;那些與唐軍交戰(zhàn)的吐蕃兵將,更盼他早點去見閻王投胎。可是今趟自己打了他的兒子,結(jié)果居然是各挨五十軍棍,他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看見那些軍醫(yī)與傷兵臉上的表情,又不可否認(rèn)這個事實,劉浦誠慶幸自己走運(yùn),輕松卸下精神包袱,準(zhǔn)備接受處罰。
校場上執(zhí)法兵數(shù)著數(shù)字,分別棍責(zé)劉、杜二人,饒是他倆年輕力壯,亦被打得無法即刻起身。被一眾弟兄扶回營房休養(yǎng),其余人照常訓(xùn)練,不敢造次。
過了幾天,杜威果然沒再來招惹劉浦誠,劉浦誠見杜校尉公私分明,不禁對這位教官多了幾分敬佩。這一日午間休息,杜威主動過來找劉浦誠說話:“沒想到你這白臉小子下手挺狠,威爺這次居然栽了。”
望著杜威額角留下的傷痕,劉浦誠心頭泛起一絲內(nèi)疚。雖說是這惡霸欺人在先,但頭上的傷疤勢必會一直伴隨著他,自己一時的激憤沖動令手足戰(zhàn)友付出難以磨滅的慘重代價,不免暗責(zé)自己行事未考慮,沒把握尺度分寸。
劉浦誠帶著愧疚說道:“你也不差,就那么左右兩下,我現(xiàn)在吃飯還只能細(xì)嚼慢咽。”
杜威哈哈一笑道:“你這小子倒挺合我的口味,軍棍雖然挨了,但這口氣兀自未去,喂!劉小子,你想不想出氣?”
劉浦誠只道他不忿上次的吃癟,仍舊心存報復(fù),欲以牙還牙一番,愣道:“校尉不是說再不準(zhǔn)私斗嗎?你不是還想挨軍棍吧?!屁股還疼著呢!”
杜威那黝黑的臉上忽現(xiàn)一絲古怪莫測的笑容,低聲道:“當(dāng)然不是在軍營里搞事,有沒有膽子跟威爺去,今晚二更時分后山頭見——唉!看你那德行,還是算了吧——就當(dāng)我沒說,膽小鬼終是怕責(zé)罰的。”
年輕人通常的毛病就是受不得激將,劉浦誠可不愿被杜威取笑膽子小,便強(qiáng)撐道:“去便去,不就是荒山黃土,大晚上有什么可見識的。你就直說想伺機(jī)報復(fù),我還怕了你嗎?”
杜威聳了聳肩道:“難得威爺肯不計前嫌帶你去欣賞塞外的夜景,你卻在這推三阻四、舊怨重提。料你不敢去,也不需要找借口,還是我自己去得了。”
劉浦誠受他一激,沖口道:“誰不敢去,欣賞便欣賞罷,二更后山頭見。”
且不談二人商定好又各自訓(xùn)練,單說二更時分,劉浦誠偷偷從軍營跑了出來,來到后山。四下里一片漆黑,只有遠(yuǎn)處營房火把的光亮。忽聽見馬打響鼻的聲音,回頭一看,杜威騎了一匹黑蹄亮鬃的烏騅馬,將手中另一匹灰不溜秋的癩子馬韁繩扔給他,說道:“你騎這匹。”
劉浦誠見了灰馬的邋遢模樣,心中老大不愿意,但想馬既然是杜威帶來的,自該他策騎良駒。
翻上馬背,兩騎一路向西。說來奇怪,劉浦誠沒有呼喝驅(qū)策,胯下灰馬竟與杜威座下烏騅并駕齊驅(qū),似毫不費(fèi)力。他心中訝異,不多時,二馬載著倆人來到一處曠野高地。這里視野極佳,雖然時值夜晚,但月朗星稀,亦不影響視野。荒漠至此已盡,取而代之的是大片綠草丘陵。寬廣無垠的草原從倆人所立的高地下方無限般往地平線延伸開去,仿似直至天地盡頭。奇妙的是東首一片如湖似海的廣闊水域,在明月下泛著金色波光,想不到這西北荒涼之地居然能見到如此佳景,實在難得至極。因軍中規(guī)定,除采購或通傳要務(wù)軍機(jī)的兵卒外,其他人一概不得擅自離營。劉浦誠久處軍營荒沙地域,何曾見過如此美景,頓覺心曠神怡,精神振奮。杜威見到他這副模樣,嘴角上揚(yáng),似乎在說“讓你見識到了吧”。
大自然的景象當(dāng)真玄妙多姿,仰首看頭頂那夜空中層疊的云朵,反襯著天空深黑的顏色,只在月亮周圍的云塊,才被映出光亮黃芒,好似經(jīng)一雙無形的手肆意扯裂撕碎為不規(guī)則的形狀,散布在天空這無邊的河流中。任誰都要驚嘆造物主鬼斧神工般的幻想與創(chuàng)造力。
劉浦誠將灰馬韁繩拴在一旁的樹上,坐在草地上享受夜景。嗅著夜晚清冷的味道,他可以這樣坐上一整夜,什么都不去想,只愿呼吸混雜著土壤青草味道的芬芳?xì)庀ⅲo看一朵朵云兒經(jīng)過明月,間斷地遮住月芒。萬物在這靜謐的時刻都已進(jìn)入夢鄉(xiāng),真是萬籟俱靜。
杜威的聲音在他耳旁響起:“這個湖被當(dāng)?shù)赝罗朔Q為‘錯溫布’,即青色的湖,我也是前日被爹派出來打探軍情偶然經(jīng)過才發(fā)現(xiàn)的,挺不錯吧——現(xiàn)在這片地域雖屬吐蕃,但放著這么美的景色讓不懂自然優(yōu)美的番兵欣賞,也太煞風(fēng)景了。”
劉浦誠心忖你居然也懂欣賞美景,倒算奇特。料想倘若不是他激將自己,還見不到這月明湖美的佳景,不禁微微一笑。忽見遠(yuǎn)方月色下有無數(shù)點點火星,仿若一條蜿蜒的紅色長龍,因有一處山坡阻擋視線,倘若不是他們有心欣賞錯溫布的夜景,還真不易發(fā)覺。
他沖杜威指了指下方的黑影,問道:“你瞧那是什么?牛羊該不會在這個時候出來活動吧?”
杜威順著劉浦誠手指的方向望去,一看之下大驚失色,緊跑兩步翻身上馬,招呼道:“那是放哨的番兵——他們在這里安營只怕要去偷襲咱們鄯城,趕快回去稟報。快走——”
劉浦誠沖他譏嘲道:“我們的威爺何時改了性兒,你不是帶了把開山斧嗎?難道只是用來嚇唬軍營里自己兄弟的?”
杜威黑臉被劉浦誠說得陣紅陣白,好在天黑看不真切,強(qiáng)行解釋道:“我是怕待會兒殺得性起,顧不了你,如果對方人多將你綁了,威爺縱然神勇無敵,也投鼠忌器。”
劉浦誠抽出掛在馬鞍上的長劍,笑道:“有了這個我可不會那么容易被綁,殺我容易擒我難,來吧——我們先去探探敵情,也好回去稟報得詳細(xì)一點。”
因鄯城是大唐與吐蕃交界的邊塞要城,兩國邊境駐扎的軍兵時常交戰(zhàn),攜帶兵刃自然非常必要。
杜威將兩匹馬藏在樹后,隨著劉浦誠順著山坡慢慢滑了下去。倆人怕被番兵的崗哨發(fā)現(xiàn),盡量放輕手腳。到了坡下,才大吃一驚,但見番營帳挨帳、旗連旗,層層疊疊望不到頭,也不知有多少軍帳。
再往里走,平均每五座大帳燃一火把。回想早先在山上所見那沒有盡頭的火龍,瞧番兵的陣勢,來襲的人數(shù)只怕不少于五千之眾。倘若以此兵力去攻打沒有防備的鄯城,結(jié)果可想而知。
劉浦誠當(dāng)先領(lǐng)路,杜威跟隨其后。劉浦誠剛剛偏轉(zhuǎn)頭欲招呼杜威,一支羽箭擦臉而過,兇險萬分,接著聽見有人大呼蠻語,一陣敲梆聲響過,附近幾個番帳同時涌出敵兵。
杜威與劉浦誠此時剛剛并肩而立,沒想到這么快便被人發(fā)現(xiàn)了蹤跡,好在尚未深入敵營,否則必是腹背受敵、魂斷番營。
月色仍舊如早前一般溫柔皎潔,只不過現(xiàn)在多了幾分危急與肅殺。
劉浦誠揮劍砍翻第一個怪叫撲來欲搶頭功的番兵,向杜威喊道:“先撤退吧——回去報信!”
杜威不等他說完,身形甫動,先用開山斧架住右邊攻來的一柄大刀,飛腳旋踢左右兩名番兵,后者被他一腿掃得重心失衡,撞上幾名欲沖前夾攻的番兵,始才心有不忿地嚷道:“我說了先回去稟報,你不聽,現(xiàn)在還不是要走——”
“起碼現(xiàn)在知道了他們大致的人數(shù)——”劉浦誠抽出刺入番兵胸膛的長劍,百忙之中爭辯道。
他二人都是少年心性,又是初入敵陣,平日里俱是演練操兵,沒有經(jīng)歷實戰(zhàn)。此刻可以施展生平所學(xué),那還不殺個痛快。可二人終歸是缺乏臨陣經(jīng)驗,不懂得中間的利害關(guān)系:此刻番兵突遭襲擊,陣腳未穩(wěn),二人理應(yīng)及早撤退,等到對方穩(wěn)住陣腳一擁而上,縱是猛虎雄獅亦招架不住。此刻劉、杜二人各自添了些傷,番兵卻是源源不絕涌來。又響過一陣敲梆聲后,敵兵越聚越多,殺之不盡,一層層欲將劉、杜二人包圍起來。劉浦誠眼見一矛照臉刺來,身子后仰,手中長劍不歇,直直遞了出去,正刺在執(zhí)矛兵的腋下,那小子慘叫一聲,丟下長矛,往后退去。劉浦誠緊接著讓過一刀兩劍,飛身扯著將一名番兵連頭帶左膀劈落的杜威往來時的山坡上奔去。
眾番兵見只有二人入營,又殺了一些自己人,現(xiàn)在不敵逃跑,哪里肯作罷,紛紛怒叱著在二人身后窮追不舍。待劉、杜上得山坡,顧不得拭去頭臉血跡,趕忙砍繩拉韁,上馬驅(qū)策。但聞身后弓弦響動之聲不絕于耳,劉浦誠伏低身子,右手執(zhí)劍,左臂緊抓馬韁,說來也怪,他未有鞭打馬股,這匹不起眼的灰馬竟與受杜威狂催疾喝的烏騅跑了個難分伯仲。此時逃命要緊,也無暇多想,回頭遙望,視線中的番兵越來越少,耳畔仍舊有勁箭帶起的破空聲響,兩騎在箭雨中穿梭奔跑,不多時分便去得遠(yuǎn)了。
劉、杜二人又跑了一陣,見番兵沒再追來,卻也不敢放緩馬速。二人已沒有早先逃命時的那般緊張,相互吹噓著適才各自的神勇戰(zhàn)績,了結(jié)敵方多少人性命,好像已然打了場戰(zhàn)績彪炳的大勝仗一般。
待回到鄯城軍營,但見營內(nèi)火把四起,照得校場如同白晝,全營兵將盡集于此。二人料定是晚間突然集合,這也是練兵的其中一項,為的是讓兵卒隨時保持警覺。他倆擅自離營此刻方回,躲是躲不過了,只得硬著頭皮拴馬歸隊。
雙手負(fù)于身后的杜校尉見到二人衣衫頭臉均是血跡斑斑,不禁大怒,喝道:“是誰允你二人擅自離營外出,還私偷軍馬,弄至這般模樣回來?來人,給我將這不守紀(jì)律的二人各自重責(zé)一百軍棍,三個月內(nèi)不允假,立即執(zhí)行!”軍令如山,立即有軍卒拿了大棍出來褪去二人的長褲,就要就地棍責(zé)。
杜威叫道:“我們有緊急軍情稟告——”
“講——”杜校尉冷冷蹦出一個字。
“錯溫布一帶發(fā)現(xiàn)大量番兵軍帳,我們是去探察敵情,并非貪玩外出。請校尉明察。”杜威趴在地上解釋道。
杜校尉令左右停止棍責(zé),沉聲問道:“探察敵情不用事先稟報嗎?對方有多少人?”
劉浦誠如實道:“照他們的營帳估算,人數(shù)在五千左右。”
此言一出,眾軍卒頓時嘩然。要知道鄯城算上后勤兵員,總共也只得三千守軍,面對這幾乎多過己方一倍的兵力,這場仗實難有勝算。
杜校尉正在沉吟,下面突有探馬來報,疾至杜校尉身前,那斥候道:“啟稟校尉,在西門外二十里發(fā)現(xiàn)大批軍隊營帳,特前來稟報。”
杜校尉點了點頭,隨即肅容道:“再探再報。”
斥候自行離去,杜校尉閉目沉思片刻,突然虎目一睜,露出精芒,叫道:“馮都尉!”見后者應(yīng)聲出列,遂命道:“命你帶領(lǐng)一千人前去城墻,即刻曉諭守城官兵,做好應(yīng)敵準(zhǔn)備,緊閉城門。即刻起,沒我軍令,任何人不得出入鄯城。”馮都尉領(lǐng)命而去。
杜校尉又沖劉、杜二人道:“你倆精力充沛,今次便交予你們一件差事,倘若辦得好,便將功抵過,先穿好褲子,起來答話。”
劉、杜二人聽聞不用再挨棍子,慌忙起身提褲,恭敬地立在杜校尉左右,唯命是從。
這刻一眾兵卒皆是肅容挺立,靜待杜校尉發(fā)號施令,只余火把燃燒的聲響。
杜校尉命令道:“孫都尉,現(xiàn)命你立即挑選五百名手腳靈活的弟兄,換上夜間行軍的衣衫,每人配備一套助燃的火器,一盞茶時間后前來待命。”孫都尉一聲“得令”離去。
杜校尉接著道:“余人帶上鑼鼓,隨我一同出征。”待官兵轟然響應(yīng)后,才向劉、杜二人道:“你們想打番兵,待會兒便讓你倆如愿以償。”
一個時辰后,劉浦誠與杜威分立在杜校尉身后左右的山丘上。他二人后方是五百名兵卒組成的突襲隊,這些人此刻都屏息靜氣等待軍令,整個隊伍沒有發(fā)出絲毫聲響,盡顯平日的訓(xùn)練有素。
距唐軍半里外的平原上,約莫幾百頂吐蕃軍帳散落四周,從唐軍所處的山丘看過去,營中點點火光便似一個個迷離虛幻的夢,給這靜謐的夜晚增添了幾分喧雜詭異的詩情畫意。
早前劉、杜二人刺探敵營遭番兵發(fā)現(xiàn),料想唐兵看到吐蕃軍容陣勢,鄯城自會提高警惕,加強(qiáng)防范。此刻誰也不會料到他們會率兵卷土重來。這時候防御與警惕均處于松懈之時,正是最佳的偷襲時機(jī)。
杜校尉轉(zhuǎn)過身來,威風(fēng)凜凜地對杜威道:“待會兒你率兩百五十人沖鋒隊,聞號角聲從西面出擊,以擾亂敵方陣腳為先,切忌貪功殺敵,聞鉦撤退。”又向劉浦誠道:“你領(lǐng)兩百五十人繞至番營東面,號響為信,放火燒帳,同樣是鉦響撤退。今趟我們旨在燒掉番兵的營帳,不做正面交鋒,天亮之前,我不愿見到有未燃著的番帳,眾軍聽清了嗎?”
最后一句雖仍是低聲道出,但一眾唐兵整齊劃一地舉起握拳的右手,雖無任何回應(yīng)聲響,但其高漲的士氣較之高聲呼喝只有過之而無不及。
劉、杜二人各自帶人離去,過不多時,山丘上剩下的千余軍卒吹響號角,擂起戰(zhàn)鼓。幾百名嗓門大的兵丁竭力喊叫,營造千軍萬馬沖鋒陷陣的浩大聲勢。霎時間號角聲像突如其來的冷箭,鼓響仿似陡然降臨的驟雨,瞬間襲掠吐蕃營盤,第二次打破今夜的平靜。
番兵軍營此刻又是另一種情況,號角聲直如索魂催命之符。杜威奮起神勇,一人身先士卒沖入敵營,他欲一泄早先逃之夭夭的鳥氣,掄起開山斧左砍右劈,將剛剛出帳,還未來得及反應(yīng)的番兵送去鬼門關(guān)報到。兩百五十人各舞刀槍緊隨其后,如一支鋒銳無匹的利矛狠狠刺入敵軍營盤。那些不久前才經(jīng)過一番吵擾終能安睡的番兵怎料到唐軍此時又來襲營,驚聞帳外喊殺震天動地,也不知來了幾萬兵馬,連盔甲亦來不及穿戴,紛紛撒腿逃命。
頃刻間營盤大亂,有的番兵低頭找兵刃被杜威砍掉了腦袋,有的番兵邊叫嚷邊逃竄被后面追上來的唐軍削去雙足,番兵你推我擠還踩死不少同胞。一時只聽得番營里哀呼叫罵,怒叱怨號。
劉浦誠率領(lǐng)的兩百五十人潛至吐蕃軍后方營盤,待號角聲傳來,他右手一揮,唐軍便化整為零散了開去,不一會兒右方五座營帳同時起火,緊接著十幾座大帳火焰亂竄。當(dāng)真風(fēng)助火勢,火借風(fēng)威。待帳中的番兵驚慌失措地亂逃亂竄之際,正是前營番兵遇襲之時。前營遇襲,后營失火,時機(jī)把握得恰到好處。
劉浦誠手上忙不迭地引火燃帳,心里暗暗感嘆:世事就是這么出人意料,原本他們只是出來觀看錯溫布的夜景,誰能想到居然演變成了一場先發(fā)制敵的奇襲!
杜威勇不可當(dāng)?shù)貜那盃I殺至中軍營盤,尤似飛天將軍一般,舞起開山斧,手下無一合之兵,他已盡泄先前被番兵追擊落荒而逃的屈辱,此刻欲擒到番兵主將,立一大功好顯顯威風(fēng)。忽地一矛從側(cè)面冷不丁襲來,杜威反應(yīng)倒快,用斧子往外一磕,反手順勢往那番兵揮去,只聽得“撲哧”一聲,那倒霉番兵的鮮血濺起一尺來高,腦袋被削去一半,手中仍是拽著長矛向后倒去。杜威用衣袖蹭了蹭噴了滿臉的血跡,看到前方的火焰接連不斷地從一個個軍帳內(nèi)竄出,知道劉浦誠已然得手,便加快速度找尋帥帳,要搶在他的前面殺掉主將。
他這邊在營盤里左穿右繞地找尋帥帳,那邊火勢已越來越大,時下天干物燥,營內(nèi)諸般事物均陷于一片火海之中。番兵七喊八叫,已然潰不成軍。其時撤退的鉦聲響起,杜校尉在山丘上指揮全軍,往下俯瞰,敵營猶如一條張牙舞爪的火龍,自西向東而來,宛如一泊火紅鮮麗的大湖,蔓延吞沒番兵剩余不多未燒著的營帳,映得天際盡皆成了紅色。他擔(dān)心己方士兵陷身廝殺,聽不見鉦響,便令左右軍兵不停擊鉦,一邊令五百軍卒布置好撤退殿后的陷阱,一邊希冀劉、杜兩個突擊隊盡快回歸。
那邊鉦響催促,這邊的杜威在營中卻是越找越是心焦,越尋越是著急,哪里還聽得見撤退的命令,眼看大火四起,他心中一個賭氣發(fā)狠,讓跟隨自己護(hù)衛(wèi)的唐軍先行退回山丘,自己獨(dú)自搜尋。身畔唐軍見火勢太旺,勸他一同撤退。杜威牛脾氣上來,徑自沖向一片煙火交織的營帳。
此刻番兵燒死的燒死,投降的投降,沒有投降的也都逃了出去。營盤內(nèi)基本上已無活物。杜威在營里胡亂打轉(zhuǎn),忽覺手臂似被某物噬咬,抬起胳膊一看,始知是燒著的軍帳布如火蛇一般不知何時纏上了手臂。他急忙拍打,撲滅火頭。當(dāng)再次抬起頭時,眼內(nèi)全是火簾火幕,大火將軍營中所有可燃物全部點著,四面八方皆是朝他吐信的火蛇,被風(fēng)一吹,飄忽搖擺不定,誓要將營內(nèi)這唯一的生命焚毀燃燒。
望著這插翅難飛的困境,杜威開始后悔不該魯莽行事,他暗叫一聲“我命休矣”,突然發(fā)現(xiàn)一塊長著雙腿的大布從前方不遠(yuǎn)處朝自己奔來。
他以為是自己被煙熏迷糊了,合上雙目,睜眼凝神再看,沒錯,是塊軍帳布,除了兩條腿外,還多了兩只手。這塊布轉(zhuǎn)眼便跑到近前,沖他吼了句“發(fā)什么愣”便往兩旁張開,露出一張熟悉的臉孔,不是劉浦誠又是誰。
且說劉浦誠早前與一眾軍兵放完了火,聽到鉦聲便準(zhǔn)備撤退。他自己走在最后面,防止有番兵尾隨反撲,回望燃燒的營盤軍帳,火光沖天而起,好不壯觀。瞥眼之間正瞧見杜威高大的身影仍在營內(nèi)轉(zhuǎn)悠,料想他是要?dú)⒘朔瑢⒒厝フ堎p邀功,劉浦誠本也不以為意。誰知又走了幾步,夜風(fēng)襲體,西北風(fēng)似變了方向。邊塞地區(qū)晚間風(fēng)大,本屬平常,但一個微小的變化對全局戰(zhàn)事卻有著至關(guān)重要的影響。再看營盤,大火已借著風(fēng)勢往南面倒卷,整個敵營籠罩在一片熊熊火光之中,已分不清哪是營帳哪是火苗,黑色的天幕半邊被映照得通紅,好像暮霞與夜晚同時降臨,當(dāng)真煞為奇觀。
劉浦誠卻無心欣賞這番奇景,營內(nèi)的杜威只怕兇多吉少,他差前行的軍卒回去報信,自己則趕到一個仍未燃燒殆盡的番帳前,扯下一大片帳布,人急智生將帳布浸入一旁似炊事廚灶的一鍋稀粥之中。待做完這一切,從外圍已看不清營內(nèi)的狀況,濃煙蔽眼嗆鼻。劉浦誠迅速地將混合了濕粥的帳布迎頭蓋在身上,往最后見到杜威的位置沖了過去。他到得營內(nèi),卻沒有發(fā)現(xiàn)那渾人的蹤影,又轉(zhuǎn)了一圈,帳布已漸漸發(fā)燙。正當(dāng)他不知該如何是好,猶豫著是否要退回去再浸一次稀粥的時候,終瞧見一個站在火場中央發(fā)愣的家伙,便立即朝其奔了過去。
二人會合,情勢已刻不容緩,劉浦誠感到大腿一陣火辣辣的疼痛,他已無暇理會其他,扯著杜威盡量靠攏,倆人緊緊拽住帳布兩端,朝火幕空隙處拼命發(fā)足沖去。
火海群龍仿佛知曉有人想要逃離它們的焰爪烈掌一般,舞出無數(shù)條有生命般的火焰阻截在二人的必經(jīng)之路上,但最終亦擋不住劉、杜火燒屁股的危急沖勁。待穿過一股烤炙般的蒸騰熱氣后,燦爛的星空展現(xiàn)在前方頭頂,逃出生天的二人倒在地上撲打身上殘余的火苗,心中均有再世為人的感嘆。倘若再耽擱半刻,縱然有那塊帳布,他們亦有被烤熟的可能。劉浦誠望著一旁拯救了倆人性命還在燃燒的帳布,心有余悸。瞧了瞧杜威,后者正喘著氣朝他看來,此刻兩張鍋底黑臉相互對視,不禁一同捧腹大笑。
劉浦誠先回過氣道:“麻煩你下次不要拖人后腿,明知是縱火燒營,軍令說了聞鉦撤退,你還在里面轉(zhuǎn)悠個什么?”
杜威躺在地上大口呼吸著此刻備感珍貴的新鮮空氣,嘆道:“沒想到今趟是被你給救了。我本想將番將的人頭帶回去獻(xiàn)給爹,怎的偏偏沒有尋到。唉!老天真不關(guān)照我。”
“老天如果真似你說的那般不關(guān)照你,方才便不會讓你脫身火海了。說不定你還在營里瞎打轉(zhuǎn)的時候,番將早已經(jīng)溜走。誰會蠢到等你去殺,你該慶幸有命在這里抱怨。威爺沒有變成烤威豬就該偷笑了。”
“我當(dāng)時只是在想用什么辦法出來,擺一個威武的姿勢,那么點小火根本困不住我。”
“得了吧,燒豬的架勢我看就挺不錯,四肢橫撐趴地式,哈哈,很適合你呀!橫撐趴地式——”
“嘿嘿,你這小子。別以為救了我一次就覺得我欠你人情,之前我?guī)愠鰜砜匆咕熬彤?dāng)扯平了。”
“你這家伙真會算賬,扯平便扯平吧!回去集合吧——烤威豬!”劉浦誠伸手拉起杜威道。
“你可不許在軍營里這么叫我,不然威爺可不饒你。嘿!你是怎么想到用帳布裹在身上這招的,為什么燒不著呢?”
劉浦誠心說這恐怕便是人急智生吧,嘴上哂道:“你想知道嗎?那你就要讓我回去給大伙講講威爺身陷火海,劉浦誠奮勇救人的故事。”
“講吧!講吧!只要別提燒豬就成,什么豬不豬的,我有那么胖嗎?”
這場大火便在劉、杜的說笑中繼續(xù)燃燒著,他二人今趟患難與共的情誼亦似這番營中的烈火一般,熾焰高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