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臨時紳士
- (愛爾蘭)塞巴斯蒂安·巴里
- 4189字
- 2023-03-21 17:48:44
第一章
“這無疑是個美麗的夜晚。你永遠都想不到哪里曾有戰事。”
這些算不上預言的話語出自一位年輕的海軍少尉之口,夜色漆黑,他站在寬闊的甲板上,我們所乘的補給艦正向阿克拉[1]駛去。他身材矮胖,皮膚被白日里的陽光灼得發紅。聽到他的愛爾蘭口音,我欣喜地問他是哪里人,他帶著愛爾蘭人在異國偶遇同胞時所特有的熱情回答道,多尼戈爾。于是我們聊起夏天的班多倫[2],我父親從前常帶著他的樂隊去那里。船底下引擎聲轟隆,我與他談天說地,好不愜意。
船上運的其實是八百名男人和他們的軍官,都要去往英屬非洲的各個地方。打牌的人圍坐一處吵吵嚷嚷,飲酒的人即興表演歌舞雜耍,當然還有一陣迷人的雪茄氣息在船上穿梭回蕩,令人愉悅。沿著瞬息起伏的海岸線,我們可以看到非洲海岸就在前方。唯一的光亮是船上熱鬧的燈,和夜空中上帝肅穆的哲學之光。除此之外,前方的大地只受黑暗青睞,一筆濃墨重彩的黑。
這些天我一直心情極佳,因為在諾丁漢中央公園錦標賽[3]里押中了獲勝的賽馬。時不時地,我就把右手插進口袋,將贏到的硬幣晃得叮咚作響。剩下的獎金則放在了我制服的內側口袋里——一疊嶄新的、迷人的、白花花的鈔票。當時,由于休假時間不足以徒步橫穿英格蘭和愛爾蘭一直到斯萊戈[4],我就去諾丁漢度了個短假。
法國已落入希特勒之手,一時之間,新敵人維希法國軍隊將黃金海岸[5]等殖民地團團圍住,這實在是稀奇。沒人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但是很快我們就被分配待命,一有需要就準備炸毀橋梁、運河和道路。我們聽說新兵壯大了殖民地軍團,成千上萬的黃金海岸人沖向前線保衛帝國。我猜湯姆·奎伊就是那時參軍的,雖然當時我還不認識他。
我正站在那里,體會著贏錢帶來的一時富有,心無雜念,如往常般因身在海上而有些許陶醉,對未知的海岸線、對海岸線后那個神秘的國度有幾分愛意。我也喝了大約有一瓶蘇格蘭威士忌酒,盡管如此,我依舊如扎了根的樹般巋然不動。那一刻,只有純粹的快樂。我的一頭紅發,正是那頭吸引了曼的注意的紅發,因為并不是我先向她打招呼,而是她,在大學校園簡單干凈的四方庭院里,打趣地問我:“我猜你是在頭上打翻了顏料?”我的一頭紅發從前額一絲不茍地往后梳,少尉軍帽把它壓得像個鍋蓋,我的臉頰被勤務兵珀西·威爾士刮得干干凈凈,內衣褲剛漿洗過,褲子的褲線筆挺,鞋子被月光映得锃亮——突然間,船的整個左舷翻了起來,就在我眼前,巨大的水流噴涌而上,爆炸令人戰栗,金屬撕裂聲震耳欲聾,巨大的赤紅火柱有自由女神像手中的火炬那么大。忽然間,那位來自多尼戈爾的年輕少尉被鋸齒狀的金屬導彈碎片擊中,倒在我身旁的甲板上,一命嗚呼,就像是暴風雨后被沖上恩尼斯克朗[6]海灘的鼠海豚。許多人從下方破口處逃出來,門口的人就像是沸騰的糖漿般不斷溢出,本不該在此處的大水柱傾倒而下,終于找到了甲板,砸得我們就像是一個個扁平的面團,即便如此,哭喊聲、議論聲也還是不絕于耳。兩名工兵試圖將我剝離甲板,甲板本身也因這魚雷而支離破碎,這時,船的其他碎片也紛紛落下,噼里啪啦,一片狼藉,死傷無數。
“是該死的魚雷。”我的中士非常多此一舉地說道。他是一名身材矮小的男子,叫作內德·約翰斯,來自康沃爾,是所有與我共事過的人中對未爆炸裝置的雷管最有研究的。他很可能知道這枚魚雷的型號與重量,但是即便他真的知道,他也沒說出來。下一秒這艘大船就向左舷倒去,我還沒來得及抓住他,內德·約翰斯就滑了下去,狠狠撞向欄桿,他鼓起力量,站起身來,回頭看了看我,然后被猛地推下欄桿,不見蹤影。我知道魚雷造成的破洞位于吃水線之下,我的身體多多少少可以感受到這一點,某個至關重要的東西被從船上撕扯而下,在我的胃里引起了回響,一定是某個機艙或貨艙深處受到了損傷。
我的另一位助手,約翰·“肥茲”·塔爾博特,正如可憐的內德·約翰斯所說,他是一位瘦得能當作備用電線的男士,此刻事實上正在把我當成某種船樁,但是并無效果,因為這艘船似乎對它遭受的創傷遲緩地做出了反應,由下至上不斷顫抖,船的欄桿以一種怪異的、不可能的方式向上抬升了十英尺,打得可憐的約翰措手不及,因為他一直在抵擋著來自相反方向的力量,隨后他在我身后向空中發射出去,同時扯下我的褲腿,我那些珍貴的硬幣漫天飛舞。
有那么一瞬間,我冷靜得出奇,一條腿光溜溜的,帽子依舊整齊,真是不可思議,我渾身濕透,仿佛自己就是海水。大約十幾個人尖叫著緊緊靠在一架鐵梯子上,就像是森林里的猴子,天知道他們是從哪里冒出來的,甚至可能是從船里面,或者更有可能是從指揮臺一側,他們從我眼前經過,仿佛是發起這次攻擊的惡魔所推的推車,穿過破碎的甲板,倒入身后那片漆黑混亂的海洋。那一刻,萬物都在咆哮,星光微弱的夜空,如銀制餐盤般光潔無瑕的浩渺大海自身,破碎的船,受傷不安的人——然后,突然間,寂靜主宰全場,這是寂靜王國里主宰時間最短的寂靜,遙遠的海岸,甲板,大海,目之所及皆是如畫般寂靜,就好像某人剛在畫室里完成一幅畫,正凝視著,思考著,著手畫上最后一筆煙霧,火光,血液,水,然后我感覺整艘船離我而去,從我腳下沉沒,太過突然,有一瞬間我感覺我和船之間有了空隙,我就像是個天使,像是長著翅膀的人懸于空中。隨后,重力打破了魔咒,重力毀滅了這該死的幻影,我叫喊著悲慘地隨船下沉,甲板落入水中,打破神圣莊嚴的水面,就像是一名兒童在斯萊戈的冬天打破了結冰的水池,發出的聲音也類似,就像是某種堅固的、某種結冰的東西破碎的聲音,是玻璃,但又不是玻璃,是極其柔軟又包容的水面,是深淵,可怕的深淵,是為何漁民從來不學游泳,就讓水立刻征服我們,不做掙扎、不抱希望、不用游泳,不,讓你的四肢放松,鎮定下來,寄信任于上帝,立刻向救世主祈禱,我就是這樣,就像阿蘭群島[7]的漁夫那般,將我的靈魂獻給上帝,讓我最后的愛的信號飛越歐洲,讓它飛越夜色深重的非洲海岸,橫穿加那利群島,越過靴子狀的英格蘭和嬰兒狀的愛爾蘭,飛到曼的身邊,曼,和我的孩子們,我向她送去我最后的愛語,我愛你,我愛你,曼,對不起,對不起。
大海以它鋼鐵般的意志在我的頭頂上方歸于平靜,沉船將我向下拉,就像是一百個惡魔扯著我的腿,我們一起下沉。我們那在貝爾法斯特建造的美麗的運兵艦,那早已淹沒的尸首,那數不勝數的軍事文件與軍事計劃,那些我們從阿爾及爾裝運上船的沙丁魚罐頭,那無數的軍備物資,嶄新的卡車,大量的輪胎,五十三匹馬,木樁,板材,精心封存的炸彈,一切都隨我們沉入海底,銷聲匿跡,沒有榮耀,亦沒有怯懦,這是出自上帝之手,出自奇妙的物理現象,如果是內德·約翰斯,他會說那該死的金屬鑄成的龐然大物都被打得千瘡百孔、支離破碎了。我感覺海水包圍了我,仿佛我在某個生物體內,仿佛這里是它的血液,而從科學角度解釋,這股力量應該源于它的肌肉筋骨。它讓我的嘴巴停止運作,它找到我雙耳中的秘密渦輪,它想要進入我的體內,但是我下意識地、偷竊般猛吸了一大口氣,而我正帶著這口氣息下沉,它進入我的胸腔,包圍我的心臟,作為我的回應,我的雙耳回蕩著大海的轟鳴聲,我想我能夠聽到船的哭喊聲,它用瘋言瘋語叫囂著它的痛苦,好像人們能從哪里習得這種獨特的語言,這種船只將死之時的哭喊聲。我仿佛還站在甲板上,但這是不可能的,隨后我感覺船只往一側倒去,好像巨人在床上翻身,我無計可施,只好隨它一起倒去,就像鮭魚在瀑布中尋找夾縫,由此它能在湍急的河流中安穩地到達卵石河床。此刻我感覺我被沖到船側,遠離甲板,在某股比船本身還快的未知力量牽動下不斷加速。我摩擦著刮過金屬,我感受到了藤壺和長長的海草,當然我是不可能感受到的,但我以為我感受到了,當船完全傾倒的時候,或者是我想象它傾倒的時候,我不知道是哪種,在至深至暗處,在一片空白與劇烈起伏中,我感知到了運兵艦的龍骨,某個又寬又圓的龐然大物。神圣的龍骨,船員的希望所在,換班期間睡眠的保障,但是它完全朝著錯誤的方向,處于錯誤的位置,從它應該在的地方被暴力撕扯而下。而恰恰就在那一刻,在那一刻,伴隨著巨大的吱嘎聲,一陣帶著威脅氣息的怪異嘆息聲,一種可以與世間最惹人厭的噪聲相匹敵的靜默。龍骨驟然停止又轉回反方向,像是鯨魚的脊柱,這船此刻就像條魚,而我正抓著龍骨騎在上面,好似馬鞍上的蒼蠅,它似乎是在將我甩向另一邊,慢慢地甩,就像舊時在恩尼斯克朗的廉價馬戲團里表演的“炮彈”先生[8]。童年的記憶在我腦海中閃過,我的整個人生回閃而過,之后我感覺自己被卷進了前側桅桿的帆布里,我的身體擠成一個緊緊的球,這同樣是出于本能,而非刻意為之。沉船慢慢翻轉,至少要讓它的死亡以芭蕾舞般美麗的曲線收尾,收攏的船帆將我翻來卷去,給予我奇怪的速度,未知的力量。我舒展身體,好像戀人從婚床上得意地起身,我伸出雙臂,奮力向前,游啊,游啊,尋找海面,祈求著,屏氣游了一里遠,為了求生我愿意長出鰓,隨后我終于到達,那純粹干凈的天空。上帝之光清晰地映在星辰的寧靜港灣中,我如貪心的孩子緊緊抓住某個浮體,某塊碎片,某塊殘缺而珍貴的碎片,我漂浮著,緊緊抓著,幾近癡狂,有一瞬間失去了記憶,曼啊,曼,有一瞬間,虛虛實實,我走向空無和毀滅,又怪誕地重生。
感謝上帝,那晚有護航船與我們同行。感謝上帝,那潛艇悄悄地沉入了深海之中,無人看見,原因只有里面的船長和蹲坐著的船員知道。一艘裝滿機槍的小型護衛艦朝我突突駛來,我聽見堅定自信的聲音,滿懷感激,黑暗之中,有手臂朝我伸來,把我拉出了那片混沌,我突然感到筋疲力盡又笨重無比,猛地跌坐在救援者的腳邊,躺倒在其他幸存者旁邊,他們有些帶著血紅的傷口,有些赤身裸體,衣服早已被剝落。
我躺在那里,茍延殘喘,既驕傲又驚恐。我看見自己查看了內側口袋里的那卷鈔票,好像是在看另一個人,好像我一分為二,一個自己正在嘲笑另一個自己的愚蠢行徑。
次日一早,我們駛入阿克拉。
【注釋】
[1] 加納共和國首都。
[2] 位于愛爾蘭多尼戈爾郡,著名濱海旅游城市,愛爾蘭最好的沖浪地點之一。
[3] 中央公園錦標賽(Middle Park Stakes),英國平地賽馬一級賽事,每年九月末至十月初舉辦。
[4] 愛爾蘭的一個郡,位于愛爾蘭島西北海岸。
[5] 黃金海岸(Gold Coast),英國曾在西非幾內亞灣建立的殖民地,1957年獨立,1960年成立加納共和國。
[6] 位于愛爾蘭斯萊戈郡的海濱小鎮,以沙灘、露營、高爾夫球場吸引游客。
[7] 位于愛爾蘭西海岸戈爾韋灣口的三個島嶼,總面積約46平方公里。
[8] 弗蘭克·“炮彈”·理查茲(Frank“Cannonball”Richards),美國狂歡節和雜耍表演者,以表演被一枚從大炮中射出的重約47公斤的炮彈打中肚子聞名。